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就讓它隨風飄散……


    戀愛使人愚蠢——唐微微和楊年華現在經常會互相問對方很多很愚蠢的問題。


    唐微微會問楊年華:“如果你現在不是這麽潦倒,你就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吧?”


    楊年華就說:“你沒那麽差啊,為什麽對自己這麽沒自信?”


    “就是因為沒那麽差啊。你們男人不是都不喜歡太優秀的女人嗎?”


    “誰說的啊?又是你的那個初戀?”


    “不是。是靳小令。她說女人太優秀了,男人就不敢要了。”


    “她懂狗屁男人!圖蘭朵公主條件夠高的吧?男人為了追求她,拋頭顱灑熱血。男人永遠不會嫌一個女人太優秀,就像女人不會嫌一件衣服太漂亮——女人放棄一件漂亮衣服往往出於兩個原因,第一價格;第二不合身。男人放棄一個女人通常也是由於這兩個原因。”


    “我怎麽聽著覺得你好像在擠對我啊?”唐微微佯怒,楊年華趕緊抱拳“豈敢豈敢”。


    人們常說,戀愛使女人愚蠢,其實,這是由於多數時候,女人在戀愛中投入的感情比較多。如果男人也像女人一樣,真動了心,那他們往往比女人要蠢上千萬倍。比如說楊年華吧,他現在經常會問唐微微一些弱智到可以把唐微微激怒的問題。當然,這就多了一項戀愛內容——把美人惹毛了,再把她哄開心,相當於把咖啡煮熱了,再加冰。也是一樣生活情趣。


    楊年華有一次牽了唐微微的手,對唐微微一往情深地說,自己應該感謝王洋。如果不是王洋那麽薄情寡義,唐微微這麽好的姑娘怎麽可能落到他手裏呢?


    唐微微聽了,大為逆耳,讓楊年華把話說明白了。楊年華就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喜歡王洋,人家不要你,你不死心,等了這麽多年,荒廢了青春,最後高不成低不就,虎落平陽,讓我這條惡犬混上了。”


    楊年華屬狗。唐微微不做聲了。臉上陰風怒號,日星隱曜。


    楊年華趕緊見風使舵,上趕著承認錯誤,一邊說著“我錯了”,一邊不忘記接著打擊唐微微:“你看你,就不如我豁達。你得這麽看,是他王洋沒福氣消受你,我比王洋有福氣。他沒眼光,他才見過幾個女人,你是女人裏的極品……”


    這麽一說,唐微微又不樂意了:“他見的女人多了。你才見幾個?”


    “我才見幾個?你算哪撥的?咱們倆應該是一心的吧?”


    “咱們倆是一心,也得實事求是啊。”


    “實事求是?行,那咱就實事求是。你是因為他不要你了,你這輩子眼看砸手裏了,隻好退而求其次,退到我這兒來,是這樣吧?”


    “就是這樣!”


    “成!那我是收破爛的?別的男人都不要的,我當寶貝供著?”


    一通暴吵。然後,淫雨霏霏,連月不開。然後,她怒氣衝衝地回家,打開信箱,一封e-mail。打開,一個鏈接。點開。一首歌。


    “看著你有些累,想要一個人靜一會兒,你的眼含著淚,我的心也跟著碎,你為哪個人憔悴,為他扛下所有罪,我為你執迷不悔,整夜無法入睡,就算全世界離開你,還有一個我來陪,怎麽舍得讓你受盡冷風吹,就算全世界在下雪,就算候鳥已南飛,還有我在這裏,癡癡地等你歸……”


    每一句歌,都是一幅卡通簡筆畫。以幻燈方式播放。最後一個畫麵,是一隻大沙皮狗,睜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原諒我吧,我錯了……


    唐微微“撲哧”一聲笑了,笑出了眼淚……


    沒過多久,唐微微忽然就忙得腳不點地,連上廁所都得一溜小跑。楊年華開始並沒有什麽怨言,但,唐微微連續數個星期均如此,甚至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麽停下來的跡象,楊年華就有點不舒服了。


    “你要忙到什麽時候?”


    “你們公司其他的人呢?”


