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變化了的世界


    (1)


    從老家回來以後,金超發現小佩簡直換了一個人,她常常凝視著他,好像要從他身上找到什麽東西。她雖然也像以前那樣說話和做事,但是他感覺她離他很遠很遠。後來方伯舒教授做一個關於清末民初中國知識分子向西方學習的研究項目,紀小佩是成員之一,工作占去了她大部分時間,她似乎恢複到了原來的狀態,但金超仍感覺她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前那個天然未飾的人遠離他而去了,出現在他麵前的,好像是一個很在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人。


    駱丹也注意到了小佩的變化,幾次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情,都被她搪塞過去了。她現在拚命用繁重的學習和工作麻醉自己。她真的麻醉了自己,一直堵在心裏的團塊消解了,她又有了笑聲。但是,她和金超之間總還是隔著什麽。


    那時候候金超還喜歡在小佩麵前高談闊論。麵對自己的妻子,他用不著字斟句酌,用不著檢點成型或不成型的思想,他表述這些思想時總好像迫不及待。每當這時候,紀小佩總是麵帶微笑默默地聽,不說什麽。但是,她知道金超對生活有錯誤的理解,所以有時候她就不能同意他的那些高談闊論,免不了要打斷他說一說她的看法。這使金超很驚訝。他是從家庭地位角度看他們兩個人各自意見分量輕重的。他沒想到她會反駁他的意見。在精神上和智力上,他從來都認為自己比小佩優越。少年時代的經驗給他留下深刻印記:父親不讓母親說話的時候,母親就一句話不說。現在他也這樣期望小佩。他需要一個崇拜者,需要一個欣賞他的人。


    但是小佩目前還沒有弄懂他的期望,所以每當滅燈以後,紀小佩都要長久地睜著眼睛,望著黑洞洞的空間,想她自己的心事。她感覺到他也沒睡著。黑暗中,她一遍遍問自己:“他期望我是怎樣一個人呢?”


    金超對被任命為編輯室主任一事事先一無所知。


    吳運韜並沒有像一般賣官鬻爵的人那樣首先讓你知道他在這裏麵起的作用,他的目光要比那些人長遠。他沒有給金超任何暗示,經他提名定下來以後他也沒對金超說。人事處韓思成處長找金超談話,金超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金超很懂事,談完話馬上找吳運韜去了。


    吳運韜正在和師林平談話,金超說他一會兒再來,退出了。


    金超回到辦公室,心神不安地等著。從左麵一扇窗戶可以看到吳運韜辦公室三分之一的門,有人出來他是可以看得到的。他時不時要把目光投向那裏一下。


    辦公室的人都在自己的案頭忙著,王瑩琪用特有的沙啞嗓音打著電話,好像在和什麽人談合作項目的事情。因為自己的問題,她現在企圖用更加努力的工作保住現在的位置。她知道金超早就在覬覦這個位置,用她的話說:“簡直和狼一樣!”但是,她還天真地以為,一個單位的發展,靠產品,靠實力,靠實實在在的利潤。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人都知道她為這個編輯室付出的心血,知道她為這個編輯室所做的貢獻。她不能想象徐罘或者吳運韜在最需要發展業績的情況下會斷然換馬,不管因為什麽原因。


    她根本想象不到,現在,就在她身邊,已經有人對她冷笑了。


    金超下意識地把辦公桌整理得很整齊。他正要再看一眼吳運韜的辦公室,一個人來到了他跟前,抬頭一看,是師林平。師林平一遇到重大的事情麵容就很嚴肅,他沒說話,做了一個讓金超出來的動作,金超就出來了。


    師林平和金超已經成為莫逆之交。


    在樓道裏,臉色蒼白的師林平像間諜一樣把頭低到金超麵前,翻著眼睛盯住金超,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捂住嘴,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定了。”


    金超和師林平在一起無數次議論分析過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態勢,他們希望過,也絕望過。不管希望還是絕望,他們能否站到位置上都是問題的核心,是他們生活中唯為唯大的事情。所以,金超一下子就聽出了這兩個字的意思,同時也知道了這次任命其中也包括師林平。這是金超所希望的。他臉上跳躍著興奮的神采。


    “什麽時候定的?”金超決定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抓住師林平的手。


    “昨天下午。人事處很快就會把文件發下去,已經在讓丁玲打印。”師林平看見於海文過來了,不再說什麽,等他過去。於海文睃了兩個人一眼,冷笑一聲,過去了。“你知道吧?還是我說的那句話:老吳不會忘了咱們。他等你呢,快去。一會兒咱們出去吃飯。”


    金超說:“行!你等我。”


    吳運韜喜眯眯地看著金超,客氣地讓他坐下。


    金超不坐,站在吳運韜的辦公桌前,用很陌生的嗓音說:“我,不說什麽了,老吳。你說幹什麽,哪怕是去殺人放火,我第一個衝上去……”


