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教你楚樂的詩文?”蕭玉融問道。


    祖巴頓了頓,點頭,“嗯。”


    他金棕色的頭發在暮光裏閃爍著細碎的光芒,明明是那樣明媚的長相,卻為什麽沉默得像是蟄伏的野獸呢?


    “先前來楚樂的時候不是春天,如今來了,也不是春天。”祖巴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語氣裏充滿了憧憬,“希望我下次來的時候,是春天。”


    他的感慨總讓蕭玉融心慌意亂,仿佛能窺見其中的狼子野心。


    他的表情變得有些落寞,“族中的老人們總說楚樂的花開得很漂亮,漫山遍野都是。尤其是春天,春天的花真的很漂亮,可惜我總碰不上春天。”


    人道玉京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


    “等到冬天,冬天過去,春回大地的時候,我想再來看一看。”祖巴笑了一下。


    他笑起來的時候那些沉默的戾氣才消散些,眉目都變得熠熠生輝。


    好像漫過他的那些寒冷褪去了,命運待他不再偏頗。


    蕭玉融覺得他身上有莫名悲傷的沉重,所以開口:“如果再快些就好了,那你能趕上春天。或者當年再晚一些,春天也快要來了。”


    他每次都沒趕上春天,仿佛被春天刻意回避。


    祖巴笑時會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看著明媚的可愛,但不笑的時候就陰森森的,像是野獸。


    他偏著頭注視了蕭玉融片刻,問:“你的阿塔很愛你,他真的很愛你。”


    “是啊。”蕭玉融坦然地承認了這個事實,“那麽多皇子公主,他最疼愛我。”


    隻有蕭玉融麵前,蕭皇才是父皇,在皇子們麵前,他都隻是帝王。


    隻有她騎在蕭皇的脖子上摘下過枝頭的花,隻有她趴在蕭皇膝上撒過嬌,隻有她犯了錯誤不會真正影響地位。


    哪怕是當時賜予巴爾曼部糧食,也是為了想要給體弱多病的蕭玉融積福。


    “你的阿娜呢?”祖巴問。


    蕭玉融回答:“她在天上。”


    祖巴抬起頭看向天空,“我的阿塔阿娜也在天上。”


    他的母親死在某一年冬天的風雪裏,而父親也在與其他部族的戰爭中受傷後不治而亡。


    微暗的天空已經有了幾粒黯淡的星子,朦朦朧朧地懸掛著。


    “亡者會成為星星,在天上看著我們。”祖巴說,“蒼狼神和白鹿神會庇佑我們,我們的家人也會。”


    “這是安慰嗎?”蕭玉融問。


    祖巴搖頭,“不,是保佑。”


    “公主,他們說你的名字叫蕭、蕭雨……龍?”他口齒有些生澀地念出她的名字。


    “蕭玉融。”蕭玉融糾正他。


    祖巴輕輕地念,盡管生硬,卻像是在品這幾個字:“蕭……蕭玉融。”


    蕭玉融點點頭,“對,蕭玉融,我的名字是蕭玉融。”


    “這是什麽意思?”祖巴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玉是我的字輩,融是我母後給我起的名字。”蕭玉融答,“父皇說,是融融於萬戶。我想,母後的意思應當是融融曳曳召元氣。”


    她像是有些感慨般歎氣:“父皇想的是大家,隻是母後想的,是小家。”


    “這是他們給予你的希望。”祖巴明白了,“祖巴的意思是英勇的人,阿塔阿娜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所以起了這個名字。”


    蕭玉融笑了笑,“你不也達成他們的期待了嗎?我倒是沒有成為父皇母後期待的模樣啊。”


    “不是的,這不是期待。”祖巴又搖頭,“這是希望,它沒有負擔,所以你不需要承重,因為這隻是一個送給你的祝福。”


    蕭玉融愣了愣,她看向祖巴,而那一刹那恰巧寺廟的古鍾響起,發出沉悶的聲音。


    倦鳥暮歸林,夕陽照見連天處,熏染一片絢爛的濃墨重彩,仿佛是哪家貴人打翻的珠寶匣子。


    祖巴微微低著頭,金棕色的睫毛掩蓋著碧色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道:“自由。”


    “我希望你自由。”他說。


    願她往後無痛無苦,無憂無慮,願她往後如野火般耀眼,如清風般自在。


    這也是希望,祖巴對蕭玉融的希望。


    *


    東宮。


    “諸位為何無一人敢言?是相商出了什麽?”蕭玉歇坐在主座上,看著底下的一群幕僚。


    底下人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最終還是有一人上前開口。


    隻是一張嘴就是些蕭玉歇不愛聽的事:“昭陽公主赴相國寺接待北國盟主,此事本該是由儲君負責。”


