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辭寧就這麽毫不客氣地在乘川小住下來了。


    謝得述直截了當地問過他,什麽時候走?


    崔辭寧回答得也相當無賴。


    他非但不走,還要跟蕭玉融回玉京,看著蕭玉融登基以後再回崟洲。


    而且他還要兩地跑,樂逍遙。


    放完了話,崔辭寧樂嗬嗬地跑去給蕭玉融摘最高枝頭的花,跑去給蕭玉融買她愛吃的糕點。


    崔辭寧全然不將自己當外人,乘川謝氏的正經主人家謝得述對此相當不滿。


    小貓很生氣,但是很快就被蕭玉融哄好了。


    從玉京而來的霍照隻比崔辭寧晚了兩天。


    失而複得,再一次失而複得。


    沒有那麽多言語,臉色蒼白的霍照徑直將蕭玉融擁入懷中。


    他一下一下用手掌拍撫著蕭玉融的後頸,輕聲道:“還好你活著,還好……”


    還好是騙他的。


    還好。


    “舅舅……”蕭玉融不知道說什麽。


    她讓霍照不必再拘束於她舅舅的身份,但霍照仍然是她的舅舅。


    他們想的不一樣,那些權欲的背後也推動著他們漸行漸遠。


    “我不喜歡那些,也沒有那麽想得到那些。”霍照說道,“我一直在為別人爭奪這些,其中也包括了你。”


    他的嗓音沙啞:“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爭。如果你不想讓我碰,我可以不碰。”


    隻要蕭玉融活著就好。


    他對蕭玉融不再有別的期待,他隻希望蕭玉融好好活著。


    他終於明白他和蕭玉融一直在背道而馳,蕭玉融不在意什麽世俗什麽禮教,隻是想要他在需要的時候出現。


    蕭玉融神情動搖片刻,閉上了眼睛,“我隻是希望像之前那樣。”


    她沒有那麽希望回到從前,因為總得向來日去看。


    可她又懷念從前的他們。


    命運總是滾滾不斷地向前,這是蕭玉融從再次睜開眼睛,就明白的道理。


    蕭玉融傳信給蕭玉尋,拜托他幫忙穩定玉京的局勢。


    她不知道蕭玉尋是怎麽想的,但是蕭玉尋既然原本傳遞了蕭玉歇傳位給她的消息,那麽至少他們不會是敵人。


    至少她覺得,她跟蕭玉尋還是家人。


    嗯,互相傷害的家人。


    在正式開打前,蕭玉融還想再試一試,再跟柳品玨談一談。


    既然柳品玨願意放虎歸山,讓她好好回到乘川,那她還想試試能不能得寸進尺一些。


    先禮後兵。


    蕭玉融明白自己這位先生絕非等閑之輩,他的威嚴和謀略,在柳氏有絕對的話語權。


    前不久他們剛剛有過一個小小的交鋒。


    柳品玨散布了關於邊疆戰事的假消息,誘使來到乘川的崔辭寧回到崟洲。


    崔辭寧本是要回去的,隻是蕭玉融覺得蹊蹺,讓扶陽衛調查了。


    崔辭寧是一個人來的,如果他要回崟洲,這一路上不知道得遇上多少伏擊。


    崔辭寧既然按兵不動,柳品玨自然明白事情敗漏。


    他驚訝於蕭玉融的成長和敏銳,到如今已經可以保持鎮靜,沉穩謀劃了。


    柳品玨憑借多年積累的人脈資源,組建了獨屬於柳氏的強大軍隊。


    而蕭玉融同樣集結了追隨者,並且積極籌備糧草和軍備。皇軍、李氏和霍氏的軍隊暫時合並。


    蕭玉融在陣前表達出想要談談的意思。


    柳品玨沒出麵。


    站在前邊的是阿南阿北。


    蕭玉融覺得他們似乎有些心虛。


    阿南喊道:“要打就打,多說無益!”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先生的意思?”蕭玉融問。


    阿南更心虛了,“自然是先生的意思,你別胡說八道。”


    蕭玉融:“嗬。”


    旁邊的將領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掃視了阿南一眼,“主君今日怎麽沒出現過?他該不會是刻意回避吧?”


    “怎麽可能。”阿北矢口否認。


    將領仍然質疑:“早聽聞主君在玉京潛伏之時,最喜愛的弟子就是昭陽***。先前主君寵愛的那個舞姬意外身亡,族中早有閑言碎語說那就是***,主君遲遲未現身,總該不會是不願意跟她對上吧?”