    吳運韜拍他肩膀,大笑起來:“這算什麽?你年輕,將來還會做更大的事情,這不算什麽,金超。行了行了,坐下,你來正好,我正好要跟你說一下編輯室的工作……”


    吳運韜再沒說任命的事,說的全是工作。他提出了新的要求,製定了新的目標。對這一切,金超自然是不加任何考慮就表示是可以做到的,他說他相信他會做得比吳運韜期望的還要好。


    “行,這說明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選擇是對的。”他仍然不貪功,“老徐今天沒來,哪天他來了,你也到他那裏坐一下。你知道嗎?是他主張把你提上來,我可是一句話沒說。”


    (2)


    金超怔怔地看著吳運韜。事情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行了,就到這兒吧。一定注意和王瑩琪的關係,她畢竟是四五年的編輯室主任了,突然下來,難免會有想法,遇到事多和她商量……好,你把瑩琪叫一下……算了,我去找她吧。”


    中午,金超和師林平前後錯開五分鍾來到離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十五分鍾路程的“山城酒家”,要了菜,要了酒,喝了個昏天黑地。世上能夠和你分享幸福的人必定是最值得你信賴的人。“老婆都不行,林平,”金超搖曳著酒杯說,“有的話,隻有你我能說。”


    臉色蒼白的師林平猛烈地咬一口攥在手裏的醬豬蹄,一邊咀嚼一邊說:“你知道我有一種什麽感覺嗎?”他停頓了,在想要不要把話說出來。


    “你說你說。”


    “吳主任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他。你知道嗎,我覺得他特別像一個人。”


    “像誰?”


    “特別像我爸爸!”


    師林平猛地把豬蹄摔到盤子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金超推他,勸他,可是他自己臉上也淌滿了淚水。金超已經聽說,師林平的父親在解放初期作為倒賣戰略物資的奸商被政府鎮壓了,那時候師林平隻有一歲,他沒有享受過父愛。師林平吃過很多苦,‘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被當成狗崽子和其它黑幫在校園裏搬了一年磚,從這兒搬到那兒,從那兒搬到這兒,累得吐了好幾次血,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後來跟同學到北京郊區插隊,也挨了不少欺負。回城以後,談的第一個對象,竟然在廠領導幹預下解除了和他的婚約……他從來沒遇到把他真正當人的領導,隻有吳運韜,使他感覺到被關心愛護的溫暖。臉色蒼白的師林平從來不向金超隱諱他把吳運韜看作自己的父親。如果是另外什麽人,金超也許會嘲笑,但是師林平這樣看吳運韜,仿佛成了很自然的事情,就連金超自己都受了感染,覺得把吳運韜看作父親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現在,即將啟動輝煌前程的兩個年輕人,也就更想不到把吳運韜看成自己的父親有什麽不好的了。


    這天,紀小佩早早就回來了,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等著金超回來。


    她反省了自己。最近一些日子,她總是想辦法拖延在單位的時間,在那裏讀書,寫那篇《康有為〈大同書〉在近代中國的意義》。這是一項很繁複的工作,她盡量在那裏麵發現樂趣,她實際上發現了樂趣,思考的樂趣。


    越是這樣,她越是想獨自呆在房間裏,不要有任何其他人。她總是下意識避免和金超呆在一起,她知道這樣不好,她痛苦,他也痛苦,但是她無法不這樣做。如果哪一天她在單位實在呆不住,不得不早一些回家,她就給金超留一張條,到菜市場去買菜,一直耗到很晚才回來做飯,做飯的時候不用金超伸手,她願意一個人一邊做飯一邊想事情。到了休息日,從來不愛逛商場的她有時也和同事一道去逛商場了,買回來一些有用沒用的東西。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爸爸媽媽那裏了,不是她不想回去,她是怕掩飾不住內心那種錯亂的、無法訴說的感覺。她怕媽媽看出來為她著急。


    這是每一個人走向生活時都遇到的嗎?她在報上看到一篇談婚愛的文章,那裏有一個男人,不斷地在外麵尋花問柳,她妻子竟然能夠容忍,原因是女人認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這樣的……都是這樣嗎?金超就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這樣的。這樣想來,她又覺得是自己太任性了。她甚至歸結為是她的家庭為她營造了一個過於純潔透明的環境,她對生活的另一麵太缺少了解。這樣說來,金超有什麽錯呢?她應當做出努力,建設好他們的生活。


    聽到金超的腳步聲,她馬上迎了出去。金超神采奕奕,沉浸在心中那件事情當中,並沒有注意到紀小佩與往日有什麽不同。回到屋裏,他馬上抱住了小佩,親吻起來。


    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親吻了。


    在親吻的間隙,他告訴了她對於他、他以為對於她也同樣重要的消息。


    她驚叫一聲:“是嗎!?”


