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時,正是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柳品玨擱下手中書卷,低眸望過來,他那天潢貴胄的公主學生正雙眼緊閉。


    蕭玉融眼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像是夢見了什麽。


    夢裏頭的火燒得好旺,雙目所及之處全是烈火和焦屍。


    皇城失守,玉京淪陷,兄長戰死,蕭氏覆滅。


    亂世之中個人的生死太過於潦草,哪怕是整個龐大氏族的存亡也隻是換來史冊上寥寥幾筆。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年代裏,皇權動蕩不安,幾乎名存實亡,氏族割據一方,混戰不止。


    世家大族互相聯姻,可謂是鐵打的士族門閥,流水的皇室。


    但蕭玉融是楚樂王朝的公主,自從父皇死後,兄長即位,封她為昭陽長公主。


    從小到大,隻要她想要,就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


    蕭玉融弄權攝政,權傾朝野,在一母同胞的兄長蕭玉歇的縱容下,更是張揚跋扈,隻手撐天。


    後來蕭玉融看上一個人,崟洲的小將軍崔辭寧。倒不如說順帶上的是崔辭寧,實際看上的更多是整個崟洲。


    被崔辭寧拒絕之後,蕭玉融惱羞成怒,屢次進言蕭玉歇。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道聖旨下去崔家滿門抄斬,崔辭寧當夜就掀了反旗,逃出玉京前往崟州,集結舊部反攻玉京。


    因為蕭玉融起的爭端,崔氏和蕭氏變成了死仇。


    崔辭寧和蕭玉融的手上都沾染了對方親友的血,蕭玉融後來也不想要崔辭寧這個人了,她要崔辭寧死。


    而崔辭寧呢?估計也是想要她的項上人頭的吧。


    崔家軍驍勇善戰,兵強馬壯。更何況是世代扞衛邊境,抵禦胡人的崔家。


    在持久的拉鋸戰中,皇城軍隊逐漸落了下風,直到最後,崔氏與王柳二氏聯合,蕭氏覆滅。


    大雪之日,城門破,蕭玉融點燃昭陽公主府,自刎殉國。


    死前蕭玉融跪倒在地上掩麵痛泣,哭著哭著卻又笑了。


    是她蠢鈍不堪,是她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是她連累了自己的至親。


    她怎麽忘得了父兄的死不瞑目,她不應該為了一己私欲將蕭氏皇族拖入泥沼之中。


    她從來沒有聆聽過臣子的勸阻,也沒有閱讀過哥哥的書信,她的哥哥僅僅是為了支撐她的恨意走到了這一步。


    是她欲壑難填。


    可哪怕是這樣的她,在最後哥哥還在為了保護她而赴死。


    “哥哥,是融融錯了……”蕭玉融匍匐在地上,淚眼婆娑,直到最後一點淚光被火焰吞沒。


    火光把所有都淹沒之前,蕭玉融聽見類似於啜泣般的喊聲:“殿下!”


    世上再無昭陽長公主,再無蕭玉融。


    “融融?融融?”


    “殿下……”


    呼喚聲由遠及近而來,蕭玉融從夢中醒來,一陣清風拂麵,銀鈴聲清脆悅耳,輕紗飄動,一切恍如隔世。


    “這是怎麽了?做了什麽噩夢。”旁邊有人笑道。


    蕭玉融呆滯地轉動眼珠看過去,她三哥就那樣在她前桌笑語,眉眼生動。


    皇三子,蕭玉生。


    “三皇子,你可別鬧她了。”閨中好友王婉茹在一旁說道。


    蕭玉融看向三哥,這時候父皇還沒死,大哥也沒有繼位,她還是公主。


    可夢裏不久前敵軍還砍下了蕭玉歇的頭顱,插在槍尖上向皇族叫陣。


    看到那一幕的蕭玉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在地上祈求原諒。


    大哥戰死,三哥蕭玉生臨陣繼位,成為新皇,領兵親征。


    他咬著牙恨恨道:“你怎麽還敢奢求原諒?”


    他提著槍轉頭就要走,蕭玉融抓住他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蕭玉生沒低頭看蕭玉融,他握緊了槍柄,閉了閉眼,“可我依舊會為了你而戰。”


    蕭玉生甩開蕭玉融的手,跟隨上部隊的步伐走了出去,獨留蕭玉融一個人在原地。


    他沒再回來過,蕭家的兒郎,一個都沒能回來。


    可蕭玉生現在還在眼前那樣笑著說話:“怎麽傻了?回魂了。”


    蕭玉融呆呆地搖搖頭,總算是回過神來了,剛剛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夢,但是也太真實了。


    她居然……真的回來了?