    唐微微沒好意思跟楊年華說清楚,她的忙有一半是她自找的。盡管馮都也算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辦公室惡魔,但這一次,唐微微怨不著馮都。馮都明確告訴唐微微,可以把錦繡地產的活兒停一停,先幹楚周地產的。


    唐微微知道馮都為什麽要做這個調整——一來,楚周地產是老客戶,人家盡管是新上的項目,但對老客戶就不能太按規矩辦,否則,人家就覺得你不夠交情了;二來,金融危機了,王洋的老媽嫁的那個洋老頭破產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種事兒,捂是捂不住的。王洋本來就是行業新秀,舊錢欺負新錢,老富貴看不起newrich一向如此,再加上王洋高調入行,動輒要打造中國的“曼哈頓”,想看他笑話的人多了——曼哈頓是多少年建立起來的?您才玩幾天啊,就曼哈頓!再說,他老人家之前不是衝撞了喬娜夫婦嗎?喬娜是什麽人?在行內混了多少年?這種緊要關頭,不露聲色的說兩句不鹹不淡的,王洋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了”。


    有一次,周正來問唐微微,說:是不是錦繡地產一直拖欠你們的設計款?唐微微一愣,隨即意識到這麽核心的機密,一定是喬娜假裝無意泄露出去的。周正一雙天然妙目在唐微微臉上掃了一掃,就知道這一消息屬實,她不為難唐微微,把話題直接切到唐微微的臉色上——你的臉色好難看啊


    能好看嗎?!現在唐微微整天忙得暈頭轉向,跟個八爪魚似的,張牙舞爪,還老是忘事兒。有一天,她竟然穿著一雙毛茸茸的拖鞋就到班上來了——楚周地產一向工期緊,拖一天要罰好幾倍,而錦繡地產呢,她還真不好意思就扔下不管。商界的人,有奶就是娘,不要抱怨世態炎涼,世態要是不炎涼,怎麽叫世態呢?自然界不就是這麽進化的嗎?


    唐微微知道馮都的想法——楚周地產是不能得罪的,更何況人家資金雄厚,獨霸江湖多年。而錦繡地產,他當然也不想得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將來是誰的天下呢?更何況王洋親自請他吃了頓大餐,跟他說明白苦衷,不是第一期的設計款不付,是確實遇到點問題。


    王洋這一招也算坦蕩,按照業內齷齪的做法,一般是不停地挑剔設計單位的設計,然後壓著設計單位推進。王洋不肯這樣,他之所以不肯,一半的原因是他的人品,還有另一半的原因,是唐微微——他怎麽能昧著良心挑唐微微的刺兒呢?


    馮都也是老江湖了,一見這陣勢,當即把自己喝個酩酊大醉。這屬於“自殘”,但他寧肯自殘。跟王洋一拉臉,說:“咱們都是生意人,您給錢我們幹活,您不給錢,我們就不幹活。天經地義,什麽叫你遇到困難了?你遇到困難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去。”王洋要是一民工,馮都可以這樣,但王洋不是一地產新秀嗎?他怎麽可以這樣呢?但如果不拉臉,高高興興地把酒一喝,答應下來,跟王洋一拍胸脯,說放心吧,你有錢就給我們,沒錢就紮著,我們該給幹活還給你幹活。豪邁是豪邁了,但完事怎麽跟自己的老板交代?老板是要贏利的,是要賺錢的,不是要扶危濟貧,助人為樂的。


    當然馮都很賊。他早就想清楚了,可以利用一下唐微微的感情。他知道唐微微是斷然不肯把錦繡地產置於死地的。那麽正好——他酒醒了之後,就把唐微微叫到辦公室,讓唐微微負責楚周的項目,時間緊任務重。


    唐微微剛要張口說自己幹不過來,馮都立馬追上一句:你把錦繡地產的先放一放。他料定她不會放。她隻要不放,她就怨不得他。他也不必給她加班費,以及追加人手。


    “微微,咱們能不能少幹一點?”楊年華要見她,隻能到辦公室來陪她加班。


    “不能。”


    楊年華默默走了。唐微微心裏悵然若失。她不想對楊年華這樣,她也想能像前一段時間那樣,跟楊年華整天纏綿在一起,短信、電話,開著車到郊區釣魚、摘桃子,但她現在沒有時間了,上班時間她奉獻給了楚周地產,那是公司派給她的活兒,下班時間,她得給錦繡地產忙活——用麗莎的話說,她這是典型的“棄婦心態”,如果用一個字概括就是“賤”。


    “你以為你免費不計得失,人家王洋就會愛你?別開玩笑了。你為他消得人憔悴,他不僅不會念你的恩,反而要跑得更快。哪個男人喜歡女憔悴的女人?你吃蘋果還得挑紅豔豔的吧?”


