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之禮,宋允知三日前就在學,唐懿對此很是關注,壓著宋允知來來回回學了許多遍。


    宋瑜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甚至在旁邊跟著學,生怕兒子粗心大意忘了哪一處。拜師的時候若是出了紕漏,鬧出來笑話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擔心先生會有想法。


    實則宋瑜這會兒顯然多慮了,陳素心中對宋允知壓根沒什麽想法,他隻覺得自己操之過急,答應得太快了,是自己之過。當日收下宋允知那小孩兒之後,陳素事後越想越覺不妥。自己還不知道這個弟子是什麽脾性、功底如何,就這麽稀裏糊塗被薄修德跟張康給激得沒了理智。


    其實他應該慢慢考校才對,這畢竟是他的最後一個弟子了。但可惜覆水難收,陳素既答應了就得一條道走到黑,這拜師禮還是照常進行。


    本來陳素不願意弄得興師動眾,隻打算走了流程,可薄修德生怕外頭那些人還不死心,想要通過他們搭上陳素,於是跟張康一合計,將能請來的人都請過來了。


    宋瑜父子倆跟唐家人進了經師堂後都呆愣住了。


    係統也有些茫然:“怎麽這麽多人?”


    宋允知有些人來瘋:“該不會都是來歡迎我的吧?”


    係統掃過一眼,笑了:“確實,待會兒說不定還會考校一番。你說,要是陳大人知道你資質並不出眾,會不會將你攆出去?”


    宋允知不鬧了,咽了咽口水,色厲內荏:“我……我很聰明的。”


    係統笑了:“確實,在調皮搗蛋,偷奸耍滑上麵是有幾分小聰明。”


    宋允知有時候真想把係統揪出來揍一頓。一開始認識係統的時候,它還總是誇自己天資聰穎,氣運過人,宋允知聽著舒坦極了。可這才幾年就開始變了性子,當真是可惡。


    其實這些天不隻是賀延庭在用功,宋允知每天晚上也在偷偷用功,他生怕自己拜師後被先生發現自己學問不好、也沒有作詩寫文章的天賦。他寄希望於係統的那顆“孔聖枕中丹”能幫他改一改健忘還有一碰書就困的現狀,於是發憤圖強,隻剩下最後一本便可以完成任務了。


    隻要平穩度過今日,宋允知便覺得自己能脫胎換骨,但願今日能安穩過去。


    如果能,他寧願三天不吃肉!


    今日原本隻有宋允知一家四口來拜師,可臨走前不得不多加了兩個,唐郢讓唐懿將唐玉其跟唐玉姚一道帶去。說是觀禮,其實就是為了借此機會讓家中兩個孩子在眾多文人大儒跟前露個臉,若是能得國子監先生青眼,自然更好了。


    唐懿雖然對此感到不滿,但是她如今還不便跟娘家翻臉,隻能冷臉認了。


    這一行人數並不少,可等他們來了經師堂才發現,自己這邊的人跟陳素請來的客人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宋允知聽了係統的話本就緊張,再一看到這麽多酷似先生打扮的文人,身上的皮都繃緊了。


    但他已經避無可避。


    宋允知被迫開始上前認人,陳素雖然埋怨自己收徒收得快,但是該給的體麵還是給的。將宋允知帶上前後,便給他引薦國子監的諸位先生。宋允知認了一圈,因他緊張之下腦子不好使,仍然隻記得薄先生跟教算學的張康先生。先生拜見過後,便是陳素在去圈內的好友以及門下的諸多徒弟了。


    宋允知隻有別人大腿高,站在中間好似個窪地一般,他瞧見酷似先生的人本來就露怯,如今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他真是欲哭無淚。宋允知隻能緊緊挨著他先生,先生的手涼涼的,很幹爽,身上還有一股杜若的香味,宋允知一邊害怕,一邊又忍不住依靠。


    陳素感覺這孩子有點像小狗,要不怎麽總喜歡往人身上拱呢?


