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厭厭露華冷,天淡淡銀河耿耿。


    秋月浸閑亭,雨過新涼,梧葉雕金井。


    柳花風微蕩香埃,梨花雪亂點蒼苔。


    錦繡雲紅窗縹緲,麝蘭煙翠簾靉靆。


    ……


    和上一次北冥天的不同,這次的典禮婚宴雖然排場極大,極盡奢華,但是來賓卻為數甚少,甚至不讓盧楊產下各分店掌櫃到場拜賀。不然以盧楊家的勢力和氣魄,怕是到場祝賀的整個山莊都裝不下。但是鮮花和賀禮依然堆滿了庭院和長廊。


    儀式也很簡單,會會賓客,拜了天地,第二天一早兩人便啟程順江東下。


    踩著一地的紅色炮竹煙花紙屑,聽著鑼鼓的吹拉彈唱。莊裏麵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的擺出笑臉,可是都笑得跟哭一樣。


    吉時馬上要到了,可是高堂不見了,高堂還沒來。


    “要繼續等下去麽?”今昔低下頭問盧楊飛雪,不敢看他的臉。盧楊飛雪再不戴麵具,再不遮遮掩掩,美麗絕倫的臉,連同臉上的巨大傷疤,就這麽坦然而又怵目驚心的露在外麵。看得在場每一個人都忍不住要落淚。也不知是為他而傷心,還是為那破碎的美麗而哀悼。


    盧楊飛雪卻那樣安靜而肅穆的坐在那裏,不複當初半點慵懶的姿態。下人們都在想,這個摘去麵具的男人,真的是他們的公子麽?


    “再等一會,遲點沒關係。”


    他在等什麽?在等羅玄來麽?等他來做高堂,還是等他來搶走新娘子?盧楊飛雪眯起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太陽和藍天。現在一切都與他無什麽關礙了,他早喪失了權力,隻需要安靜的等,等他們做出選擇。


    “我去房間裏看看琉璃準備的怎麽樣了。”今昔望望熱鬧非凡到處張燈結彩的花園裏,明明盛夏光景,為何卻隱見一副頹敗跡象呢?


    敲開房門,看琉璃被飛花飛絮還有一大堆人圍著,也是嘰嘰喳喳亂哄哄一團。


    “都穿戴好了?”悄悄塞給琉璃一封信,琉璃飛快的藏進了袖子裏。


    “當然啦!什麽時候開始啊?”飛花開心的撲到他身上,握住他的手,一個勁的跟他暗示說那嫁衣有多多多漂亮,她也好想穿。


    今昔無奈的笑道:“快了。”然後摸摸飛花的頭轉身出去。做個管家,真是不容易啊。


    一夜宿醉,這是羅玄憑生第一次喝那麽多酒,也是第一次喝醉。


    而所處之地,竟然是煙花柳巷。


    如此荒唐,如此荒唐!


    可是,這麽久以來,自己又有哪一件事做得不荒唐?


    辛辣而劣質的酒穿腸而過,羅玄躺在香豔而灑滿玫瑰花的大床上,銀白的發卻依舊柔而不亂的鋪開來,猶如綻放的雪花一般。


    情深壽不永,紅極相思淚。


    蘊蘢樓的花魁淒淒的唱著小曲,古琴竟然被她撩得跟琵琶一樣婉轉哀鳴。


    是不是世人心裏都有一段苦放不下,都有一個結解不開?


    情是腐心之毒,哪怕自己回春聖手也醫治不了。早知碰不得,卻還是身不由己的陷了下去。現如今,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來這煙花之地,隻是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隻是突然想好好聞聞這脂粉香味,隻是想看看這煙花柳巷之中,這些風流浪蕩,愛美貪杯,隻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們,是怎樣醉生夢死的快樂活著的……


    是愛一個人累?還是努力不去愛比較累?


    “你下去罷……”突然間,厭極了那靡靡的琴音,像極了琉璃在他耳邊笑鬧聒噪。


    那女子在這驚為天人的銀發男子目光下嚇得手忙腳亂的站了起來,撞翻了桌子上的茶盞,連連道歉的收拾完畢退了出去。


    一壺又一壺的酒澆灌著,周遭並不安靜,不時有樓下紙醉金迷的吹拉彈唱和隔壁的女子呻吟聲傳來。


    這個塵世,從來都是如此肮髒。


    翌日醒來,已是日上的光景。隱隱約約聽到哪裏炮竹在響。


    頭痛欲裂,夢裏全是往昔和琉璃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卻聽見外麵有人在喊著:“盧楊公子大婚,今日城裏所有盧楊家的店鋪分號都在大肆慶祝,全部免費,大家快去光顧啊!”


