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在想沈雲貞的事?”


    城北一處不起眼的民居院子裏,蘇無樂提起淺灰長衫一側,在藤椅上坐下,看向一旁望著月亮沉默不語的慕容晴,邊沏茶邊問道。


    慕容晴沒回答他,隻是歎了口氣,許久,才低下頭,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煙,蘇無樂默契地拿起打火機為她點火,再不動聲色地把桌上的煙拿遠了些,又給她倒了杯熱茶:“你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的結果了麽。”


    慕容晴望著隨風四散的煙,眼神平靜無波:“我知道,隻是,知道,和體會到,是兩碼事。”


    蘇無樂算了算日子:“今兒是第七天了吧,阿晴,看來你還是受影響了。”


    “嗯,還有七日。”


    慕容晴淡淡的接話,忽而想到了什麽:“對了,無樂,林懷與,你找到了沒有?”


    她到底還是掛心,蘇無樂笑了笑:“你放心,我已查出具體位置,找了人去打撈,錢給的夠,事兒自然能辦好。”


    慕容晴自是知道他的本事,隻是不問總感覺不安心似的,蘇無樂拿起那杯她一口沒動的茶,把有些涼了的茶水倒在一旁地上,複又給她添了杯熱的,再度遞給她。


    看著她這回總算接過茶喝了起來,他才又接著說到:“現在的錢也不值錢了,你知曉我這回花了多少麽?”


    慕容晴喝著茶,頭也沒抬:“多少?”


    蘇無樂本想賣個關子逗逗她,可看她興致不高,便也作罷:“半根黃魚。”


    這話倒是讓慕容晴吃了一驚,她抬頭望向蘇無樂,滿眼不可置信:“多少?!”


    蘇無樂有些好笑,鮮少能在處變不驚的慕容晴臉上看到這種表情,還挺有意思,他骨節分明的手抬起,輕輕推了推眼鏡:“你要是知道林懷與在哪,和他現在的情況,你就不會驚訝為什麽要這麽多了。”


    慕容晴放下茶杯,心裏隱隱有了猜測,隻是她沒問,看著蘇無樂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蘇無樂想起今天查到的消息,臉上的笑意也退的一幹二淨:“他們事情做的很絕,開著船到江中離岸極遠的地方,在林懷與身上墜了鐵鏈與船錨,再扔下去的。”


    饒是他對人間之事早已沒什麽情緒,說到此處也不免有些悵惋:“半根黃魚,那是賣命錢,並不算多。”


    他抬頭看著越發清冷的月色,似是歎息一般地說道:“那鐵鏈,是直接穿透了,纏地緊,而且……”


    而且什麽,慕容晴緊緊握著手中的茶杯,杯子裏的茶水依舊溫熱,可此時她卻仿佛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他被扔下去的時候,還活著,他是在清醒的狀態下,被鐵鏈穿透身體,再扔進江中淹死的。”


    慕容晴緩緩的靠到椅背上,手裏的茶灑出來一大半,她也沒有什麽反應,蘇無樂從懷裏掏出帕子,伸手去擦她衣襟上的水漬,卻被她忽然拉住:“這些,千萬不能讓沈雲貞知道,無論如何。”


    蘇無樂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替她擦幹了茶水:“阿晴,這種事,瞞也瞞不了多久的,不過沈雲貞也隻剩下七天了,應該在此期間,能勉強瞞一瞞。”


    慕容晴哪裏能不知道,隻是她實在不想讓沈雲貞在死前還要遭受這種事,末了,她又問:“查到是誰幹的了嗎?緣由呢?”


    蘇無樂給自己續了杯茶,語氣又恢複了一慣的淡然:“查到了,說起來這人,你前陣子和沈雲貞都見過,不過呢,他與這林懷與並無冤仇,隻是聽命行事,就是個馬前卒。”


    慕容晴眼中閃過一絲冷然:“崔世榮,看來他命還是長了些,既然是他的話,那背後的也不難猜了。”


    蘇無樂點頭:“如今這世道,好好的一座城,硬是被各路外鬼瓜分,光租界就有多少個了,但是要說誰最陰毒一些,那也再明了不過的了。”


    “這一時半會兒,還真奈何不了他們,不過……”


    慕容晴說著,勾起一絲冷笑:“既然有馬前卒,那就先打狗給主人看看吧,這老話說冤有頭債有主的,打死了了事。”


    蘇無樂了然,笑了笑:“不急,且叫他們再逍遙幾日,待沈雲貞與林懷與團聚後,再送他們的人頭去祭拜。”


    說完,他看向慕容晴,今夜無雲,月光明澈,照得她身上也似有柔和的微光,沈雲貞身上,怕是一日比一日暗淡了,他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阿晴,你與沈雲貞,本就是一體,她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應劫的,這你也知道,你著實不必有負擔。”