    唐微微對麗莎還是能說點心裏話的,她說她沒指望別的,隻是她不願意那麽狠心,世態確實是炎涼的,但她不願意讓王洋從她這裏開始領教什麽叫世態炎涼。她不想傷害他……


    麗莎撇撇嘴,大叫:“你腦子沒毛病吧?你能傷害到誰啊?你除了傷害你自己誰也傷害不到!拜托了,微微大小姐,你能先把自己保護好嗎?情場如戰場,你這種品質,最適合堵槍眼了。”


    唐微微現在就把自己堵在“錦繡地產”的槍眼上。她可以後撤,隻是,她不想。她無法想象,在王洋最困難最吃緊的時候,她撤退到楊年華溫暖的懷抱中,她做不到。


    楊年華問她會忙到什麽時候?唐微微臉色蠟黃,說:“可能要半年吧。”


    “你的意思是,這半年你都會忙成現在這樣?如果我要見你,隻能到你辦公室樓下跟你喝個咖啡?或者陪你加班到深夜?”


    唐微微咬咬嘴唇,盡量緩和語氣說:“如果你不樂意,我也沒辦法勉強。這是我的工作,飯碗,砸了,我就沒地兒住了,沒車開了。”


    楊年華目光如炬,把唐微微照得低下頭來——她心虛。


    唐微微頭發淩亂,她在電腦前一忙十幾個小時,基本已經是一穿職業裝的白領民工。楊年華的手指輕輕地在唐微微的頭發裏穿插,像梳子一樣,頭發越梳越順,心越梳越亂,猛地一發力,唐微微的頭被抬了起來,楊年華目光銳利,唐微微猝不及防,緊張、慌亂、羞澀、內疚……


    楊年華貼近她,問:“愛我嗎?”


    不能說不愛。每天如果楊年華不來個電話或者短信,唐微微就像少了什麽東西。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躺到床上怎麽都睡不著,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楊年華今天一整天沒有跟自己聯係。


    當時是夜裏兩點半。她忍了又忍,給楊年華發了一條短信,三個字“睡了嗎?”


    其實,楊年華接到短信立刻就回了電話,但在唐微微的感覺裏,是那麽漫長,漫長得幾乎不可忍受。手機彩鈴在午夜響起,唐微微心花怒放。


    她問楊年華怎麽沒給自己電話?楊年華“咦”了一聲,說:“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需要我電話,你太忙了,所以我想,還是等你給我電話吧。”


    唐微微也在內心深處反複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愛楊年華嗎?還是隻是因為我寂寞,孤獨,渴望有一個男人關心我溫暖我陪伴我?


    麗莎盡管比唐微微小那麽一點點,但久經情場,閱人無數。她告訴唐微微一個原則,永遠不要問自己到底什麽叫愛。人生苦短,為什麽要思考超越自己能力範疇的事呢?關於什麽叫愛這個問題,從古到今,多少哲學家、宗教家、教育家、情愛學家以及心理學家都在探討,探討好幾千年都沒個答案,你一紅塵俗女,何苦為難自己?你得學會愛就愛了,喜歡一個人就上,至少喜歡他什麽,你可以完全不知道,隻要是喜歡就好。


    比如你喜歡他送給你禮物,那麽他就是你的禮物男友,但他可能不是你的紅酒男友,因為他不善於陪你聊天。人是有專長的呀,到你要挑老公的時候,你就挑一個你不討厭,而他喜歡你且“綜合國力”比較強的就可以了,說穿了,就是要找那些能對你生活品質有所提升的男人,而把那些可以陪你玩、陪你樂、給你好感覺的男人當做你的“業餘愛好”,比如說今天要找個人吃個飯,而老公又恰巧出差,那就把那個“業餘愛好”調出來。這樣老公也輕鬆,你也快樂,而對於那個陪你吃飯的“業餘愛好”來說,他也享受了生活,誰也沒吃虧,對吧?