    她眼眶發燙,“大哥呢?”


    “嘿,我就說她傻了,兄長與崔家軍去邊境鎮壓異族了都不記得了。”蕭玉成道,“不過無妨,不日之後,兄長便班師回朝。”


    “蕭卿卿。”頭頂傳來一聲呼喚,頓時四周一片噤若寒蟬。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蕭玉融愣愣地抬起頭看過去。


    卿卿,她的小字,會這麽喊她的也就那麽幾個人。那人就算一個,因為這個小字還是他起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蕭玉融都思考過這是什麽意思,畢竟卿這個字,過於親昵了。


    對視上那雙墨玉般古井無波的眼睛,蕭玉融莫名覺得心髒抽搐般的疼痛,隻是愣愣地與那人對視,眼淚不自覺湧了出來。


    柳品玨,她的老師,她的仇敵。


    昔日兵臨城下的那些人,崔氏、柳氏、王氏。崔氏是仇恨,王氏是謀利,柳氏柳品玨更甚,師徒一場,居然直接跟崔辭寧聯合來殺她。


    朝夕相處那麽久,她居然不知道柳品玨有反心。


    盯著柳品玨看,蕭玉融張了張嘴,欲語淚先流。


    “課堂之上,胡鬧什麽?我還沒說什麽,你又哭什麽?”柳品玨被她看得心頭一震,擰眉問道。


    蕭玉融頓時又淚眼漣漣,繃不住了。


    她一麵掉眼淚,一麵低下頭抑製不住地笑了出來。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這次她定不會重蹈覆轍,她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她一抹眼淚,正色道:“沒什麽,隻是突然間眼睛酸澀罷了。”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散學。”柳品玨微微蹙眉,“蕭卿卿留下。”


    被柳品玨留下來能是什麽好事情?蕭玉生和王婉茹遞給蕭玉融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地跟其他學子一塊收拾東西走了。


    蕭玉融低著頭一聲不吭,柳品玨垂眸看著今日似乎格外不同尋常的學生,若有所思。


    剛剛蕭玉融看他那一眼……柳品玨道:“今日上課怎麽心不在焉?”


    “隻是身子略有不適。”蕭玉融勉強微笑。


    “哪裏?”柳品玨麵不改色地問。


    看見你就挺不適的,蕭玉融深吸一口氣,保持笑容:“先生不是不在意我嗎?又何必多一嘴問呢?”


    柳品玨頓了頓。


    蕭玉融向來喜歡尋樂子,之前也喜歡假裝不懂追著柳品玨求答疑,一來二去消耗幹淨了柳品玨本就為數不多的耐心。


    終於在陽光正好的某一天午後,蕭玉融再次癡纏著柳品玨問題時,柳品玨攤牌了。


    蕭玉融至今都記得柳品玨冷淡的目光,他不輕不重地用指尖叩擊桌岸,“我當真不在意公主。”


    “啊?”蕭玉融那時候聽到這話還沒反應過來,傻愣愣地抬起頭。


    “公主是死是活,與我無關。”柳品玨倦怠地半斂著眼眸,道,“學術品性我作為師長卻是該教的,隻是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小把戲,別再拿出來丟人現眼了。”


    他風輕雲淡,“這回,公主便回去抄十遍書長長記性,引以為戒。”


    蕭玉融從未被人下過麵子,記憶深刻,像隻剛剛伸出爪子就被打回去的小貓,從此見了柳品玨退避三舍。


    這麽久了,蕭玉融還能記得這事,也是記仇。柳品玨半眯著眼睛,“你就為了這事置氣?”


    “怎會?我是真的身體不適,先生若是不信,罰我就是了。”蕭玉融也懶得繼續應付柳品玨了,斂了笑。


    反正獨獨跟柳品玨,他們是一輩子的仇人了。


    上一世雖然崔家是主力軍,但是背後出謀劃策,坐享其成的是柳家。


    到了後世,百姓之間都在傳言——柳與蕭,共天下。


    正是因為柳家在允州自立為王,與蕭氏皇族廝殺了許久,直到玉京城破。


    柳家既然早有反心,那她又何必投鼠忌器?蕭玉融對柳品玨微微一笑:“既然先生不罰,那本宮便回宮了。”


    說罷,她不等柳品玨回複,便起身離開。


    柳品玨目光沉沉地注視她的背影,將手中的書卷丟在桌案上。


    背後的陰影處走出一人,跪地將手中信箋呈遞給柳品玨,“主君。”


    接過信箋,柳品玨一掃信上內容,道:“嗯,派些人盯著昭陽公主府。”


