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童回話時,李氏正好在一旁,待聽聞允哥兒那孩子被關著一晚上沒吃沒睡,李氏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那麽小的孩子,雖說已經六歲了可看著哪有六歲的模樣?稚子何辜,卻被欺辱至此,李氏氣惱之下對著丈夫發了好一通火,嫌他沒管好國子監叫人光明正大欺淩弱小,還一把將陳素給推了出去:“愣著做什麽,允哥兒如今還被關著等你救命呢,若不能給他出氣,回頭也別說是他的先生了!”


    陳素被推搡得好沒麵子,心中更惱那些人沒長腦子,才六歲的小孩兒,他能犯什麽大錯?


    陳素火急火燎地直奔國子監而去,等到了經師堂薄修德也正好趕到。他比陳素住得近許多,聽說國子監鬧事,連早飯都沒用便急哄哄跑過來。二人進去後,王先生跟王承台這對叔侄倆已經恭候多時了,同寢的那三個倒黴蛋亦在其中。


    陳素在路上聽了個大概,此刻不等王先生開口,直接吩咐:“帶路。”


    這……王先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領著陳素去了柴房。他心中狐疑,陳祭酒收弟子也不過才十來日,按理還沒處出什麽感情,也不該因為他下了榮恩公府的臉,怎麽反而護短成這樣,連一句解釋都不聽?


    待見到他們關押的地方竟是柴房後,陳素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不由分說先叫人開鎖。


    薄修德落後一步,眼瞅著陳大人急忙過去撈人,自己則責怪起主事的人來:“向來學生犯錯都是讓他們跪大殿,豈有關押柴房之理?”


    王先生也有些難堪:“您不知道,這幾個學生實在可惡,我這也是秉公處置,以儆效尤。”


    薄修德瞥了餘怒未消的王承台,笑了笑,陰陽怪氣道:“是麽,究竟是秉公處置還是泄私憤,王先生如明鏡一般。”


    王承台不快至極。怎麽,難道隻許那幾個小鬼折騰他,還不許他反擊了?昨日若不是隨春生等人來得快,他非把這個小鬼打得半死不可。反正夜裏都睡了,不聲不響誰也不知道。隻可惜那個江亦行奸詐,將周遭熟睡的人都給叫了起來,人一多,王承台隻能讓他叔叔“秉公辦事”。


    但是沒有礙眼之人,如何“秉公處置”還不是王先生一句話?不僅太後疼這個侄孫,榮恩公府對王承台亦是驕縱,王先生這個族叔也是對他百依百順。


    於是宋允知等人便被不由分說關進了柴房。


    陳素推門而入時,便被裏頭的黴味給熏了眼睛酸澀,他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家弟子被扒了衣裳鞋子,隻穿著中衣躺在草垛旁,蜷縮著身子睡在那兒,很是不安。


    賀延庭見到陳先生過來,立馬推了推允哥兒幾下。


    宋允知迷糊地醒來,定眼一看是他先生來了,眼眶立馬蓄滿了淚,噠噠地跑過去張開雙手抱住先生的大腿,嗚咽地抽泣著,眼淚一串一串地流下來。本來宋允知也沒這麽委屈,但是先生一來,他的情緒立馬就破土而出了,整個人委屈得像是要死掉一般。


    他昨晚都快要嚇死了,要不是為了麵子強忍著,早就撐不住了。


    陳素將他抱起來時,感覺他身上冰涼,不像平日裏好似個小火爐似的,心立馬偏到了九霄雲外:“不哭了,咱們出去。”


    宋允知“哇”地一聲哭得更慘了。他就是這樣,越有人哄便越止不住眼淚。


    係統本來覺得他不知道收手,自作自受,但見他哭得這麽傷心也不好怪他了,真要怪隻能怪王承台厚顏無恥連小孩都欺負。一個孩子的報複能有多少手段,不就夜裏敲兩聲門麽,有必要這麽興師動眾?


    江亦行很少見到陳大人,如今近距離接觸還是因為被關柴房這等事,心中羞赧。隋春生卻欽佩地盯著宋允知,這小子竟然這般會撒嬌,看來今日的事已經穩了。看來,以後還得哄著他點,興許還能叫陳大人在他爹麵前說兩句好話。


    宋允知等人出來後,王承台見他還賴在陳大人懷裏,記恨得這兔崽子運氣好,他要是沒這個好先生還不任由自己捏圓搓扁?