    用麗莎的分析辦法,唐微微的問題很好解決:楊年華就是一個稱職的情感陪護,閑的時候、累的時候,見個麵、聊個天、做個伴甚至上個床都可以,但不是結婚的對象。你嫁給他圖他什麽呢?難道跟老一輩人似的,啥也不圖,就圖個知冷知熱?


    唐微微做不到麗莎這樣瀟灑,而且她發現,找一個知冷知熱、懂得你、體貼你、牽掛你的人,固然不容易,但更難的是,這個人你要接受,你要喜歡,否則,一個你沒有感覺的人,即使再牽掛你、體貼你、懂得你、對你知冷知熱,你也不願意讓他牽掛、體貼、懂得以及知冷知熱。


    而楊年華,大概是這麽多年來,唯一一個能讓唐微微接受的男人——也許是因為他超級有耐心,他從來不會給唐微微任何壓力,即便唐微微臨時取消約會,他也不會發火。而當唐微微想的時候,哪怕是夜裏兩點半,他也會殷殷地打過電話,上來就說:寶貝,還沒睡啊?他從來不會跟唐微微一般見識,或者說以牙還牙。


    除了窮,楊年華沒有任何明顯的缺點,但,用麗莎的話說,一個男人,四十歲了,窮就是他最致使的缺點。他窮,就沒有資格愛女人,愛是一種能力,他沒有能力給女人幸福,憑什麽愛人家?女人能給他們一個讓他們愛的機會,他們就應該感謝生活感謝上天了。


    總而言之,在麗莎的世界裏,楊年華這樣的男人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直到有一天,楊年華興高采烈地跑來,遞給唐微微一個存折:“打開。”


    唐微微打開:“三十萬。”


    楊年華摟著唐微微:“以後我每年都給你這麽多。你不用太辛苦了,好不好?”


    唐微微臉色蒼白,有氣無力:“你怎麽來的錢?”


    楊年華:“我前兩年做的一套書,當時賠得一塌糊塗,最近被拍了電視劇,忽然火了……”


    唐微微:“哈哈,你得謝我。我旺財吧?”


    說完,轉身又趴到電腦上去了。楊年華忍住氣,溫言軟語:“微微,什麽工作這麽重要?”


    “不要問我這麽難的問題好不好?”唐微微使用“殺手鐧”,女人嘛,得會撒嬌,跟麗莎共事這麽多年,她好歹也學到點皮毛。


    “你以後有我了,還怕什麽?我不是像你想得那樣潦倒中年……”


    “哎呀,我知道了。”唐微微應付。


    楊年華沉默了。唐微微像一架工作機器,頭發亂蓬蓬的,臉上油漬麻花,一看就是一整天趴在電腦跟前,至少超過十個小時沒站起來了。


    唐微微忙了一陣子,一扭頭,楊年華坐在邊上,莊嚴肅穆。唐微微忘記楊年華什麽時候來的,一聲驚叫,午夜的辦公室,聽起來格外恐怖。


    說好一起去吃點東西,唐微微東搖西晃地上了車,立刻就睡了過去——等她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楊年華坐在邊上,盯著她看。


    現在,唐微微無法拒絕楊年華“好好談談”的要求了。她一直借故忙,累,沒時間,回頭再說。唐微微坐起來,楊年華給她下了麵條,她邊吃邊想好應對辦法——楊年華剛才明確說了,以後她不必這麽辛苦,他的圖書公司賺錢了,他可以養她。她不必還房貸了,差多少,他明天給她一張支票,她可以一次還掉。


    “我幹完這一單就不幹了。”唐微微邊說邊看著楊年華,觀察他的反應。


    “我們公司簽了合同的,要是違約,得賠好多好多違約金呢。”唐微微撒了點小謊。她總不能跟這個給自己深夜下麵的人說,她是在義務為前男朋友做設計吧!她的前男朋友等著她的設計去融資、去說服華爾街那些老油條出錢給他共同打造中國的曼哈頓呢。


    “要賠多少違約金?”楊年華不動聲色。


    “好多好多。反正咱們賠不起。”唐微微巧笑倩兮。


    “如果賠得起呢?”


    “沒有如果。”


    “那要是有如果呢?”


    “那還如果你把這個項目買了,你就是我老板了,我就什麽都聽你的了呢!”


    “你說的?”