    “主君派人看著昭陽公主,可是因為太子回朝?”屬下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蕭卿卿看著不同往日。”柳品玨垂眸,蕭玉融剛剛看他的第一個眼神太過於複雜,他輕飄飄瞥過下屬,“既然多嘴,自己去領罰吧。”


    “是。”下屬苦不堪言,早知道不多問那一句了,他家主君雖然會解惑,但也會事後責罰。


    蕭玉融走至國子監門外,等候已久的貼身女官翠翠俯首帖耳:“公主,太子回來了。”


    “哥哥回來了?”蕭玉融揚眉。


    翠翠停頓了一下,“公主,與太子同行的還有一位。”


    蕭玉融想起來了,蕭玉歇這次班師回朝,還帶了個人。


    她腦子嗡的一下,看著翠翠的嘴巴張張合合說話。


    “北境崟洲,崔氏次子崔辭寧。”


    蕭玉融想起來了,她就是因為這次兄長把崔辭寧帶回來,所以才看上了崔辭寧那副皮囊,也看上了崟洲。


    她的野心絕不僅僅是止於崟州崔家,允州柳家也是必爭之地。


    蕭玉融想要利用婚事徹底跟崔氏綁定,隻是崔辭寧十足十一個貌恭實則不敬,十分看不上蕭玉融的提議。


    這也徹底激怒了蕭玉融,她轉頭就跟玉京的世家李氏定了親。


    到後來叛軍起義,直接攻進了玉京,李氏作為世家大族也是推波助瀾的勢力。


    蕭玉融定了定心神,“既然大哥回來,那便去迎一迎。”


    翠翠應聲:“是,公主。”


    蕭玉融穿梭過園林,一路芳菲遍滿花源,影度回廊,暖香撲鼻。


    隔著翠竹青鬆,蕭玉融遠遠就看到假山前的兩個少年。


    一個是她兄長,麵目威嚴冷峻,英氣勃勃,身著黑色華貴錦服,眸子銳利深邃。


    另一個模樣俊美的是她冤家,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眉眼之間盡是意氣風發,還依然是那個鮮衣怒馬少年郎,英姿颯爽小將軍。


    崔辭寧眉眼間有種獨有的少年氣,上一世蕭玉融恰恰就是喜歡這一點。


    “宮中園林春景深,確實漂亮,北境可養不上如此嬌貴的花木。”崔辭寧嘖嘖稱奇,“不愧是王都玉京。”


    蕭玉歇挑了一下眉,“你是說這些雜草?”


    崔辭寧瞪圓了眼睛,“我家老頭子養了幾個月都沒養活,在你們這成雜草了?”


    “哥哥。”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還沉浸在珍惜花木是雜草的震驚裏的崔辭寧轉過頭,看到藹藹綠蔭底下走來一明眸皓齒的姑娘。


    墨玉般的長發,如雪般的肌膚,朱唇輕抿,麵如桃花。白裙雲裳,鬢邊一朵桃花襯得人比花嬌。


    南方的姑娘家都是這樣的玉軟花柔?美人如玉,無外乎如是。


    崔辭寧想起來剛剛覲見蕭皇的時候,蕭皇跟蕭玉歇說,公主得了病剛剛好,需要仔細著。


    那時候他還以為像蕭玉歇這樣的人,本應該不耐姊妹小病初愈這種瑣碎小事,但是蕭玉歇卻皺著眉又仔細詢問了些細節,才應聲說他一會就去見妹妹。


    崔辭寧還想著呢,外頭傳言蕭玉融為她父兄所鍾愛一事,果然不假。


    “你、你妹妹?”崔辭寧說話磕巴了一下。


    蕭玉歇沒理睬他,而是大步上前托住了蕭玉融的手臂,觸碰到蕭玉融微涼的肌膚,皺了皺眉,“外頭風大,底下人怎麽不給你添衣?冷不冷?”


    蕭玉融莞爾一笑,“我不冷,兄長,你是忘了?我也是會武的。”


    “會武也是人,是人便會得病。你是小孩子心性,底下人竟也由著你胡鬧?”蕭玉歇握住了蕭玉融的手,“父皇說你才得了病。”


    蕭玉融笑著搖搖頭,看向一旁的崔辭寧,“我聽聞哥哥帶了人,這才來看看。”


    崔辭寧連忙擺手,道:“豈敢讓公主親自相迎?”


    崔辭寧這個樣子可太少見了,畢竟上輩子崔辭寧見了她第一眼,就跟她不對付,後麵更是說她粉紅骷髏,蛇蠍美人。


    感情喜歡這種溫婉小女娘是吧?蕭玉融在心底冷笑,嗬嗬,去他的安分守己,她非要讓崔辭寧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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