    狠狠的一悶錘打在心上,空氣開始稀薄起來,大腦開始逐漸清醒。


    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吧,可是,自己難道就隻能在這肝腸寸斷的等著?還是到現場坐在最高處眼睜睜的看著?還是……自私的不管不顧,哪怕綁了她也要帶她走?


    羅玄沒有決定,可是雙腳不等他頭腦做出判斷已經踏出了蘊蘢樓。仙人走,急速向前奔馳而去。這一生都沒有如此的快過,可是前方,不知道是極樂還是地獄。


    並不是戲劇化到趕到時剛好是叫夫妻對拜的時候,人生沒有那麽多的幸運,或者巧合,或者晚一點點,就永遠的錯過了。


    而對於羅玄老天給過他太多機會,甚至在此時還給了他時間和機會去思考,去選擇。


    琉璃披著蓋頭走了出來,明亮的陽光被她身上的流紗反射回來,光彩奪目的不敢讓人直視。和盧楊飛雪站在那裏,卻怎麽看都不像一對。


    四周的人看到羅玄,自動的打開一條道來。


    今昔在旁邊說:“羅大俠你終於來了,請上坐。”


    每個人都看著他,目光裏有譴責有同情也有對他一夜白頭的驚詫。


    隔著蓋頭他看不清琉璃臉上的表情,隻是見她身子輕輕晃了兩下,然後手被盧楊飛雪小心的握住。


    銀白的長發被激得上下翻飛,不要看他,為什麽每個人都在看他。如果真是,隻要他的一個選擇,就能改變一切的話。可是,他有什麽權力去做這個選擇呢?


    ……事到如今,你有什麽資格?


    ……羅玄,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


    他到底應該怎麽辦?


    “算了,就這樣吧,我們繼續,別逼他了,他如果來隻是想看就這樣看著吧。”


    琉璃心在滴血,人世間什麽怵目驚心的景象能比得過他的滿頭銀發?他不阻攔,也不主婚,就這樣吧,等到拜了天地,成了親,兩人的心都死淨了,沒氣了,那也就行了。老天都給了他們倆選擇的機會,是他們倆自己都放棄了。


    “一拜天地……”滿堂賓客,不是應該都歡天喜地,是誰觸了黴頭在低聲啜泣?是誰死去的魂靈?還是被灑落滿地的曾經?


    “二拜高堂……”羅玄此刻眼睛直直的盯著琉璃的身影,已經幾乎沒有了呼吸。他知道,因為太過愛她,所以想至少不自私一次,尊重她的選擇。如果這就是她的報複,這就是她選擇的幸福,那麽,他成全她。再不逼她,隻在一旁好好看著。


    如果自己從一開始就能明白,尊重她的一切選擇,不逼她不愛自己,不逼她離開,不逼她嫁給別人,不逼她忘記,不逼她恢複記憶。一切,一切都隻按她的意願自然的發生進行。那麽還會不會有這麽多的糾結苦果,那麽至少現在,她會不會還陪自己在路上,陪自己看雪花看夕陽?


    愛她的一切,所以,也愛了她的選擇。隻是,他知道,這最終的失去和絕望,婚禮之後,他也再也活不下去了……


    “夫妻對拜……”


    隨著羅玄硬生生咽下的那口血,還有一個堅決而鏗鏘的聲音。


    “慢著!”


    眾人皆朝羅玄望去,可是羅玄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望著門口,風卷起的發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


    眾人皆驚呼了起來:“一劍蓮!”