    “我說的。”


    楊年華知道唐微微是在給誰設計,他跟王洋在唐微微的辦公室碰到過無數次,都是在下班後。


    王洋對他毫不客氣,完全視他如無物。來了就坐在唐微微邊上,跟唐微微討論設計方案啦,主題思想啦。唐微微倒是很照顧楊年華的感受,但也就是以實際行動給他倒一杯咖啡,歉意地笑笑。


    有一次,梅雨連打了七八個電話,每個電話都是問王洋幾點完事,王洋開始還有耐心,但後來就索性不接了。唐微微見狀,對王洋說:


    “你不能這樣,人家是小姑娘嘛,你先回去吧,跟人家好好解釋解釋。”


    王洋磨磨蹭蹭地走了,楊年華就坐到唐微微邊上,學著剛才唐微微的腔調:


    “你不能這樣,人家是小姑娘嘛,你先回去吧,跟人家好好解釋解釋。”


    唐微微不吭聲。


    楊年華就怪腔怪調地說:“你是不是心裏特美啊。前男友和現男友陪著你加班?”


    唐微微就歪著腦袋,斜個眼,說:“是特美啊。在三十四歲高齡,還有男人哈著,多難啊。”


    楊年華就走過去,用中指和食指頂著唐微微的下頜,稍一加力,唐微微的腦袋就仰了起來,“看著我的眼睛,微微,你是更愛他還是更愛我?你是更在乎他的感受還是更在乎我的感受?”


    這兩個問題,唐微微一直到脖子都仰得發酸了,還是沒有回答上來。楊年華鬆了手,“我這個問題有這麽難嗎?”


    真的很難。唐微微終於知道,人的感情是多麽複雜。而忘記一個人有多麽地難。她看著電腦,半天,說:“給我時間好嗎?愛是需要時間的,遺忘也是需要時間的……年華,不要逼我,好嗎?我需要時間。”


    “要多久?”


    “……做完這個項目,咱們好好旅行一次,好嗎?”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幾天之後,王洋邊開車邊興奮地跟唐微微通話,他告訴唐微微一個驚心動魄的好消息。有人要出資購買在他的“曼哈頓”——連她的設計方案。


    “我們要發財啦。”王洋無比激動。


    他說的是“我們要發財啦。”


    唐微微熱淚奪眶而出——“我們”!


    “不過,我想如果不賣,跟他合作,更好。畢竟這是我們的項目,對吧?”


    “我們的項目”!又是“我們”!!唐微微用手捂住鼻子,她不想讓王洋聽到她抽動鼻子,她哭了……


    深宅大院,朱漆玉門。


    王洋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但是這種世麵他還是頭一次見。海大的房間,寬大的沙發,茶幾上是支票本和一枝筆——王洋詫異。不會吧?這麽談生意嗎?跟黑社會似的。


    “填上你要的數,然後離開……”磁性的聲音,有點熟悉。房間是半球型的,連著露台。露台上的男人轉過身,指間是上品古巴雪茄,王洋識貨。


    怎麽回事?為什麽?怎麽可能?


    抽雪茄的男人熄滅手裏的煙,咧嘴一笑,一字型的唇型,富有感染力的笑容,楊年華!一瞬間,王洋幾乎以為自己產生幻覺!


    傳說中的有錢人。看不見的頂層。楊年華自己的說法:有一天,他過煩了、厭倦了,忽然想玩一個遊戲,就像七仙女,在天庭錦衣玉食多年,思了凡。他跟他的哥們兒打了一個豪賭,他的哥們兒告訴他,假如他不是有錢,就他現在這樣,不會有女人愛上他。如果有女人愛他,那個女人也一定是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所謂破鍋要找破鍋蓋。


    於是,他動了凡心,扮演一落魄中年,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生意破敗,看看到底有沒有女人會愛上他?那到底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他賭贏了!