    他們坐在床上,他拿出任命文件讓她看;她以誇張的熱情把文件拿過來,看著,讚歎著。他們一同沉浸在喜悅之中。


    紀小佩鮮明地意識到,她實際上沒有那樣喜悅;她並不真的認為這件事是那樣值得人喜悅。但是她理解他。她知道這件事之於他的生活,以往的生活和以後的生活的意義。所以,她像他一樣喜悅著。


    這的確是一個喜悅的夜晚。


    …………


    金超沉浸在幸福之中。他成百上千次像回味初戀一樣回味吳運韜和他談話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都能從這件事的不同部位吸吮到幸福,都能從不同的層麵領悟到更深刻的含義。每天早晨醒來,他都模糊地意識到某種重大而光明的東西充溢在他的心頭,並允諾給他帶來更大的幸福。


    他控製不住自己不到吳運韜的辦公室去,那裏成了他的聖地,在那裏他能更真實地證實自己的幸福,再一次聽到吳運韜的鼓勵與讚賞,同時,一種畸形的願望,也在他內心深處萌發了出來:要盡一切可能使自己在他麵前像一個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兒子。


    春天,金耀接到金超寄自北京的信。


    金超告訴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他在北京的奮鬥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他被任命為編輯室主任,他特別說明:“處級,相當於縣長或縣委書記。”他對沒什麽文化的弟弟寫道:“人生就是這樣,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讓金耀把這個消息轉告家人,他就不另外寫信了。


    (3)


    當時全家人都在北山上平整土地和為蘋果樹剪枝,金喜財老漢順便在地邊掏出了一條土地,可以種幾缽番瓜,就讓金耀回家來取番瓜籽,金耀遇上了鄉郵員。


    讀罷信,金耀大叫一聲,也顧不得回家了,像旗幟一樣高舉著那封信,高叫著:“我哥當縣長了!”跑過金家凹的主要街道,然後往北山竄過去了。


    北山上有很多做農活的人,都直起腰嘲笑地看著他。當他們聽清他的呐喊以後,善良的莊稼人就不再用嘲笑的目光看金耀了,好像他那樣奔跑和呐喊是理所應當的一樣。人們不約而同撂下钁頭,挖上一鍋旱煙,站到已經吐出草芽的山坡上,議論著這件事的意義,羨慕極了。


    精靈鬼孟三早就忘了村長金秋明把金喜財家的水澆地奪過來分給他這件事———那是他向金秋明賄賂三百元辦到的事情———以金家凹村最聰明人的身份對大家說:“誰家有金超這麽一顆兒子,死也值了。”


    住在村西頭的白胡子老漢劉拐子把身體的全部力量都支到右腿上,喜眯眯地望著北京的方向,點著頭說:“超超這娃的前程,真格大著哩!”


    金喜財老漢遠遠看見金耀從山下跑上來,哇哩哇啦地叫,先打了個愣怔:狗日的果然瘋了。他本能地把老伴和女兒金秀護在身後,攥緊了钁把,心裏盤算著:這個人若是再傷我家裏的人,就用這钁頭把狗日的挖死。


    金秀耳朵尖,先聽出了一點兒名堂,從父親身後掙出來。金喜財老漢還在胡亂咒罵使他萬分痛苦的逆子,金秀根本聽不清哥在喊什麽。十九歲的她憤怒地甩過頭來,喝令父親閉上嘴。金喜財老漢嘴沒閉上,卻驀然間沒了聲音———他沒想到女兒也會這樣。


    現在就連金喜財老漢都聽清“我哥當縣長”這句話了。


    稍頃,金耀從一道坡坎下麵露出汗淋淋的頭,用最後一點兒氣力爬上了坡坎。他臉色煞白,好像要死。母親驚叫一聲,先撲過去抱住了他。他站不住,連帶著把母親也拐著倒在了地上。金喜財老漢俯下身子,問:“這娃咋了?”


    金秀把信從哥手裏抽出來,急切地看了兩行,“呀!呀!”地叫起來。


    金喜財急了:“我日你媽叫喝啥了麽叫喝?咋了?!”


    金秀一旦把事情說清楚,一家人就都“瘋”了。那封信在四個人手裏奪過來奪過去,很快就碎了。


    “那就把咱穀莊驛伍俊德鄉長也管了麽?”


    金耀喘著氣說:“管了管了!”


    “那我要跟娃說把狗日的撤了,這伍俊德鄉長這麽多年就不做人事麽。”


    老漢以為他那寶貝兒子當的是崤陽縣縣長。母親說她明兒就去縣城看兒子。金秀費了很多口舌才讓兩位老人明白金超沒回來,還在北京哩,他當的官不是縣長本身,隻是“相當於”縣長。“說啥了嘛!”她白了金耀一眼。


    兩位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意識到兒子終歸是當了縣長的———整個金家凹村,甚至於整個穀莊驛鄉的地界上,有幾個人是當了縣長的?伍俊德鄉長想打誰就打誰,想罵誰就罵誰,不是還得看我家金超的臉色?我家金超不想讓狗日的當鄉長,狗日的不是得要飯去?他除了當鄉長再能弄啥?


    金喜財老漢不自覺嘟囔了一句:“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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