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鄭蘊儀轉動木然的眼球,對上緋晚清如寒泉的眸子。


    啞然一笑。


    “本宮輸了,可本宮……沒有錯!”


    她仔細端詳緋晚的眼睛,緋晚的臉,還有玲瓏柔軟的身段,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


    “你年輕,長得好,陛下喜歡你。本宮輸隻輸在比你大一點,比你更要臉,還有本宮的身份不容本宮做出任何狐媚之事。”


    皇後想到方才,皇帝一直披散著頭發,想必是在篦發。


    她在新婚之時,也曾和皇帝如此親密過。兩個人之間溫馨的相處,溫柔到至今難以忘懷。


    她給皇帝篦發,皇帝也給她梳頭,簪花,甚至畫眉。


    可漸漸的,就再也沒有了。


    她終於成了中宮的擺設。


    一個又一個新人上來,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昭容華,你現在風光,可別忘了,你踩著上位的那個人,是一年多升到貴妃的虞氏,你的姐姐。


    她敗了,你上來,焉知你身後不會有另一個躥升更快的人呢?


    到時候今天的虞更衣,就是你的下場。


    不,你的下場,隻會比她更慘!”


    皇後嘴角緩緩上翹,露出惡意的期待。


    緋晚輕輕搖頭:“她不是我的姐姐。而娘娘你,也不是輸在身份和才貌。娘娘,如果你覺著,自己做過的事被揭露出來,就是輸,那你永遠都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錯,也就永遠不會得到你想象中的贏。”


    “娘娘,你錯就錯在,沒有體諒陛下的心,也沒有體諒到後宮所有人,以及朝臣,還有天下萬千百姓的心。


    你知道,母儀天下這四個字,分量有多重嗎。”


    皇後怒極:“本宮不知道,難道你這種賤婢會知道!”


    緋晚眉目間一瞬間掠過淩厲的冷意。


    賤婢。


    人人都這樣罵她。


    “如果因為家裏窮,吃不飽飯,被迫賣身求溫飽就是賤,那天下任何人都有賤的可能。”


    “娘娘若是獲罪,抄家流放,女眷為官奴,那麽你們家裏的女孩子便都成了‘賤婢’了!”


    皇後厲聲:“你敢咒本宮家族!本宮可還沒倒呢,隻不過養病而已,你就肖想將本宮抄家、自己坐鳳位,可笑!”


    緋晚道:“我這是打個比方,如果你能將心比心……”


    “本宮完全知道你心裏怎麽想,也不屑與你將心比心,因為你的心又髒又歹毒。”皇後冷笑打斷,極其輕蔑地看住緋晚警告,哪還有平日半分溫慈。


    “你隻剛升了容華,就這樣癡心妄想,敢算計本宮。你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陛下最討厭輕狂囂張之人!”


    皇後拂袖而去。


    這一次不用禦前宮人“送”,自己便快步走了。


    鳳儀宮的人匆匆抬上鳳輦,追在後頭,很快消失在逐漸濃黑的夜色裏。


    緋晚站在殿前回廊,靜靜地,落下幾滴淚。


    “什麽是‘母儀天下’的分量,你認為呢?”


    皇帝跨出殿門。


    緋晚和皇後就站在距離殿門口不遠的地方說話,雖然聲音不高,但若站在門邊仔細聽,還是能聽到一句半句的。


    緋晚抹掉眼淚,回頭福身:“陛下。”


    她並不怕所言被皇帝聽見。


    甚至想讓他聽見。


    蕭鈺走上前,攜起緋晚的手,見她拆開的紗布還沒包上,便命人傳醫官。


    “不必了,陛下,嬪妾自己可以換藥包紮。”


    蕭鈺便隻叫人拿藥和紗布過來。


    緋晚輕聲回答他方才的問題。


    “陛下,嬪妾剛才和皇後娘娘說話,隻覺得悲哀。”


    “站在陛下身邊的女人,一國之母,既不能穩定後宮,讓陛下無後顧之憂,又不能體恤民間疾苦,看不到賣身為奴之人的痛苦,反而因為陛下給予的身份自覺高貴,算計欺壓別人,這不是母儀天下。”


    “嬪妾不為自己悲哀,隻為娘娘在其位而不謀其事感到悲哀,更為天下百姓悲哀。”


    蕭鈺臉色一沉:“你妄議中宮!”


    緋晚跪下:“嬪妾錯了。”


    “看樣子你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是。但陛下說嬪妾錯了,嬪妾就是錯了。因為陛下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嬪妾愚鈍,都是不識大體的粗淺想法。等日後嬪妾努力認字、努力跟陛下請教,也許就能理解陛下訓斥嬪妾的苦心了。”


    美人乖順認錯。


    比起皇後冷著臉不認罪,自然是眼前的美人更令人舒心。


    何況皇帝原本,對皇後就已經非常失望了。斥責緋晚,不過是讓她認清自己身份,不要以下犯上。


    “起來吧。”


    “謝陛下,嬪妾一定更加謹言慎行。”


    緋晚盈盈站起。


    觀察皇帝神色,知道他雖然沒有怪罪她頂撞皇後,卻也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他同皇後一樣,不能體會她這等為奴之人的苦楚。


    恰好宮人送來了藥品和包紮物件,打斷緋晚思量。


    緋晚就著簷角燈籠的光,將藥粉灑到受傷的手指上,包了紗布,係夾板時有些不趁手。


    旁邊宮女想要幫忙,蕭鈺卻直接伸手相助。


    “陛下……”


    緋晚的語氣,驚訝又甜蜜。


    恰到好處讓皇帝感受到她的恭敬和驚喜。


    “別動,朕來。”


    他動作竟然頗為輕柔,係好了,還問疼不疼。


    “陛下包的,怎麽會疼,嬪妾以後都不換藥了,隻留著陛下係的結。”


    “巧言令色。”


    “嬪妾正是狐媚子。”


    “陛下就當個昏君。”


    蕭鈺刮刮緋晚鼻子,帶她重新入殿。


    緋晚低垂眼眸。


    顯然,帝王還沒習慣和她談講正事,依舊隻願享受她的侍奉。


    那麽便侍奉好了。


    明燭高照,紅袖添香,皇帝享受完緋晚的殷勤服侍,又批了一會折子,看了一會書,才攜美入內室。


    緋晚猶豫:“陛下,太後說嬪妾三個月不許侍寢……”


    蕭鈺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什麽話也沒說,直接拉著緋晚進了寢帳之內。


    明黃色的一方天地,燦爛而封閉,淡雅的禦香將兩人包裹其中。


    緋晚微微歎息。


    和皇後說完話落的幾滴淚,並非虛情假意,她適才是真的感到悲哀。


    如果皇後像個皇後的樣子,帝王也像個帝王的樣子,天下如她一樣的卑微之人,也許不會太過痛苦。


    可偏偏,他們顧的,都是他們自己。


    權力,地位,榮華富貴,生平抱負,自尊體麵……


    唯獨不顧她這等人的悲苦。


    她想好好活著,便隻能爭鬥,爭寵,往上走。


    接下來麽……


    ——皇帝不顧太後懿旨,也要留她在辰乾殿。那麽便說明,皇帝這回是鐵了心要徹底壓住太後了。


    身為棋子,她是危險的,卻也是大有機遇的。


    第二天早上回到觀瀾院,緋晚便讓人悄悄傳了口信出去。


    “告訴陸龜年陸大人,燒把火,燒得旺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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