柳絮很內疚,怪自己當初沒有跟安琪一起去那家黃逸飛出事的酒樓。她怪自己把黃逸飛想得太壞了,把那個電話當成了黃逸飛和安琪演的雙簧。後來是安琪哭著求她,說沒有家屬的簽字不讓進手術室,她這才心急火燎似的趕到省人民醫院。


    黃逸飛是從七樓樓頂上摔下來的,如果不是被三樓的遮雨篷擋了一下,可能早就沒命了。他摔斷了兩根肋骨三根脊椎骨,醫生說,受傷最嚴重的部分其實是在頭部!因為受到強烈撞擊,顱內出血並發嚴重腦水腫,送到醫院時已經陷入重度昏迷,此外,胸內出血,肺部內出血,也是危及生命的。兩天兩夜了,黃逸飛一直昏迷著,危險期則還要觀察兩三個星期。


    安琪像被嚇傻了似的,不是目光呆滯地望著病床上的黃逸飛,就是躲到病房外麵啜泣。柳絮對安琪的存在與否本來沒有什麽感覺,後來偶爾聽到那些醫生護士對安琪身份的議論,再看到她那一副動不動就淚眼婆娑的樣子,心裏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恨不得一頓臭罵把她趕走,人還沒死哩,哭什麽哭?但話到嘴邊,心裏到底還是多少有點不忍。黃逸飛要花心,不找安琪也會找別的什麽琪,現在他都這樣了,還能跟他計較個什麽勁兒?


    除了用藥物降低腦壓之外,還在使用呼吸機幫助呼吸,並使用胸管引流治療,安琪總是搶在柳絮前麵替黃逸飛做這做那,端屎倒尿。到柳絮辦公室裏的那股囂張勁兒,早就沒了蹤影。


    柳絮也想過幹脆把這一攤子事甩給安琪,她是黃逸飛的現任女朋友,自己隻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前不久,他們兩個還合謀著跟她討論離婚的事來著,自己留在這兒不是有點賤嗎?


    可是,打從知道黃逸飛真的出了事兒開始,柳絮的心就一直揪著,她在手術單上簽字的時候,手一直在發抖,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忍著沒讓眼淚嘩嘩啦啦地流下來,她這時才知道,她心裏其實一直還愛著這個狗娘養的。


    邱雨辰來了,她看安琪的眼光有一種明顯的鄙夷,安琪本來想把自己的淺笑奉獻給她,見了她從眼角裏斜過來的冷光,便知趣地垂下頭,貼著牆壁離開了病房。


    邱雨辰和柳絮一起在陪護床上坐下來,拉著她的手,問:“你打算怎麽辦?”


    柳絮無聲地搖了搖頭。


    邱雨辰說:“這個黃逸飛也是的,怎麽自己去幹這種活兒?又不小心一點。”


    柳絮歎了一口氣,說:“現在說這話有什麽用?哎,想不到他真這麽潦倒,當初要是同意他做一場藝術品拍賣會,可能就不會出這檔子事了。”


    “你別把什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怎麽說也是他先對不起你。”邱雨辰說完這句話之後看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黃逸飛一眼,問:“醫生怎麽說?”


    “現在還沒脫離危險,即使能把命保住,恐怕也會長時間處於植物人狀態。他廢了。有時候我想,這都是報應。”


    “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讓你早跟他離了。剛才那女的,知道這些情況嗎?”


    “知道。可是,那又怎麽樣?她能待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指望她照顧他一輩子?太不現實了。”


    “你呢?就該你照顧他一輩子?”


    柳絮歎了一口氣,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又把頭抬起來,對著牆角的天花板眨巴了幾下眼睛,說:“現在想這些幹嗎?走一步看一步吧。昨天格格來看過他,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說爸爸睡著了,用不著老出差了。她不肯走,說要等爸爸醒來,她喜歡跟爸爸一起玩兒。”


    邱雨辰甩開柳絮的胳膊,走到病房外麵的陽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


    邱雨辰問柳絮公司的情況怎麽樣,柳絮說這幾天都是杜俊在那兒頂著,信達資產公司的郭敦淳約了她兩次了,可她哪裏走得開?