    時有天魂,分身為二,一個為主,濟世救人,渡生死劫,一個為輔,承擔業果,渡世間百苦劫,待到時限,便收回殘魂,合二為一。


    半月前,慕容晴與蘇無樂便感應到沈雲貞時限已至,這才來到城北,早在慕容晴遇見蘇無樂,知曉一切開始,她便知道她和沈雲貞會是什麽結局,隻是,命定之事,任誰都無法更改。


    她與沈雲貞來到這世上,各有各的使命,否則,僅僅隻是尋常的夢中見一見故人,並不會折太多壽數,她隻想讓沈雲貞在死前,能見到想見的人,她能做的,也隻是將他們葬在一處,並為他們,向該死的人討回這筆債。


    沈雲貞即將解脫,得以結束她這悲苦而又短暫的一生,慕容晴知道自己也會走到那一步,生死劫,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因果。


    二


    “賣報啦,賣報啦,特大新聞,特大新聞,看報啦!”


    “喲,阿祁,又在這忽悠人買報紙啊?”


    阿祁拿著報紙拍了拍:“我今天可沒胡說,真有大新聞。”


    路人一副我不信的樣子:“你呀,天天都這麽喊,上回你說大新聞,結果呢,又是百樂門的花邊新聞。”


    阿祁回了一個‘我就知道你不信’的表情,故意神秘兮兮地問道:“城北那個崔氏古董行的崔二爺您知道吧?”


    路過的人也聽到了這一句,三三兩兩的駐足:“知道啊,怎麽說?”


    阿祁一臉八卦:“您猜怎麽著,瘋啦!”


    路人聞言紛紛好奇,有幾個已經自覺掏錢買他的報紙了,阿祁有些幸災樂禍地接著道:“這報紙上都說了,瘋了有兩天了,起先啊,人好好在街上走著,忽然就扯著衣服大喊什麽‘在江裏,在江裏,鐵鏈子’啥的,硬是把身上的衣服都扯爛了。”


    他這一通繪聲繪色的,和說書先生似的,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過來,買報紙的買報紙,聽戲的聽戲。


    這人一多,他就更來勁了:“後來啊,聽說讓家裏人給送醫院了,本來呢,以為在醫院治著能好,誰承想,人大半夜的跑了,你們知道第二天是在哪發現的嗎?”


    一群人正聽得要緊呢,催著他往下說,這時旁邊看報的都發出一聲聲驚歎:“謔,這怎麽還能死在那呢,晦氣啊。”


    阿祁在一眾熱切的眼神裏從善如流地繼續講著:“北遙路上的福韻堂你們知道的吧,聽說是自個兒跑到那裏,半夜悄悄吊死在門口了,您是不知道啊,這福韻堂斜對門的慶元書齋掌櫃起得早,一開門,好家夥,差點沒嚇出個好歹來,您說說,多晦氣啊。”


    周圍一片‘謔’,‘哎喲’,‘晦氣’的驚歎聲裏,阿祁又賣出去了不少報紙,很快就見了底,他留了最後一份,趁著大家忙著看報紙上的詳細描述,快步往攬月齋走去。


    阿生正在店裏頭忙著給新到的香水上架,就聽得後頭有客人進門的門鈴聲,他立馬回頭,臉上掛著一慣的笑:“歡迎光臨,您隨便看……“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硬是把剩下的‘看’字吞了回去,從櫃台裏摸出一顆糖就砸了過去:“臭小子,報紙賣完了?就在這閑晃。”


    阿祁穩穩地接住了糖,剝了紙就往嘴裏塞,含糊不清的回話:“要說是也不是,賣差不多了,但是我這不惦記著您呢麽。”


    說著他從包裏掏出最後一份報紙拍在櫃台上:“呐,最後一份,我可給您留著呢!”


    阿生頗有些無語:“你是一天不從我兜裏掏點錢你就渾身不舒服啊。”


    他隨意的拿起報紙掃了兩眼,忽然精神一振:“謔!”


    然後也不管阿祁了,展開報紙看了起來,阿祁抿著糖果,也不用他招呼,熟門熟路的和一旁的店員小姑娘嘮起了嗑,一口一個姐姐,哄得人小姑娘又是給他拿吃的,又是倒水的。


    這廂正嘮的起勁,就聽那邊阿生在那也幸災樂禍上了:“該!這老王八蛋,不知道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勾當,也有今天,真是痛快!”