    他為了維持體麵,不得不稍稍拉開些距離,但是很快,這孩子又黏上來了,湊過來的時候暖烘烘的,叫陳素真是哭笑不得。他的弟子拜他門下的時候年紀都不算小,陳素家中兩個兒子外放,孫子孫女也見得不多,是以,陳素很少接觸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他有心提醒,但是低頭時隻見這孩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眸明亮透徹,猶如透光的寶石一樣。


    陳素作罷,隨他去吧,孩子還小呢,才六歲。


    唐玉姚見宋允知被陳大人帶著,沒多久便結交了一圈大儒高官,嫉恨宋允知的好運氣,也想上去結交一番。但是憑他如何蹦躂都沒人多看他一眼,今日是陳素收徒,又不是相府設宴,眾人目光都在陳素手裏牽著的孩子身上,又怎會注意其他人?


    唐玉其見他這麽久還不死心,看好戲一般地道:“勸你還是省省吧,今日注定無人在意你我。”


    沒看見姑姑一家都離得遠並不打攪麽,今日的場子並非是為了他們而準備的。他爹昨兒晚上就叮囑過他了,叫他今日別上躥下跳的丟人現眼。


    唐玉姚跺腳:“都怪姑姑沒有替我們引薦。”


    唐玉其在背後白眼一翻,懶得跟這小崽子多費口舌。


    陳素引薦的人實在太多,宋允知隻記得他先生的大弟子乃是禮部侍郎孟溪,據說也很受陛下信重,其他的也是一概沒記住。


    但他記不住,卻還鬼頭鬼腦地讓係統記下來,係統雖然嘲笑了他一番,但也老實地將眾人的名諱、身份一一記下。沒辦法,宿主是個笨蛋,係統隻能自己多操點心了。


    鑒於薄修德跟張康宣揚得當,眾人倒是都記住了陳素這個長得可愛討喜的小徒弟,更記住了他的神童之名。既然是神童,他們當然想要親眼見識見識,於是便有人開口,想讓宋允知先作一首詩送給他先生。


    來了!宋允知求救地看向他家先生。雖然宋允知畏懼所有的先生,但是陳先生不一樣,他倆都已經板上釘釘的師徒關係了,宋允知遇到事兒當然下意識地找他幫忙。


    陳素浮現淡淡地詭異之感,等發現他那小弟子神色也來越不自然之後,忽然有個可怕的念頭劃過腦海。但是想到那兩個對聯,他又覺得自己不該胡亂懷疑,遂打斷道:“他才六歲,還沒讀過幾天書,待日後他學了詩詞格律,再叫他作詩也不遲。”


    孟溪接過話:“先生剛得了一個小師弟便如此袒護,也不怕其他師兄弟吃心?”


    話題歪到了陳素偏心這事兒上來,眾人開始借機打趣陳素跟幾個弟子,倒是沒有人再逼著宋允知作詩了。


    宋允知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話說回來,其實他先生也挺好的。


    右手搭在小孩兒肩頭的陳素心中不安更甚。還是孟溪提醒他時辰不早了,陳素方才想起來要領著人行拜師禮。


    國子監內有現成的孔聖人像,宋允知被先生帶著去孔子像前拜過之後,才被眾人簇擁著又回去三叩首拜過自己先生,跪獻六禮束脩與投師帖子。


    眾人圍著宋允知的投師帖子接連品評,都道這個年紀能寫出這樣好的字已是極不容易了。


    宋允知不敢抬頭,這是夫人捉著他的手一筆一劃教過、而後又花了好幾日功夫指點才寫成的。要是他自己寫,不知道有多醜……


    陳素聽到眾人誇獎,麵色稍霽,坐在上首開始向自己這關門弟子告誡訓話,叮囑師門的規矩。


    宋允知別看在做事上糊塗,但是聽訓的時候卻要多認真有多認真。係統記得,當初杜山長教訓他的時候他也是這做派,但是不妨礙他下一回依舊犯錯,很多時候他也不是故意的,但這孩子自製力著實不強。


    可是陳素不知情,見他小小的人態度誠摯,還覺得他乖巧。


    拜師過後,宋允知便正式成為陳素的關門弟子了,不僅多了個先生,更多了一眾年歲比他父親還要長上許多的師兄,宋允知的身份也跟著一躍千裏。


    孟溪在酒樓訂了幾桌酒宴,眾人移步酒樓。


    午後,宋瑜等人照常歸家,隻宋允知被陳素留在身邊,打算帶他回去見見夫人,再認個門。


    宋允知揮手作別老父親,如釋重負地跟著先生上了馬車。最難的一關混過去了,今日應當安穩了。等他晚上做完任務吃過丹藥,明天就能有個聰明腦子啦!