    邱雨辰說:“這邊的事情已經這個樣子了,你也沒必要老守在這兒。瞧你,都憔悴成什麽樣子了?注意休息,別把自己弄病了。要不,幹脆讓那女的再多頂幾天。信達資產公司要進行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債權拍賣,這幾天就要開標確定拍賣公司了,你都跟蹤那麽久了,耗了那麽大的精力,就此放棄未免可惜,人家主動約你,不見麵,也不好,你說呢?”


    柳絮點了點頭。


    邱雨辰走後沒多久,安琪就進了病房,原來她一直在走廊上候著。


    柳絮也不看她,望著別處對她說:“今天你待在這裏,明天我來替換你吧。”


    安琪說:“你有事就先忙吧,對不起了。”


    柳絮聽了這話倒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誰知柳絮給郭敦淳打電話約他,他又沒有時間了。說北京總公司來了人,他得陪,又說明天得去上海,機票都訂了。


    柳絮正準備掛電話,郭敦淳換了一種語調,說:“柳總,你替我請保姆的那些小秘密我全知道了,你這樣的朋友可以交,值得交。我太太……也很欽佩你的為人,要不然,你跟她先見個麵,行不行?”


    郭敦淳的提議有點出乎柳絮的意料,也讓她有點好奇,當然,她也不好怎麽拒絕,並在稍微猶豫了一下後,做出愉快的樣子答應了。


    柳絮按郭敦淳告訴的地址,直接去了他老婆開在香水河古玩一條街上的書畫店。


    一見麵,還真的很愉快。柳絮一進書畫店就被認出來了,被郭敦淳的老婆拉著進了閣樓,她一邊樂嗬嗬地讓柳絮叫她辛姐,一邊手腳麻利地替她衝泡功夫茶。


    辛姐是那種一下子就能讓人輕鬆愉快的人,她長得圓圓的,圓圓的頭,圓圓的臉,圓圓的身體,圓圓的手。她穿著一套咖啡色的真絲唐裝,顯得十分得體而沉穩,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這讓她看起來又文氣又富貴,如果她把眼鏡取下來,樣子簡直就是一尊女版的彌勒佛。


    辛姐在柳絮飲茶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柳絮的臉,她邊笑邊搖頭,說:“妹子呀,我還真沒見過長得像你這麽好看的,跟工筆畫裏的仕女似的,可你臉色不好呀,熬夜了。你的事老郭跟我說過,別往心裏去。人活一世,草木一春,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尤其咱們女人,本來好時光就沒幾年,心放寬些,愛自己,自己快樂比什麽都重要。”


    柳絮禮貌地笑笑,她不知道郭敦淳都跟辛姐說了她一些什麽。


    “真的,要學會放鬆自己,像我,心寬體胖,我就覺得沒什麽不好。不想減肥,活得自在。”辛姐語氣一轉,繼續說:“老郭給了我一個任務,就是陪你拉拉家常。”


    柳絮趕緊說謝謝,心裏卻直納悶,她跟郭敦淳什麽關係?他們之間好像還沒有好到可以隨便聊心事聊家常的程度吧?何況還是跟她剛認識的他老婆。


    辛姐很熱情,隨時不忘用欣賞的眼光看她,用溢美之詞誇她,這讓柳絮心裏很是熨帖。


    辛姐問她知不知道櫻花之穀溫泉休閑中心。柳絮說知道。辛姐說,那你洗過那裏的親親魚浴嗎?柳絮笑著搖了搖頭。上次跟賀桐、邱雨辰還有鮑律師到櫻花之穀溫泉休閑中心玩過,當時那裏試營業,去洗魚浴的隻有鮑律師一個人。