    王先生見陳素如此護著學生,忙上前解釋:“昨晚上宋學子夜間不就寢,多番騷擾王學子,致使王學子整個寢房不得安眠,在場幾人皆是見證。”


    隋春生立馬道:“可別這麽說,隻是他們四個人咬死這事,我們都不知情。我不過是瞧見宋允知被人壓在地上打,出於同窗情誼才出手製止,不想也被關進了柴房。如此說來,王先生還真是公允,公允極了。”


    他甚至比了一個大拇指。


    宋允知隨即跟上,聲音還帶著哭腔:“他們非說我擾了他們好眠,還要拿繩子把我吊起來打,我隻是去上茅房的,真的什麽也不知道。要不是他們來得快,先生您就看不見我了。”


    隨春生讚許地看向對方。


    宋允知又指著王承台:“他還說,就算把我打死也不會有人知道,還說王家會給他善後,榮恩侯府自會替他撐腰。”


    陳素心下鬆快了許多,還知道告狀,說明沒被嚇壞。


    王承台被這兔崽子的厚顏無恥給驚呆了:“你簡直顛倒黑白,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你先朝我房間放蛇,後又打攪我們不曾好眠,我不過說兩句嚇唬的話你就這般汙蔑於我?”


    宋允知害怕地躲進先生懷裏,怕怕地道:“我可不敢捉蛇。”


    他瑟瑟發抖,將一個可憐無助的無辜小孩兒給演繹得淋漓盡致,就連薄修德這樣心眼兒不大好的人都覺得這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凡有些良心的都會惜弱憐貧,宋允知簡直將弱跟貧都占盡了,外人自然而然也就向著他些。


    薄修德說了句公道話:“他才六歲,有多大的擔子去捉蛇,又有多大的能耐敢晚上去折騰你們幾個?你們倒是說說,他這麽做究竟意欲何為?”


    王承台的小跟班脫口而出:“自然是為了報複!”


    “報複什麽?”陳素眼神銳利。


    他狐疑地掃向在場眾人,猜測這中間是不是發生了更令人不齒的事。


    王承台瞪了同寢那人一眼,戾氣頓消。其實他也沒想過陳素竟然真的不給榮恩公府麵子,還擺明了要替弟子出氣。王承台胡作非為,依仗的都是旁人懼怕國公府權勢,可一旦有人對國公府不屑一顧,他這份依仗自然也就什麽都不是了。


    陳素這般護短,王承台倒是不好追著不放,畢竟陛下看重陳素這算眾人皆知的事。王成泰情願先退一步,雲淡風輕地道:“沒有什麽,隻是先前有些口舌爭鋒而已。”


    他盯著宋允知,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若是今日之事鬧大,他榮恩公府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個偌大的國公府,對付一對商賈出身的父子,簡直信手拈來。


    宋允知本來還想趁機將他欺負人的事情說一下,但是想到榮恩公府背後的勢力,瞬間冷靜下來。


    他還不夠強大,宋允知靠在先生肩膀處,默默地想著。


    王承台見宋允知識相,也就沒有追著不放了。此事到此為止,但是薄修德以王承台等人尋釁滋事為由,罰他們去孔聖人像前跪上兩個時辰,抄寫《孟子》三十遍,另罰一大過。按規矩,國子監罰過次數過多的話便需檢討;若屢教不改,則會被勒令退學。


    王承台不服,陳素直接道:“你若不服,可收拾行囊回家去。太後娘娘跟陛下麵前,本官親自去陳情。”


    此言一出,王承台到底不敢再放肆了。今日是他倒黴,沒料到陳素竟是個這樣的硬茬子,日後再要對付宋允知,須得小心行事才行。


    王先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想著罰了侄子應當就不罰他了。念頭剛起,就聽到薄修德無情地道:“王先生處事不公,罰俸三月,停課三旬。”


    王先生錯愕地抬頭,他過幾日就要開課了,教的還是外舍生,還是自己侄子那一齋,他可是國子監教書法教得最好的先生!王先生不服:“停了我的課,試問誰能頂上?”


    陳素冷笑一聲,輕蔑道:“本官親自頂上,如何?使不得?”


    宋允知在心裏為他先生歡呼,先生威武!


    方才還小可憐樣的孩子,轉身間便重新抬頭挺胸了,陳素見狀隻是了然一笑,並未多管。等將幾個孩子重新送回去後,單獨留下了宋允知。


    宋允知仿佛猜到了先生要說什麽,進門之後便乖巧坐好,不等先生發問,便將自己做的事情都透露了幹幹淨淨。他也不想讓先生擔心,但是他方才的確說謊了,比起前者,他更不想讓先生覺得他是個嘴裏沒有一句實話的謊話精。


    陳素聽前因後果,對宋允知以牙還牙沒有多少感覺,卻對那王承台一肚子不滿。此人欺淩弱小他早已聽聞,隻是眾生員不敢當中揭發,陳素隻能借別的事懲治對方,可太後娘娘跟國公府對這小子百般庇護,陳素有時候也無從下手。他是沒想到,才入學幾日,自己學生就跟這個刺頭兒正麵碰上了。


    他問:“你可知錯?”