    係統沒好意思提醒他,這丹藥沒這麽大的能耐。這會兒若是說出來,這孩子指不定要崩潰成什麽樣子。


    宋瑜很少跟兒子分別,見兒子離開之後不免有些焦慮,還是唐懿安慰後才覺得好些。但是他們這邊的氣氛不算好,唐玉姚因為無人在意他,自回程之後便鬧起了性子。


    不過,唐懿不去管,賀延庭跟唐玉其也裝作不知道,而宋瑜一心記掛著兒子,根本注意不到有人不高興。唐玉姚見他們也不將自己當一回事,心下更恨了。


    自從姑姑一家回府,他便沒碰到過幾件好事兒。早晚有天說動父親,讓他將這些外人都趕走!


    這廂,宋允知到了他先生府上,度過一開始的生疏期後漸漸樂不思蜀。


    陳素雖出身不顯,但是成名甚早,一副古畫能價值千金,家資頗為殷實。他不喜奢華,推崇大道至簡,府上處處透著簡約文雅之氣,又很富有生活情調。


    宋允知的師娘李氏是個慈祥的老夫人。他們老夫妻倆獨居,家中常年不見子孫,乍一看丈夫給她帶回來一個這麽可人疼的孩子,老太太立馬就喜歡上了,還未到晚膳便叫人做了許多點心零嘴,看得宋允知胃口大開,來者不拒。


    其實中午酒宴上他根本沒吃飽,這麽多人,宋允知生怕他們又開始考問,戰戰兢兢地熬了一中午,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計了。這會兒師娘給什麽他吃什麽,跟小豬仔一般。


    李氏感受到了投喂的樂趣。丈夫這麽多的弟子,還真就這一個收到她心坎兒上了。猶記得丈夫說過,這孩子親緣不足,又失了家產,如今寄人籬下還不被相府待見,愈發心軟起來:“後廚有道拿手好菜,叫蓮房魚包,待會兒我讓他做來給你嚐嚐?”


    宋允知眉開眼笑:“多謝師娘。”


    李氏就稀罕他這不扭捏的樣子,有種在養孫子的感覺,而且這孩子還句句有回應,比她家那個問半天還在埋頭看書話都不回一句的老頭子強太多了。


    陳素等這孩子吃夠了,才對他招手:“來,我教你作詩。”


    宋允知呆住,手上的香噴噴肉幹都變得索然無味了。


    李氏嫌棄地打斷:“他還在吃東西,你等他吃完了再作詩不成麽?”


    她知道丈夫就愛作詩寫文章,但是也不該在人家吃飯的時候說這些。


    陳素無奈:“他從入府之後便沒停過嘴,已經吃了半個多時辰了,你摸摸他那肚子,還能繼續吃麽?這不知饑飽,都快積食了,快準備些消食的山楂水來,免得他鬧肚子疼。”


    李氏定睛一看,發現允哥兒的肚子確實鼓囊囊的,這才臉熱地起身去備山楂水了。


    宋允知訕訕地放下肉幹,再沒了護著他的人,隻得挪著步子去了他先生身邊。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但是好在這會兒沒了外人,丟臉就丟臉吧,先生應該也不會為了這點子事將他逐出師門。


    唉……其實再晚上一天他就變聰明了,怎麽這麽倒黴呢?


    宋允知趕到桌案前時還有些撅著嘴,都快能掛一隻油壺了。


    陳素隻是為了試一試他可有天賦:“你就以今日見聞寫一首小詩,想到何處寫到何處,不必拘束。”


    不必拘束?宋允知猶豫了一下,那他就真的隨便寫了。


    宋允知能寫啥詩,他什麽都不懂,也沒腦子琢磨。能想到的無非是“今日天氣好,入學拜師早”這種毫無水準的打油詩,而且他還自作聰明,為了押韻絞盡腦汁想了半天。


    陳素見他苦思冥想,不禁有幾分期待,寫了這麽久,總該能有一兩句出彩吧?


    良久,宋允知停下筆,鄭重其事地將自己的大作交給先生,他覺得這已經是自己的極限了。


    係統瞄了一眼,立馬下線免得丟人。


    陳素泰然接過詩稿,漫不經心地一瞥,隨即人便愣住了,再沒能抬起頭來。


    他覺得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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