    末了他又感慨:“隻是這福韻堂還有周邊的幾家可倒了黴了,出了這麽晦氣的事兒,這陣子誰還敢往那一片去啊,真是造孽,死都死不安生,還要連累別人。”


    阿祁吃著零嘴,含糊的接話:“誰說不是呢,那慶元書齋的掌櫃最是可憐,半月多前小兒子失蹤了,到現在都沒找著,今兒早上又見著這麽晦氣的東西,嚇得不輕,聽說他大兒子都去請大夫了。”


    阿生嘖了幾聲,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欸,前兩天福韻堂不是還死了個戲子嗎,我聽人說是在台上唱著唱著突然倒下就沒氣兒了,福韻堂也真是邪門了啊。”


    阿祁聽見這事也來勁了:“那天的報紙我還給你留了,誰讓你那會子不在店裏頭,你猜怎麽著,好巧不巧的,那個戲子死的時候,崔世榮那老王八就在台下坐著聽戲呢。”


    他說著走到阿生旁邊,壓低了聲音:“我聽城北賣報的小六子說,這老東西是看上了那個唱戲的姑娘,人家肯定不願意啊,他就見天兒的盯著,現在城北人人都說,這姑娘是叫他給逼死的。”


    阿生冷哼了一聲,也壓低了聲音道:“這些年他背地裏給日本人當狗,逼死的人還少麽。總算是遭報應了,不然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再被他給禍害了。”


    阿祁點點頭表示讚同,隨即又往裏張望著:“晴姐姐還沒回來麽?”


    阿生往樓上看了一眼,道:“回來了,昨兒個夜裏到的,說是有些不舒服,暫時不來店裏。”


    說著從抽屜裏摸出兩張錢:“喏,報紙錢,多的請你吃飯。”


    是夜,蘇無樂站在江邊,寒風冽冽,吹動著長衫的衣擺,他低頭借著撈屍人手裏風燈微弱的亮光,看著地上那具慘不忍睹的屍身,鐵鏈拴著船錨捆綁拉扯的痕跡,還有遍布渾身被魚蝦啃食的傷口,最觸目驚心的,是胸口鐵鏈對穿的那一處。


    看著麵目全非的林懷與,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麵色冷靜,聲音也低沉的分辨不出多少情緒:“勞駕找輛推車,裝成送貨的,悄悄送去慶元書齋,走後門,別驚動人。”


    他邊吩咐邊掏出錢遞給旁邊幫忙的兩個漁民:“另外,知會林大公子,讓林家人不要鬧出動靜來,你隻消告訴他看今天的報紙,他自然知道輕重。”


    漁民手腳麻利的收拾起來,推著車往北遙路去,蘇無樂望著他們漸漸消失在夜色中,轉頭看向水波翻湧的江麵,風吹浪起,很是不平靜。


    他想起兩天前的夜晚,也是這樣的天氣,彼時慕容晴與他站在窗前,陰雲蔽月,院中漆黑一片,看著夜色,誰也沒說話。


    在這樣的沉默中不知過了多久,有微光自遠處而來,沒入慕容晴的身體,他忽然就有些緊張起來,然而慕容晴依舊沉默著,隻是捂著心口,開始流淚。


    她似乎還有些怔然,抬手撫了下臉龐,繼而看著手上殘留的淚水,蘇無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許久,才聽見她的聲音幽幽的響起:“無樂,我好疼啊……”


    蘇無樂拿起帕子幫她擦去眼淚,可好像怎麽也擦不完,他攬著她的肩膀輕聲道:“沒事的,輔魂剛歸位,總有些不適應,你別有負擔,她一生坎坷,愛人離世,死對於沈雲貞來說是解脫。”


    慕容晴的聲音有些微不可尋的顫抖:“不,除了輔魂,還有別的。”


    蘇無樂一愣,立刻以指尖探她眉心,沒有發現異常:“還有什麽?”


    慕容晴將他的手輕輕拉下,望向沈雲貞所在的方向:“她的心。”


    “無樂,從此世間再無沈雲貞,也沒有她的魂魄了,林懷與到了地下,也找不到她了。”


    蘇無樂聽得不忍,歎了口氣:“魂魄渡完劫,到了時限,一定會歸位,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也不是出於你的意願,這是你我所不能左右的,是她的命數。”


    他輕撫著她的背:“你放心,林懷與那,我自會安排,隻是你強行為沈雲貞續命半月,讓她二人得以相見,已經是傷了自身,我眼下不好立刻做什麽,隻待過幾日,再安頓他。”


    他的手腕被慕容晴緊緊地攥著,聽到她因疼痛而急促的吸氣聲,隻得先將她扶到椅子上坐著,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心,有一縷淺淡的銀輝緩緩沒入,幫她慢慢平複。


    蘇無樂心裏很清楚,沈雲貞的魂魄歸位,帶來的不僅僅是殘魂,還有她這一生因著世間百苦劫而經曆的種種,連同她和林懷與生離死別的痛苦,都一並回歸到了慕容晴身上。


    換言之,慕容晴除了承受自身原本的劫數與痛苦之外,還要承受沈雲貞所有的痛苦,直至身死。


    他不能告訴她的是,即便身死,也無法解脫,她需要承受的,遠遠比輔魂經曆的,要殘忍的多。


    慕容晴靠在椅背上,頭微微揚起,眼神空洞,有淚水從眼角滑落,沒入鬢間。


    “無樂,她原本,馬上就要有家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生舊事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塗山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塗山青並收藏浮生舊事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