    宋允知:“弟子知錯了。”


    “錯在何處?”


    宋允知認真思考一番:“錯在不該肆意妄為,其實有更好的法子給自己出氣。”


    沒錯,宋允知從不覺得自己反擊有什麽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對方都打到他跟前來了,若不教訓一番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但是,他明明有更隱蔽的辦法,卻還是將一意孤行將事情給弄砸了。若有下次,他必定要事先製定好對策,絕對不會讓別人抓到把柄,更不會讓對方有威脅自己親友的機會。


    陳素沒好氣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這還是個有骨氣的小崽子。也罷,興許隨了他,他從前也是不服輸的硬茬子,陳素壓根沒打算教訓小弟子。


    宋允知靠過來:“先生,那王承台是太後娘娘的侄孫,太後娘娘若是告狀的話,您會不會受累呀?”


    陳素微微搖頭:“放心,陛下雖然待太後娘娘孝順恭敬,但並非愚孝之人。”


    其實,他們這位陛下真乃是仁德之君,但就是性子稍軟,對誰都心軟,若是太後告狀他多半會左右為難,但是不會怪罪到陳素頭上,因為陛下足夠明事理。


    宋允知在他先生這兒待了半晌,回到寢房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隨春生竟然跟他說話了。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怪聲怪氣,還主動約著他們一塊兒用膳,理由是今日高興,他要請客吃飯。


    三人受寵若驚,結果去了膳房,發現隨春生請的是包子跟白粥,連貴一點的小菜都舍不得點。


    宋允知、賀延庭:“……”


    隨春生不滿道:“你們懂什麽,膳房的包子手藝才是最精湛的。”


    江亦行想到他昨晚為了允哥兒再次得罪王承台,說不定下個月的補貼也沒了,便不忍心對這次請客吃飯如何挑剔:“膳房的蘿卜纓豬肉包子確實鮮美多汁,你們嚐過就知道了。”


    宋允知早就從賀延庭嘴裏聽過隨春生家世很不錯,出自將軍府,雖不知道將軍府的人為何要棄武從文,但是這出身想來日子過得肯定滋潤。這麽有錢卻請他們吃這個,小氣極啦。宋允知不滿地拿起筷子戳了一隻包子進口,剛嚐了味道便露出驚豔的表情。


    隨春生總算扳回一城了:“我說什麽來著,這包子是膳房一絕吧?”


    宋允知“勉為其難”地認同了他的話,驕傲道:“尚可。”


    隨春生覺得,他今天早上哭鼻子的淒慘樣子更適合他一點。


    一頓飯的功夫,叫同寢的四個人關係破冰,稍顯和氣了些,但並不能完全融洽。因為宋允知偶爾喜歡語出驚人,是個紮刀子的好手,每每紮到別人便無辜地說自己“童言無忌”。隨春生覺得他故意的,因為這小子心眼忒壞,但每每作勢要打他都被江亦行跟賀延庭給攔住。


    隨春生最氣的是這小屁孩兒真的隻有六歲,他但凡再大一點,便是揍他一番也沒人這麽護著,可偏偏他隻有六歲,甚至個頭還比一般六歲小孩兒矮小,打麽,下不去手;罵麽,人家壓根油鹽不進,可氣死他了。


    宋允知鬧歸鬧,但是學習是真的沒有耽誤。他先生看得緊,自己也被王承台明裏暗裏的排擠給弄得一肚子火,下定決心要壓過對方一頭。


    王承台記恨宋允知擺了他一道,他在外橫行霸道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如今誰人都知道他被先生罰跪,誰人都在背地裏取笑他,他顏麵何存?王承台不好明著跟陳素作對,隻能在暗處使壞。但是宋允知這小子滑不溜手,他愣是一次也沒成功過。被這麽一激,王承台反而愈挫越勇,跟宋允知的梁子也越結越大了。


    宋允知同樣對他深惡痛絕,不把王承台比下去,他寢食難安!


    一晃兩日過去,終於到了放假的日子。這十日國子監的課寥寥無幾,聽聞放假回來後,課程便漸漸多起來了,宋允知對這難得的假期倍感珍惜。


    傍晚下學後,宋允知跟賀延庭這兄弟倆便迫不及待地坐上了陳素的車趕回相府,剛到門口,宋允知便衝著先生道別,而後乳燕投林一般準備奔向他爹。


    卻不想,相府今日也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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