    族中已然有人對此感到懷疑和不滿,隻是礙於柳品玨的威嚴,沒人敢說而已。


    現在柳品玨不在,他就問了。


    “你這是在質疑主君嗎?”阿南心虛至極,隻能反問。


    “柳南小將軍。”一身青衣的公子從蕭玉融後走出,雙目含笑。


    將領眉頭緊鎖。


    帳中青衣,算無遺策,是公主座下謀士——李紹兗。


    李堯止笑:“為何不請老師出來呢?兩個弟子都在這裏了,還請老師出來一敘。”


    阿南剛想找個借口回絕掉,身後便是一道聲音。


    “說得好。”柳品玨勒著韁繩,從軍隊之中騎著馬緩緩上前。


    兩側的士兵自發給他讓出一條路,神情恭敬。


    柳品玨目視前方,“既然是我弟子,又何必與我為敵?投效柳氏又有何不好呢?”


    “李氏目前沒有改換門庭的想法,多謝老師的好意了。”李堯止麵不改色。


    蕭玉融揚起眉梢,“先生這挖人是半點不避諱,就當著我的麵了?”


    “好人才,自然也要爭一爭。”柳品玨氣定神閑。


    “柳公帳下,謀士如雲,武將如雨,何苦來爭我一個紹兗呢?”蕭玉融笑道。


    柳品玨眉梢輕挑,仿佛在玩笑:“***真是說笑,你帳下一個李堯止,就能敵我八百謀士。”


    李堯止長伴蕭玉融身側,從年幼伴讀時期便一直陪伴她,注視她,無論她是滿頭珠翠還是戎裝盔甲。


    他沉默且長久地在蕭玉融後側方,看似是忠犬,實則是有謀慮的毒蛇猛獸。


    蕭玉融還是在笑,像是真的被這個玩笑話逗樂了。


    她問:“楚樂十八州三百城,蒼生萬民,謀士武將,皆為棋子。你我師徒亦在其中,這盤棋若我勝了,可算是出師?”


    柳品玨欠她一個出師。


    風沙漫天,片刻之後,柳品玨終於給出了回答。


    他垂著眼睛,像是在笑,又像是諷刺,“若真有這一日,自然算。”


    蕭玉融揚起了笑容,“既然你我依舊是師徒,就此之戰,是否可以談談?”


    “談?”柳品玨眯起眼睛。


    “就你我二人,在允州和乘川接壤之處的湖泊之上,湖心亭中,你我詳談。”蕭玉融道。


    “有什麽可談的?”柳品玨問。


    蕭玉融神情自若,“能談的可多了,先生意下如何?”


    將領急了,“主君!小心有詐!”


    蕭玉融聽了就笑:“放心,我也是單槍匹馬,身無寸鐵呢。”


    “主君!”將領還要再勸。


    柳品玨抬起手,製止了他,“夠了,我隻有打算。”


    他抬眼看向蕭玉融,“什麽時候?隨時奉陪。”


    “那便請吧。”蕭玉融伸出手示意。


    兩軍對壘,陣前那邊的主帥卻隻身去詳談了。


    兩邊都緊張得不行,尤其是柳氏這邊。


    阿南阿北都在遠遠地觀察一下,被謝得述攔下來了。


    兩邊又差點要打起來。


    李堯止含笑勸阻:“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諸位不妨耐心靜候佳音?”


    這才算沒打起來。


    湖心亭中擺了酒水和糕點,看著不像是敵軍議和,反而像是故人重逢。


    天際落了綿綿陰雨,水麵上起了霧氣,雨滴飄落,濺起漣漪。


    煙雨蒙蒙,如詩如畫。


    蕭玉融依然有閑情逸致倚欄而望,望向遠山,遠山如畫,水墨丹青。


    遠處的山巒在雨霧中若隱若現,蕭玉融伸出手接住了雨滴,“下雨了。”


    “先前還喊打喊殺,說成王敗寇,要殺要剮隨我的便,如今怎麽就好端端坐在這,同我賞雨?”柳品玨低笑一聲,頗有嘲笑的意思。


    “來杯酒?”蕭玉融兀自端起酒樽,朝著柳品玨示意。


    柳品玨微微蹙眉,“下雨了吹風會受涼,你還要喝酒?什麽時候能對自己身子上點心?”