    蕭玉歇瞥了他一眼,“孤諸事繁忙,融融身為天家之子,幫這個忙也屬實正常。”


    “昭陽公主權勢威望愈重,儲君何不製止其氣焰日夜繁。”幕僚們麵麵相覷,最終還是說出了目的。


    蕭玉歇沉聲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有第一個人開了口,餘下的人就紛紛攘攘站了出來。


    “融公主雖說是儲君之妹,但行事張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難免樹敵太多。”


    “昭陽公主如今手握兵權,幕僚無數,陛下又深愛之,來日恐成威脅。”


    “公孫鈐之流平日裏為融公主寫下無數歌頌美譽的文章,為公主喉舌,朝中民間的輿論聲勢時常為其所左右。”


    “扶陽衛上下為公主之命是從,公主更是凡遇有罪狀之臣子,無問陛下責否,先斬後奏,皇權特許。”


    “是啊,若待來日,必定會成為儲君的威脅。”


    “陛下待公主有求必應,偏愛至極。儲君不可謂不小心。”


    蕭玉歇頗為頭疼地捏了捏眉心,“融融是孤之親妹,一母同胞,骨血相融,她需要做的事情孤必然盡力滿足。”


    “何況她向來站在孤這一邊,她之勢力,難道不能為孤所用?”蕭玉歇問。


    幕僚道:“融公主是為儲君親妹,卻也是生皇子、成皇子等之妹,與其他皇子關係也素來親厚。無論哪位皇子登上寶座,她都是長公主。”


    “儲君不一定是皇帝,但她一定是公主。”幕僚搖頭。


    蕭玉歇眸光晦暗,“你們什麽意思?難不成想要孤手刃親妹嗎?”


    “昭陽公主既能寫出‘我本南山鳳,豈同凡鳥群’,又能以有能者居之為由求陛下交於兵權,可見其心並非安於一隅。若是公主有意撥弄朝政呢?儲君不可縱之。”有一幕僚跪地懇求。


    或許是見蕭玉歇的神情確實難看,另外有幕僚委婉地提出:“我等並非想要儲君成為六親不認之徒,而是希望儲君能對公主多加勸阻。”


    “哦?”蕭玉歇揚眉。


    “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妹乎?”幕僚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幕僚還是把問題指在了蕭玉歇在乎的點:“這樣對於公主而言也是一件好事,避免她來日有可能會因此而受到傷害和波及。”


    蕭玉歇沉默了,隻有這件事情確實是……


    *


    文王謀反的消息八百裏加急傳進了玉京,玉京上下震驚。


    無論是之前的異動,還是蕭玉融無詔斬徐晨,都足夠令朝堂警惕了。


    千防萬防,居然都沒壓住文王。


    朝廷早有準備,再加上崔氏領兵在宣城嚴陣以待,這才叫文王沒有一路勢如破竹打到玉京。


    文王居然屯兵已久,兵馬齊全,崔氏主要兵馬鎮守北境,在宣城的隻是其中之一。


    雖然有崔氏嫡係的幾人在,長子崔辭安也在宣城領兵,但沒有援軍和糧草馳援,也處境艱難。


    蕭皇在朝堂上大發雷霆,指著條條觸目驚心的戰況,怒吼道:“雲水、洛緹、平南不戰而降!”


    “虎威將軍楊威呢?駙馬都尉鄧齊在哪呢?在哪呢!”他直接從龍椅上走了下來。


    天子之怒,底下群臣萬馬齊喑,誰都不敢在此時出聲。


    手裏的戰報被摔在臣子腳下,蕭皇怒火滔天:“區區一個逆王耍得他們團團轉!連下三城!宣城!直接打到了宣城!”


    “文王謀反,攻打宣城,其罪可誅。”柳品玨不緊不慢地說道。


    蕭玉歇上前一步,稟報:“兒臣以為,應立即發兵宣城平定叛亂。”


    禦史大夫卻不讚同:“太子此言差矣,文王到底是陛下兄弟。老臣倒是覺得理應招安,以表帝王仁德。”


    蕭玉歇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文王孤恩負德,早已沒有君臣之義,當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他轉頭向蕭皇舉薦:“文王私兵數萬,崔氏悍勇,可以匹敵。”


    “崔氏軍隊鎮守北境,若是平亂,豈不是邊境動蕩,蠻族宵小進犯?”禦史大夫搖頭,言辭尖銳,“太子所謂平亂,誰去平?”