    “咱們倆姐妹一起去吧,我請客。現在,這種魚浴在土耳其、日本很流行的。你是不是一個水草豐美的女人?那些三四寸的小食人魚在裏麵鑽來鑽去,真的別有一番風味喲,保證讓你爽翻了。”辛姐一邊說一邊起身朝柳絮胳膊上拍了幾拍。


    對於初次見麵的人來說,辛姐的玩笑未免太色情了一點兒,但柳絮還是很快樂地笑了起來,辛姐的盛情讓她沒法拒絕。


    在溫泉池裏泡著以後,兩個人繼續聊家常,確切地說,主要是辛姐說,柳絮時不時地隨聲應和。


    辛姐說,真得感謝你,給我們找了個好保姆,老太太的事總算是安生了。柳絮隻好謙虛地表示這不算什麽,人講究的就是緣分,老太太跟保姆處得好,也是緣分。辛姐說,誰說不是呢?我一見你的麵,就喜歡你。老話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現在這樣脫得光溜溜的在一個池子裏泡著,不知道前世要修多少年?柳絮回應一笑,說總得好幾十年吧。辛姐說,你這家夥,麵容好,身材也好,老天爺對你太好了。


    終於,辛姐從見麵開始到現在,第一次歎了一口氣。


    柳絮隱隱地猜到了什麽。


    這事,郭敦淳跟她提過,她自己也有條件地表過態。辛姐花這麽大的工夫營造好了氣氛,她們之間要談的事也許就要開始了。柳絮不露聲色,她想看看辛姐怎麽開口。


    辛姐說:“這些年,老郭一直被伍揚壓著,這次總公司來人,好像主要是考察他扶正的事,不管怎麽樣,總算是看到一點希望了。”


    柳絮說:“郭總精明能幹,人緣又好,應該沒什麽問題。”


    “中國官場的事很難說,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不過,他的事我倒不擔心,能扶正,是好事,不能扶正,也不是壞事。我看得開。前麵有個人,天塌下來,高個子先頂著。那個位置,風險係數太大。哎,讓我操心的是孩子。”辛姐說到這兒,停住了,似乎無意地望了柳絮一眼。


    柳絮趕緊說:“郭總不是想把他送到國外去嗎?聯係得怎麽樣了?”


    “在國內有問題,換個地方毛病自然就好了?我看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哎,家裏有個這樣的寶貝,你沒法想像我們過的是什麽日子。你別看我整天樂嗬嗬的,隻要一想到他的事,就煩,就有一種暗無天日的感覺。不瞞你說,有好幾次我都下了決心,要跟他開了車從香水河大橋上撞下去,同歸於盡,求個清靜。把他送出去,也就是賭一把,眼不見心不煩。”辛姐說。


    “網絡遊戲這麽害人?”柳絮問。


    辛姐再次歎了一口氣,她並不回答柳絮的問題,而是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可是,送他出去,要錢呀。老郭這幾年,也就拿個死工資,我呢?那個書畫店,你也看到了,小本生意,不好做呀,所以……”


    柳絮插話道:“大概還需要多少錢?”


    “五十多萬吧。”


    柳絮點點頭,字斟句酌地說:“其實,我和郭總初步談起過這件事,辛姐,既然你看得起我,把我當親妹妹一樣信任,我想,這錢我可以先墊著,算借。”


    辛姐望著柳絮,笑眯眯地搖了搖頭。


    柳絮趕緊說:“我說的借,其實不是借。”