    沒有玉輦,沒有美婢,沒有花瓣,沒有華服,他就那樣緩慢而沉穩的一步步從門那端走了進來。姿態奇怪而扭曲,盧楊飛雪知道那是他強製用藥的結果,雖暫時能夠行走自如,卻撐不了多少時刻。


    盧楊飛雪轉過身不去看他,他又來幹什麽呢?難道昨日說的還不夠清楚麽?一張臉還不夠的話,把命還他便是了。


    “不要成親,跟我走!”一劍蓮什麽多餘的話都沒有說,艱難的向他伸出了手。


    盧楊飛雪睜大雙眼惶恐的退了兩步,撞倒台上大紅的喜蠟,點點燭淚灑落一地。


    周圍一片嘩然,亂成一團。


    一劍蓮依然堅定沒有絲毫退縮的向他伸出手去:“跟我走,飛雪,我直到現在才明白,我真正愛的,始終愛的,一直都是你!”


    四目相接,盧楊飛雪知道自己心裏一直努力去堆建的什麽東西坍塌成一片廢墟。那雙眼睛,熟悉的眼睛,和五年前在屍窟裏一樣明亮並且溫暖他的眼睛。


    為什麽,他們一直以來要相互折磨,相互猜忌?為什麽,有些愛有些事永遠都深藏在心裏,從不言明?


    羅玄顫抖的扶住一旁的桌子,不明白一劍蓮怎麽可以做到如此義無反顧,坦然無畏?


    琉璃低著頭,看著地上盧楊飛雪腳邊落下一滴滴水跡,看著身邊這個馬上就要成為自己丈夫的人一臉不信的拚命搖著頭,往後退後著又退後著,終於竟然還是忍不住上前幾步握住了那個人的手,然後和他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眾人皆有暈眩的感覺。沒有人看到琉璃喜帕下的表情,她隻是安靜的隨便從身邊一人那裏拿來佩劍,然後輕輕斬斷了身上和盧楊飛雪依然連在一起的紅綢。


    一劍蓮看了琉璃一眼,拉住盧楊飛雪的手:“我們走……”


    盧楊飛雪這才陡然清醒自己身在何處,又做了些什麽。明明是和琉璃大婚,自己卻在一劍蓮如雷霆般響徹八荒的告白下情不自禁亂了手腳。


    “不可以!”他拚命的搖頭。


    滿是愧疚的甩開一劍蓮的手,轉身慌亂的看著琉璃。卻見琉璃手中拖著長劍,一步步慢慢的向他們走來,劍在地上劃出長長的深深的刻印。


    一陣風吹來,琉璃揚手扯去了蓋頭,露出冰冷而麵無表情的一張臉來,映襯著大紅的喜服,美豔而驚心。


    長劍舉起,直指一劍蓮。


    “一劍蓮!你昨日辱我在先!如今居然還膽大包天到跑來搶婚。反正我什麽也沒有了,大不了玉石俱焚,我琉璃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說著仙人走上前,用盡畢生所學的向一劍蓮攻了去。竟是招招搏命,隻攻不守,寧肯自傷七分也要傷敵三分。每每出手都帶著狠毒與怨恨,下定了決心似的勢必要與一劍蓮同歸於盡。


    她真的覺得很可笑,連一劍蓮都可以在看清自己感情之後,拋開一切仇恨,衝破世俗的阻礙和目光,在大庭廣眾之下向盧楊飛雪表白了真心。而羅玄,便隻能永遠在一旁對愛冷眼旁觀麽?


    自己,到底為了什麽才站在這裏?


    一劍蓮武功全廢,筋脈盡斷,身體全靠藥物才能勉強活動,幸好同樣從羅玄那習得的仙人走始終是勝了琉璃許多層,才能一次次僥幸躲過琉璃淩厲而拚命的招數,可是幾乎連舉劍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用提反擊。


    在場的人都嚇呆了,不明白明明是大好的婚宴,怎麽會突然演變到有人出來搶新郎,然後新娘和情人互砍的荒唐鬧劇出來呢?今昔和北冥天等迅速的把他們疏散了出去,在場的沒剩下幾個人。


    盧楊飛雪在一旁手足無措,琉璃下手太狠根本不留回路,他怕冒然阻止她招數發不出去隻會反彈傷了她自身。


    可是再這樣下去,真的是玉石俱焚。


    有什麽怨恨,都朝他來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在琉璃一劍劈下的時候飛快的擋在一劍蓮麵前,雙手抓住了劍身。


    琉璃劍僵硬在半空中,看著他一手的血,慢慢收回了力:“你要幫他麽?你愛的也始終隻有他麽?我對你,到底算個什麽?”