    蕭玉融笑著仰起頭,將酒一飲而盡,“小酌怡情。”


    忽聞雷聲隱隱,蕭玉融側躺在亭子裏,紅袍裹身,風情搖曳。


    “先生難不成是忘了當年所言?”她問。


    柳品玨原本緊鎖的眉心稍稍鬆懈,似乎在等待蕭玉融的後續。


    雷光照亮蕭玉融雪白的臉龐,她勾起紅唇,攤開手,道:“可逐鹿者,唯我與先生二人而已。”


    隻有雨打風吹與雷聲。


    “是。”柳品玨終於開口。


    “先生難道不喜愛我嗎?”蕭玉融湊近柳品玨,目光灼灼。


    柳品玨停滯片刻,“你從何而來的信心,覺得我會愛你?”


    蕭玉融笑:“我可沒說先生愛我,我也不奢求先生的愛。”


    她要的不是柳品玨的愛。


    那也太難了,柳品玨這種人得到了什麽樣的程度才會愛得死去活來啊?


    所以蕭玉融要的是柳品玨在麵對她時的一絲猶豫。


    她想要賭的就是柳品玨的不同。


    柳品玨會為她哭,會為她動容,會留下她的貓。


    柳品玨會為她不顧身份和立場送到兩界山之後,又悄無聲息地在她下葬那一日出現在允州。


    蕭玉融會想起她偽裝舞姬獻舞那一日,柳品玨坐於上位,看到她的那個眼神。


    她在舞劍的那時候,無論是從招式、習慣還是力道上,都已經暴露了吧?


    那時候柳品玨就發現是她了吧?就知道她沒死了吧?


    柳品玨那時候的眼神,那個不可置信的,泛著淚光的眼神。


    那個意識到失態時,眼神又勉強歸於平靜,但眼眶依然微微濕潤的模樣。


    蕭玉融確信那時候柳品玨內心的起伏。


    她不賭柳品玨愛她,但這一絲猶豫,一絲動容也足夠了。


    “你……”麵對這個素來讓他頭疼的弟子,柳品玨眉頭皺得更緊了。


    “先生,為什麽非得要天下呢?”蕭玉融問,“如果說是為了家族,柳氏天下?自從柳氏族老們派人追殺你的時候,你真的還願意為它付出所有嗎?”


    致命的問題。


    柳品玨微微一怔。


    柳暗花明,峰回路轉的那時候,他想的是為自己而活。


    “如果你還是放不下它,我可以放過所有人,免去謀逆的罪責,柳氏依然還是那個四世三公的允州柳氏。”蕭玉融說。


    蕭玉融貼近了,“還是說為了心中大誌?想要治理天下,想要萬世太平安康?”


    “那也可以,我是你的徒兒,你該信我才是啊。”她的言語像是蠱惑,“我可以做到的,太平喜樂,我會讓楚樂變成那樣的。我可以讓你攝政,治理天下。”


    她輕輕拽住柳品玨的衣袖,跟年幼時那樣。


    她說:“一個人我還是會有不懂的地方,先生在我身邊可以教導我、輔佐我、幫助我。”


    蕭玉融晃了晃柳品玨的手,“先生……”


    這就是明晃晃的邀請了。


    蕭玉融想要柳品玨獻降投誠,她可以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


    盡管這對於兩邊來說都如同癡人說夢。


    柳品玨的眸光閃爍了一下。


    蕭玉融意識到柳品玨動搖了,他的動搖並不是無聲的。


    是沉默,是垂下的眼睛。


    僅僅是一息之間的事情,蕭玉融覺察到柳品玨不動聲色的些許為難,一刹那被感性撼動理性的震顫。


    這些都一閃而過。


    柳品玨恢複了平靜,“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卿卿。”


    蕭玉融停住了。


    “這世上不隻有我們兩個人。”柳品玨說。


    一聲歎息,蕭玉融收回了手。


    “那就沒辦法了。”蕭玉融道,“那我們隻能為敵了,在我們分出勝負之前。”


    沒有辦法啊,這也沒有辦法啊。


    直到他們分個勝負,或者是分個你死我活之前來,他們都沒有辦法說服對方了。


    柳品玨默不作聲地攥緊了掌心,隨後又鬆開。


    他望向蕭玉融,“來吧,讓我看看你的本事,看看你是否能出師。”


    “拭目以待吧,先生。”蕭玉融微微一笑。


    “在這之前,可要再手談一局?”她問。


    這恐怕是最後一局了。


    柳品玨沉默片刻,還是頷首。


    照舊是蕭玉融執黑子,黑子先行。


    蕭玉融平靜地落子,“對弈雙方,黑白陰陽,爭鬥求生。先生喜歡對弈,教我下棋感受天道變化,最終達成和諧共生,各安天命。”


    柳品玨幾乎能猜到她要說什麽。


    果不其然,蕭玉融說:“為什麽不能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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