    辛姐把頭搖得更厲害了。


    柳絮不解地望著她。


    “老郭說,這次拍賣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債權,參投競標的拍賣公司有十幾家,花落誰家,有得一爭呀。拍賣的底價不會超過三千萬,獲得了債權,再到法院申請執行差不多一個億的四層裙樓,這個買賣有人做。實際上,有個買家已經鐵板釘釘地會要這個債權。也就是說,獲得這筆拍賣業務的拍賣公司,隻要花幾千塊錢的公告費,理論上就能賺三百萬。當然,你們的同行在競爭過程中,會相互壓價,但不管怎麽樣,一百萬的傭金還是收得到的。柳絮妹妹,如果你能拿到這筆業務,這一百萬,掙得輕鬆呀。”辛姐說。


    “所以,我說這五十萬,不是借。辛姐和我,二一添作五。”柳絮在水裏車轉著身子,讓自己正對著辛姐,一邊毫不猶豫地表態,一邊觀察著辛姐的表情。


    辛姐這次沒有與她互動,她把自己圓乎乎的頭擱在水池邊沿的台階上,眼睛閉著,好像睡著了似的。柳絮覺得,辛姐一開始談到她老公公司的事,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過了好半天,辛姐才慢慢地把眼睛睜開,她的頭沒有動,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因此也就並沒有看柳絮,她望著半空中的什麽地方,好像聲音也被溫泉浸泡得軟綿綿了似的,有氣無力地說:“這筆業務,做肯定是要給你柳絮妹妹做的,可是,怎麽給?”


    柳絮從接到郭敦淳的電話開始,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惜並沒有想出頭緒。現在辛姐問起,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柳絮願意把賺到的錢分一半甚至更多給幫自己賺錢的人,道理很簡單,沒有他們的幫助,自己會連一分錢也賺不到。可是,五十萬不是小數目,風聲又越來越緊,萬一落下把柄,或者穿了幫,賺的錢不僅要吐出來,恐怕還會有牢獄之災。


    辛姐用手掌在水裏麵劃著,一下,二下,三下,一邊劃一邊微笑著望著柳絮。


    柳絮知道辛姐在等她開口,可她到底應該怎麽說才好呢?


    沒想好怎麽說,幹脆就不說,免得節外生枝。何況,與辛姐見麵是郭敦淳安排的,來這兒泡溫泉又是辛姐安排的,他們對其他的一切,肯定也有了安排。


    果然,見柳絮稍蹙著眉頭不吭氣,辛姐把聲音略為提高了一點,說:“柳絮妹妹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倆姐妹反目成仇,打一場官司,那會怎麽樣?”辛姐說到這裏,頭微微一偏,仍然微笑著看著柳絮。


    “打官司?”柳絮先是吃了一驚,不禁把身子往上抬了抬,問道.


    “柳絮妹妹還記得嗎,你公司開業不久,做過一次藝術品拍賣?那時我的書畫店也剛開張,在你那兒買過一批畫,其中有一張張大千的潑彩山水,價位很高呀。”


    “郭總說過這事,那場拍賣會主要是我……老公張羅的。”


    “那張張大千的畫,是假的。”


    “假的?”


    “假的。雖然畫得不錯,足以以假亂真,可假畫就是假畫,對吧?”


    “可是,你們幹嗎不早點來找我?”


    “因為那張假畫已經賣掉了,而且我還賺了錢。”


    “那麽,你說的打官司……”


    “那雖然是一張假畫,可並不比張大千的真畫差,我很喜歡,也很欽佩作假者的才華與手段。所以,我暗地裏請人複製了一張,當然,比在你公司買的那一張,還是差了一點兒。”


    “你準備拿這張假畫的假畫跟我打官司?”


    “向你索賠五十萬元。在區一級法院起訴,爭取啟動簡易程序。”


    “可是,我們的拍賣規則有一條免責條款,你們跟我打官司不一定會贏呀。”


    “這就需要柳絮妹妹配合了。除了《拍賣法》,咱們國家不是還有《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嗎?