    盧楊飛雪的淚忍不住滴落了下來:“我永遠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你若非要消心頭之恨,就殺了我好了……”


    “飛雪!”一劍蓮握住他的手。


    琉璃哈哈大笑起來,淚水飛濺:“好一對伉儷情深啊!這喜服應該脫下來給你們穿才對!雪哥哥,我不恨你,可是一劍蓮,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撇開劍柄繞開盧楊飛雪琉璃全力使出一掌向一劍蓮打去。離的太近,盧楊飛雪根本阻攔不及。一劍蓮冷笑一聲,同樣舉起血紅色的手掌,掌心裏竟全是毒。


    眼看兩人毫無防守就要同時對上,琉璃卻竟在最後一秒撤了掌,身子卻仍直往毒掌撲去,竟是一意求死。


    你們想在一起麽,好的,那我就成全你們!!


    “不要!琉璃!”盧楊飛雪速度再快卻也隻是扯下了她身上的紅綢。他們兩人誰都不能死,該死的是他!


    可是最後隻差那麽一點點,琉璃靜止在了半空中。


    沒有人能比羅玄快,也沒有人能比羅玄更了解她。從她拔出劍開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意不在報仇而是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


    從後麵抱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不明白是什麽給了她這麽巨大的力量。為什麽,總要逼自己,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又為什麽總不懂,不懂得愛自己呢?


    擁她在懷裏,從空中旋轉而下,琉璃猛的推開他,憤怒而絕望的眼睛瞪視著他。


    羅玄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拿起掉在地上的劍,突然使勁往自己的左手上斬去,又快又狠。所有的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每一個人都嚇呆了。


    琉璃麵無血色的撲上去用力抱住他的左手:“你瘋了嗎?!”瘋了瘋了,所有人都瘋了!連羅玄也瘋了!又或許,他是最先瘋還有瘋得最厲害的那一個!!


    “你到現在還不懂麽?”


    琉璃睜大眼睛望著他,懂什麽?他要她懂什麽!她懂,她都懂,她懂他死都不肯接受她,她懂雪哥哥和一劍蓮有多深愛對方,她懂給周圍人造成痛苦的,應該離開的,始終都是她!


    羅玄冷漠卻又悲傷的眼睛望著她,臂一揮,劍深深的飛插入後麵的牆裏。


    “你的生命,對於你而言,就是如此輕鄙的東西麽?以為沒人需要你了,便不想活了?你到底是為什麽才活著?愛別人,卻不自愛,你的生命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值錢麽?


    周圍在場的每一個人,誰不在擔心你,你對於他們來說,哪個不是拚了命也要去保護的。而你卻從來都不考慮一下他們的心情,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厭惡傷害他人,卻要傷害自己。而看到你受到傷害,看到你自我傷害,那些珍視你的人又會有多難過,會受到多大傷害,你卻絲毫不理解。你永遠便隻能像個孩子一樣自私又任性的去做每一件事情麽?“


    羅玄看著她,差點失去她的惶恐使得他的心還在微微打顫。最怕的便是每每看到她枉顧生死,喪失活下去的意誌時候的樣子。那死去而呆滯的目光神情,總是讓他恐懼到極致,心痛到極致。


    你的生命對於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是拚了命也要去守護的東西。就如同你對我一般。一次次不惜做到那樣的地步,也要保護我,為什麽對於自己,卻總是那樣毫不在意的放棄?


    琉璃傻傻的愣在那裏,轉過頭,看著滿臉淚水的盧楊飛雪,看著大驚失色紛紛衝到自己身邊的北冥天,趙祥吉,今昔何昔,飛花飛絮……


    難道,自己眼中就隻有羅玄隻有愛?隻為了自己深愛的人活下去?一旦不被愛了,便不想活了?


    那這些以命換命的朋友們呢?自己可曾想過會讓他們多難過多傷心?可曾想過自己這樣,雪哥哥還要以何麵目麵對一劍蓮,以何麵目活下去?


    你並不是隻屬於你自己的,


    這世上,並沒有隻屬於自己的東西。


    你以為擅自不經意的一個舉動,說不定就時時牽動著別人的心,你看似自我的一句話,說不定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傷害。


    大家總是會和某人相關,共有著某種東西


    所以,無法隨意。


    隨意生,隨意死,隨意愛,隨意恨。


    ……


    她終於真正意義上的明白了一個詞,名字叫珍惜……


    可是羅玄,你又真的懂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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