    “好啦,我知道你要問我為什麽不找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單純的,我告訴你,我找過了,找過很多。她們也不是不好,但她們太小了,不懂得生活,我要找一個吃過苦、寂寞過、悲傷過、奮鬥過的女人,隻有這樣的女人才懂得珍惜,才懂得愛是來之不易的,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楊年華仿佛看透王洋的所有疑問。


    “簽字吧。把她設計的曼哈頓給我。我來完成。”


    “你還等什麽?不要跟我討價還價了,你沒有這個資格,我也不打算和你合作。你把項目連同設計方案一起賣給我,然後,出局——你不理解她的設計。她是一個有夢想的女人,她的世界裏,有很多很多美麗的夢,她為此忍受了很多很多痛苦,不肯妥協……跟你說這些沒有意義。我給你的錢足夠你花好幾輩子了。你到底是一個下崗女工的兒子,你不懂什麽叫財富,什麽叫生活,什麽叫夢想。去花天酒地吧,去寶馬香車吧。這個世界上,隻要你有錢,你就可以擁有很多很多的女人,很美很美的姑娘,如果你的人生意義就是這些,你實現了!你是不是覺得你的運氣很好?”


    這次,保安拉走的是王洋。


    是梅雨來找的唐微微。


    明眸酷齒,膚如霜雪,笑容明亮得如同一麵鏡子。


    是的,誰都知道,包括梅雨在內,王洋最好的選擇,就是把項目賣掉,賣給楊年華,但王洋拒絕了。拒絕就意味著沒有退路,沒有退路就意味著背水一戰,而背水一戰,多數的結果實際上是死無葬身之地——唯一的生機,就是唐微微。


    王洋隻有一個概念,中國曼哈頓,但這個曼哈頓的靈魂在唐微微的腦子裏,她需要把她腦子裏的那個夢想之城,做成方案,圖紙,沙盤。否則,誰會給一個空殼投錢?


    “微姐姐……現在隻有你能幫他了!”


    “對不起,我要下班了。我的未婚夫在等我。”唐微微站起身,關了電腦。


    “微微姐,他一直都愛你!”梅雨帶著哭腔,追到電梯口……


    楊年華,藍博基尼。唐微微拉開車門。就那一瞬,她看到街對麵王洋的車——王洋急馳而來,唐微微堅信,他是來找她的。是的,用靳小令的話說,王洋是那種男人,他在別的成功的男人的選擇中,看到了唐微微的價值——唐微微相當於是一件青花瓷,放在他手裏,他一直拿它當貓食盆子,這忽然有古董大玩家來了,看上了,他才知道珍貴才知道價值連城。靳小令告訴唐微微,別理他,他早幹什麽去了?現在他知道他愛你了,晚啦!


    靳小令說得太殘酷了——唐微微更願意相信梅雨說的。王洋一直都愛她,隻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他以為他不愛了,他幫她尋找幸福,尋找愛情,但,假如他不愛她了,他為什麽會做這些事?難道男人會阻攔一個和自己不相幹的人去結婚嗎?不會的!但王洋會,而且不止一次!


    “微微姐,相信他吧,他是愛你的……即使你不相信他對你的愛,你應該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中國的曼哈頓,他是為你打造的,他之所以要堅持由你來設計,是因為他知道你的夢想,他要為你完成她。如果他是一個純粹的商人,他不會這麽做的……微微姐……”


    這一大段,是連日來梅雨發給唐微微的短信之一。現在,她站在電梯口,瘋狂地給唐微微一遍又一遍地發短信,“微微姐,他真的愛你。失去你,他會崩潰的。他現在隻要見我就和我吵,發火,我知道,我沒有做錯什麽,我唯一的錯,就是愛他,然後,因為愛他,不允許他跟你來往……”


    唐微微一直在內心深處不肯喜歡梅雨——她一直認為梅雨是一個有心機的女孩子。當然,直到這一刻,她依然不喜歡梅雨,依然認為梅雨是有心機的女孩子,但她忽然意識到她和梅雨之間的差距。


    梅雨可以為了王洋,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來求她,而她,似乎永遠做不到,她可以為自己喜歡的男人衝鋒陷陣、甘灑熱血,但她不會流淚去求他不要走,留在自己身邊,更不會為了得到他而去求另一個女人……


    唐微微盡管多數時候非常擰巴,但她還沒有擰巴到不可理喻。她在知道楊年華真實身份後,並沒有像諸多影視劇中的女人一樣,涕淚橫流質問人家為什麽要騙自己。麗莎說了,如果一個男人肯拿幾千萬來騙你,那他就不是騙子,而是這個世界上最深愛你的人!


    楊年華還挺擰巴地問唐微微會不會生他的氣?唐微微笑笑,說:


    “你身無分文落魄中年我都沒生你的氣,現在發現你有錢了,反倒要生你的氣,我有那麽仇富嗎?”