    柳絮沉吟不語。


    辛姐繼續說:“不過,隻要我們一打開官司,老郭就好做事了,而且絕對會做到天衣無縫。這樣一來,你也不用擔心這錢怎麽送了。


    柳絮激靈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池子裏的溫泉突然變冷了還是變熱了。


    洗罷上來,才發現何其樂在找她,她趕緊把電話回撥過去,才響了一下,何其樂就接了,他急急地說:“怎麽啦?你沒事吧?”


    柳絮說:“沒事呀。”


    何其樂噓了一口氣,說:“沒事就好。雨辰說你情緒不太好,我這幾天也是忙得夠嗆,想來看看黃逸飛,總也抽不開時間。今天得了一點空,給你打電話,你又老不接,我還真有點兒放心不下哩。”


    聽了這話,柳絮心裏突然一暖,忙問何其樂在哪裏,如果有時間,她想跟他見一麵。何其樂說行呀,你定地方吧。柳絮想了想,問何其樂去香水河風光帶散散步行不行?何其樂也想了想,說,要不然還是去爬爬白鷺山吧?柳絮說也行呀,又問要不要去接他。何其樂說行。柳絮告訴了何其樂自己現在的方位,兩個人約好了見麵的時間。


    辛姐要埋單,柳絮哪裏肯。硬是把辛姐已經掏出來的錢塞了回去。


    辛姐沒有開車,柳絮把她送到書畫店,說今天我就不請辛姐吃飯了,我們既然準備打官司,今後還是少在公共場所露麵為好。辛姐瞥一眼柳絮,笑道,是呀,我們要是總黏在一塊兒,別人沒準以為我們是同誌。妹子呀,我要是男的,會追死你。柳絮一笑。辛姐見柳絮沒有吭聲,便用圓圓的、胖乎乎的手碰了碰她,笑著說,輕鬆點兒,沒事。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齊心協力把事情做好吧。


    柳絮到了何其樂家樓下,一通電話,何其樂卻問她要不要上去看看崽崽,它的毛現在又白又長,可漂亮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柳絮說:“雨辰在嗎?要不然你給雨辰打個電話,咱們一起吃飯得了?”


    何其樂說:“你還是先上來吧,雨辰到深圳出差去了。”


    崽崽已經被放出來了,柳絮一進門,它就像認識她似的朝她直奔過來,咧著嘴笑著,搖著雪白的尾巴。柳絮倒被嚇得愣了一下,她還是當初買它的時候見過它,那時也就一尺來長、半尺來高的樣子,現在卻已經高過了人的大腿,完全可以稱得上龐然大物。


    見柳絮在門口不敢往裏麵邁步,何其樂趕緊把崽崽喝住了,它挺委屈地把頭一縮,退回到何其樂身後,又從他腿後麵伸出腦袋,帶著一點兒獻媚的眼神望著柳絮。


    何其樂沒想到柳絮會被崽崽嚇著,趕緊把它趕到籠子裏關了起來。


    何其樂笑笑說:“瞧把你嚇的,你是不是這幾天太緊張了?崽崽很乖,它隻是想跟你親熱親熱而已。”


    柳絮說:“我沒想到它一下子長這麽大了,突然一見,人高馬大的,還真被它嚇著了。”


    但他們很快就不再談狗了,因為柳絮在電視機櫃上看到了兩束花,左邊是玫瑰,右邊是勿忘我。她坐在沙發上,對著兩束花,呆呆地出神。


    何其樂又笑笑,說:“上次從你家裏出來,我真的買了一束玫瑰回家,雨辰好開心,說我學會浪漫了。勿忘我也是她讓我買的,她說她喜歡玫瑰,也喜歡勿忘我。從此成了習慣,每個星期都得買,一筆不小的開支哩。”


    柳絮也笑笑,說:“總比抽煙強吧。”頭一低,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雨辰好福氣呀。”


    何其樂趕緊說:“我這人沒野心,也不會有什麽大出息,雨辰在外麵挺辛苦的,我能給得起她的,也就這點兒了。”