    李堯止笑道:“前不久,北國四十九部不才同我楚樂定下盟約議和嗎?”


    侍中嗤笑:“公子未免也太過天真了些,四十九部素來詭詐,屢屢背盟,誰知他們不會背盟卷土而來。”


    “那你的意思是,文王如若不可獻降,就讓文王直接打到玉京來改朝換代得了?”王伏宣似笑非笑。


    “陛下!臣絕無此意!”侍中連忙對蕭皇道。


    “放肆!吵夠了沒有!”蕭皇又摔了一折戰報下來,一掌拍在龍椅扶手上,“文王都要打進玉京來了,你們還在這吵!”


    “父皇!”蕭玉歇跪地,“崔氏隨行的家眷悉數上陣,嫡係已戰死三人。”


    舉朝嘩然。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蕭皇問,滿腹猜疑。


    蕭玉歇回道:“是昭陽手下月部扶陽衛帶來的消息。”


    蕭皇銳利的目光稍稍放緩了一點,轉向蕭玉融,“昭陽,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蕭玉融抬眸瞥了一眼蕭玉歇,轉頭對蕭皇笑道。


    消息並不是蕭玉融給蕭玉歇,顯然是蕭玉歇自己有在宣城的門道,知道了消息。


    但是這件事情若是被蕭皇知道,難免遭到猜忌,所以蕭玉歇把信息來源推到了蕭玉融手底下的扶陽衛身上。


    功勞推給扶陽衛,也消除蕭皇的猜疑。


    蕭玉歇甚至都沒有給蕭玉融說過這件事情,不過蕭玉融還是自然地應下了這件事情。


    蕭玉融暗暗在心底歎氣。


    明明蕭玉歇就是儲君,來日帝位在蕭皇心目之中也非蕭玉歇莫屬,為什麽還要叫皇子們爭?為什麽還是猜忌蕭玉歇?


    難道這就是帝王本心?


    “嗯。”聽到蕭玉融應聲,蕭皇表情緩和下來,點了點頭,對蕭玉歇道,“接著說下去。”


    蕭玉歇回稟:“崔氏率兵英勇抗敵,苦守宣城,可惜敵眾我寡,文王兵重馬強,宣城危矣。”


    “太子此言有理。”柳品玨總是習慣在局勢穩定後,再開口一錘定音,“若是不出兵,豈不是令武將寒心?”


    蕭玉歇抱拳俯首,“請父皇發兵馳援。”


    蕭皇沉思片刻後,頷首,“諸位愛卿,有何人願領兵出戰?”


    一時間朝堂上靜謐無聲。


    霍照正要上前請命,一道突兀的聲音卻響起,“我。”


    “兒臣願帶兵出征。”蕭玉融領先霍照一步上前,朗聲道。


    “胡鬧!”蕭皇立即道,“簡直是胡鬧!”


    霍照同樣怒目圓睜,“真是太胡鬧了!”


    蕭玉融說:“兒臣沒有胡鬧。”


    蕭玉歇擰眉,正欲多說些什麽,卻被蕭玉融瞥了一眼,示意他不要開口。


    “你可知文王八歲習武,十幾歲便能領兵出征,二十幾歲立下汗馬功勞,你皇祖父都稱他奇才。”蕭皇慍怒地看著她。


    見蕭玉融依舊一臉執拗地看著自己,蕭皇歎了口氣,“崔辭寧少年奇才,當年禦敵一戰封狼居胥,卻同樣難以支撐。”


    “此戰凶險,需派遣久經沙場的老將前往。”他苦口婆心。


    “既然文王可以十幾歲領兵出戰,崔明陽也十幾歲上陣殺敵,皇兄更是可以平亂,為何兒臣不可?兒臣雖年歲尚淺,但騎射武藝,也不差朝中其他武將吧?”蕭玉融話語輕狂,勸說蕭皇絲毫不懼。


    她道:“此次討伐文王,兒臣當仁不讓。”


    霍照皺眉,“玉兒,聽話,此戰凶險,崔氏子女哪個不驍勇善戰?照樣折戟沉沙,可見他兵強馬壯。”


    “舅父不必多勸,我意已決。”蕭玉融搖頭。


    霍照見她油鹽不進,氣急,“好好好!你現在是長大了,我也不必多管你什麽!”


    “請父皇下旨許兒臣兵馬出征。”蕭玉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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