    那段時間,唐微微心裏是暖暖的,在辦公室,人前人後,也感到格外楊眉吐氣。一樣的楊年華,當他是潦倒中年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她,仿佛他愛她,是她的恥辱,至少不是什麽太光彩的事;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人們都恭喜她,甚至喬娜,見了她也醋溜溜地說:我早看出我們微微不是等閑之輩啦。


    唐微微一直盼望的事終於發生了——她找到一個好男人,一個愛她並且還能讓眾人羨慕得眼珠子發綠的男從,她以前一直以為當她擁有了這樣的男人,她就可以驕傲地麵對王洋,但是現在,真的如果是這般,她反倒難以麵對王洋了,甚至她內心深處還有一點點放不下——王洋那麽強的自尊心,又恰巧趕上事業低穀,金融危機,他能度過這個坎嗎?還有他和梅雨,說真話,唐微微總認為他們之間是有問題的,假如王洋富有成功,那麽他還可能幸福,假如相反,梅雨能幫上什麽忙呢?她就是一個瓷娃娃,錦上添花可以,雪中送炭,即便她有這個心,她也沒有這個能力。她自己還需要炭火的溫暖呢,哪裏還有餘炭送給別人?


    事實上,梅雨第一次單獨來找唐微微的時候,唐微微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來。那是王洋知道楊年華竟然是富甲一方的商界大鱷的第三天傍晚。當時楊年華恰巧在唐微微家,梅雨不期而至。唐微微開的門。看得出來梅雨表麵上裝得很老練,其實內心也忐忑得很。她看了一眼,房間不大,楊年華就在屋裏站著,梅雨有點緊張,但還是非常禮貌地問唐微微,她和她可不可以單獨談談。


    當然可以,她們進了唐微微的臥室,唐微微沒有給梅雨倒水,她靠在床頭,努力保持平靜,梅雨站了很久,問她:“你還愛王洋嗎?”


    唐微微笑笑,說:“我愛誰是我的事,沒有必要跟你說。”


    梅雨就落淚了,哭得梨花帶雨。她說她愛王洋,非常愛,不能失去王洋。她看著王洋這幾天人瘦了一大圈,她希望唐微微能去看看王洋,另外,她認為楊年華和王洋有誤會,她願意為王洋賠禮道歉……


    “這對你有什麽好處?”唐微微發揚了“先小人後君子”的作風,直接截斷梅雨的話,冷冷地問。


    梅雨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一回合,楊年華事後給倆人打分,算平手。楊年華告訴唐微微,梅雨這麽做很簡單,她是來摸摸你的虛實,之所以她告訴你她很愛王洋,這就打算把你置於一個“高尚”的位置,如果你足夠高尚,你就應該跟她成朋友,等你跟她成朋友之後,她就可以要求你無條件地幫助她和她所愛的男人了!


    楊年華說這些話的時候,唐微微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楊年華問她:“你能告訴我,到底王洋有什麽讓你念念不忘的嗎?”


    “沒有,真的沒有。也許,我忘不掉的,可能隻是我曾經付出的那段感情吧?如果把他從我記憶裏完全摳掉,那麽我一生隻有一次的青春就不完整,因為那個時候,所有的悲喜都是和他連著的。”唐微微說得很慢、很慢。


    當她說完,楊年華把她摟在懷裏,片刻之後,楊年華對她說:“寶貝,你真是不會談戀愛啊。下次我再問你的時候,你能不能說:誰讓你不早一點出現在我生命裏?讓我白白浪費了好多年!”


    幾天後。


    唐微微坐在楊年華的車上。她從車窗裏看到王洋——她的心一下子軟了。兩張機票,希臘,愛琴海。遞到唐微微手上。


    唐微微的眼睛裏漫漫的彌上淚水。這是說好的旅行。眼淚不停地湧出眼眶。


    楊年華攥住她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


    “寶貝,你是不是要跟我說,你得回去加班?手頭的活兒沒幹完?”一字唇型,富有魅力的笑容。


    “……”


    “沒關係,我可以等。我很有耐心的。別哭了,啊。”楊年華拍拍唐微微的手背,放開她。


    藍博基尼無聲地調頭。一個漂亮而流暢的u-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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