    柳絮說:“有你這份心思,足夠了。我了解雨辰,她會覺得很滿足,很幸福。不像我,我有時候想哭,卻不知道找誰去哭。”


    何其樂說:“你別這麽傷感,有些事情,該來的時候總會來,該去的時候,也總會去。”


    “我知道。”柳絮說:“可我……有時候就是想放開嗓子大哭一場。你不知道,想哭的時候得使勁憋著,那種感覺有多難受。”


    何其樂手裏拿著一瓶礦泉水,一直忘了遞給柳絮,他坐在拐角沙發上,跟柳絮的位置就像在柳絮家裏時一樣,隻是兩個人調了個個兒。聽了這話,何其樂把礦泉水瓶往茶幾上一撂,起身坐在了柳絮旁邊,他不由分說地把柳絮摟在懷抱裏,輕輕地說:“要不然,你現在就哭一場?”


    認識這麽多年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如此親密接觸,兩個人的身心不由得一震。


    柳絮被何其樂摟著,安安靜靜地一動不動。


    何其樂也不動。


    過了兩三分鍾,柳絮輕輕地掙脫了何其樂的摟抱,她朝他孩子氣地一笑,用手抹了一下潮濕的眼睛,說:“不行,我哭不出來。”


    何其樂更緊地抱住了她。


    柳絮能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跳急驟地跳躍起來,咚咚咚,像打鼓一樣。


    “我們不能。”柳絮說。


    “我知道。”何其樂說,“但有些話我要讓你知道,我隻講給你一個人聽,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愛上你了,我堅持到了現在。我知道,我還會一直愛你愛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知道,我愛雨辰。我很慶幸,除了我的父母,我還有雨辰這樣一個親人。”


    柳絮挪動了一下身子,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何其樂,她用的力氣那麽大,差點把何其樂衝倒在沙發上,她用嘴唇尋找著他的嘴唇,並以蠻力把她的舌頭擠進了他的口腔裏,她找到了他的舌頭,使勁地吸吮著,好像要把它連根拔出來,她弄得兩個人都沒法換氣,差不多要窒息過去。


    柳絮是突然放開何其樂的,她已淚流滿麵,啜泣著說:“謝謝你。我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會記著,有一個傻瓜,他說他一輩子都會愛我。”


    兩個人很快地離開了何其樂家。


    但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們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在酒樓找了位置坐下,才由柳絮打破沉默,她向何其樂談起和邱雨辰一起念中學和大學時的事,何其樂也跟柳絮談起和邱雨辰戀愛結婚的事,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要跟邱雨辰打電話。


    何其樂傻乎乎地問:“要不要告訴她我們兩個人正準備一起吃飯?”


    柳絮嘻嘻一笑,說:“你成心讓她急是不是?”


    何其樂也笑眯眯地望著柳絮,問:“那我說什麽?”


    柳絮說:“你就說,老婆我愛你。”


    何其樂問:“就這麽簡單?”


    柳絮說:“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何其樂想了想,點了點頭,他掏出手機,又問:“我先打還是你先打?”


    柳絮說:“當然是你先打,我晚上再打吧,否則,時間隔得短,背景音響又是一樣的,雨辰沒準會瞎想。”


    何其樂問:“會嗎?”


    柳絮說:“女人要是很在乎你,對與你有關的一切,都會異乎尋常地敏感。”


    何其樂打通了邱雨辰的電話,他望著柳絮,說:“老婆,我愛你。”


    柳絮愣了一下,忙把頭轉到一邊去了,何樂其見狀,連忙起身,邊打電話邊往酒樓外麵走去。


    兩分鍾以後,何其樂打完電話回來,見柳絮呆呆地望著桌子上的空碗筷出神,便靜靜地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陪她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埋下頭玩了一會兒手機。


    馬上,柳絮的手機傳來接到了信息的嘀嘀聲。柳絮拿起手機一看,先扭頭看了何其樂一眼,接著翻看了信息,上麵說:“兩個人都吹噓自己家的房子高,張三說,誰要是從我家房頂上想跳樓自殺,十分鍾後才能落到地上摔死。李四說,你們家房子才這麽點兒高呀?誰要是從我家房頂上往下跳,你都想不到他是怎麽死的……他是餓死的。”


    柳絮撲哧一聲笑了,叫過服務員,趕緊點了菜。


    何其樂說:“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你得答應我,要讓自己快樂。一定。好嗎?”


    柳絮使勁地點了點頭,又把頭一偏,聲音低低地說:“他就是從樓上掉下來的。”


    何其樂趕緊說:“對不起。”邊說邊把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把柳絮的手抓住了。


    飯還沒吃完,何其樂就接到了陸海風的電話,約了時間讓何其樂到辦公室等他。這樣,何其樂就沒有時間陪柳絮散步或爬山了。


    仍然是柳絮送何其樂回省委大院,何其樂見時間還早,指導著柳絮把車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噓了一口氣,說:“其實,這幾天我一直有件事堵在心裏,不說出來,悶得慌。”


    柳絮說:“那你別悶著,看能不能說給我聽。”


    何其樂說:“我有個師兄,一直想當省報的副總編輯,本來事情都差不多了,可他自己出了點事。他在外麵認識了一個小姑娘,在咱們這裏的省委接待處開房,被他老婆堵在了客房裏。他一急,居然串通了我去替他作證。他老婆是那種絕頂聰明的女人,明明發現他的很多說法不能成立,甚至找到了很多明顯的證據,卻隻是點到為止,說隻要我一句話,她就信他。”


    柳絮說:“你幫他圓謊了?”


    何其樂說:“對。可是,到了第二天,省常委會就要討論他的升職問題了,我卻怎麽也控製不住自己,跟海風書記說了這個人六個字,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刷下來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柳絮說:“你怎麽說的他?”


    何其樂說:“‘偽君子,真小人。’今天上午他找了我,我告訴他,是我跟海風書記談了他的事。其實,海風書記沒問我,是我主動跟他說的。他聽了這話,什麽也沒說,起身就走了。”


    柳絮想了想,說:“我覺得你沒做錯什麽。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替他圓謊,實際上是救了他們的婚姻。她老婆是不想離婚才自己騙自己的,自己騙自己還不夠,她還想讓你一起幫她來騙自己,噢,不,除此之外,她還想挽救他、幫他。你跟海風書記說他的事也沒錯,因為他做的事已經突破了你的原則。你想一想,如果你不說,那是什麽問題?就是對他的包庇與縱容。你把這件事告訴他就更沒錯了,證明你是一個真正坦蕩的人。”


    何其樂說:“我坦蕩嗎?我也有欲望,比如說……對你。”


    柳絮也噓了一口氣,說:“我們的情況不一樣。”


    何其樂說:“是呀。可是,對你有欲望,卻靠自製力去壓抑,這叫不叫虛偽?明明跟你在一起,卻對雨辰說體己的話,這算不算是小人?還有……”


    柳絮突然拉住何其樂的胳膊製止了他,說:“你剛才要我快樂,你自己卻把自己弄得這麽累。不要問那麽多為什麽,有些東西模糊比清楚好,有些東西堅持比放棄好。更何況,這個世界上值得堅持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


    “是呀。”何其樂說:“也許要讓美好的東西繼續存在下去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它隻存在於想像之中。”


    “其樂!”柳絮說,“雨辰……”


    柳絮剩下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何其樂便一個勁兒地直點頭:“我知道……”


    說完這句話,何其樂深深地看了柳絮一眼,然後,他輕輕地說:“我要下車了,你好點開車。”


    柳絮點點頭,等何其樂朝前走了十幾步,她把剛才熄了火的車子發動了,打開了近光燈,看著何其樂朝她回頭揚了揚手,然後轉身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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