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世人對女人及其責任的態度,嘉莉的心理狀態值得我們的探討.人們用人為武斷的尺度衡量她的行為,社會擁有評判一切事物的傳統標準:男人都應該做好人,女人都應該有貞操.因此我們要問:歹人,汝墮落為何?


    盡管斯賓塞和現代自然哲學家們已經作了大量分析,我們對道德的理解仍很幼稚膚淺.道德問題不是單靠進化論就能解釋的.單純符合世上萬物的規律是不夠的,因為道德問題比這更深奧,也比我們迄今所理解更複雜.首先,誰能回答心靈為什麽會顫動?又有誰能解釋為什麽有些哀傷的曲子在世上廣為流傳,經久不衰?最後又有誰能說清是什麽煉丹術使得玫瑰不分陰晴,總是鮮花滿樹,像紅燈高掛枝梢?這些事實的本質中蘊藏著道德的最基本原則.


    "啊,"杜洛埃想,"我這次的勝利真是妙不可言啊."


    "唉,"嘉莉感到悲哀和擔憂,"我失去的是什麽?"


    我們麵對著這個古老的問題認真思索,既感興趣又覺困惑,努力想找出道德的真諦,尋求正確行為的真正答案.


    照某些社會階層的標準看,嘉莉現在的境遇是夠舒服的了在那些忍饑挨餓,飽受淒風冷雨之苦的人們眼裏,她現在已進入風平浪靜的安全港.杜洛埃在西區正對著聯合公園的奧登廣場租了三間帶家俱的房間,那是個綠草如茵,空氣清新的小地方,如今在芝加哥再沒有這麽美的地方了.從窗戶看出去,景色美不勝收,令人心曠神怡.最好的那個房間俯瞰著公園的草坪.那裏的青草已枯黃,草叢中露出一個小湖.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擺,樹梢後麵聳立起聯合公園公理會教堂的尖頂,再遠處,還有好幾個教堂的塔樓聳立著.


    房間布置得舒舒服服.地上鋪著漂亮的布魯塞爾地毯,暗紅配淡黃的鮮豔底色上織著插滿奇花異卉的大花瓶圖案.兩扇窗子之間有一個大穿衣鏡.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擺著一張大而柔軟的長沙發,上麵蒙著綠厚絨麵子,還有幾把搖椅散放著.幾張畫,幾塊小地毯,還有幾件小古玩,這些就是屋裏的全部擺設了.


    在前屋後麵的臥室裏,有嘉莉的一個大箱子,是杜洛埃給她買的.壁櫥裏掛著一長排衣服她從未有過這麽多衣服,而且款式和她那麽相配.另外還有一個房間,打算作廚房,杜洛埃已經要嘉莉在那裏裝了一個簡易活動煤氣爐,以便燒些簡單的便餐和杜洛埃愛吃的牡蠣.烤奶酪麵包之類的食品.最後還有個洗澡間.整個房子很舒適,點著煤氣燈,還有調溫取暖設備,那種設備還帶有一個襯著石棉的爐柵,是當時剛采用的,令人非常舒適愉快.由於嘉莉天生勤快愛幹淨,如今愛幹淨的脾氣更有所發展,這地方收拾得非常舒適,令人愉快極了.


    嘉莉就在這種愜意的地方安頓下來,擺脫了那些一直威脅著她的生活上的困頓,可是同時她又添上了許多心理上的負擔.她的人際關係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真可以把她看成是一個與舊日告別的新人.她從鏡子裏看到一個比以前漂亮的嘉莉,但是從她腦中的那麵鏡子裏,她看到了一個比以前醜惡的嘉莉,那麵鏡子代表了她自己的看法和世俗的見解.她在這兩個影象之間搖擺不定,不知道該相信哪個好.


    "天哪,你真是個小美人!"杜洛埃喜歡常常對著她驚呼.


    於是她就睜著大眼睛高興地望著他.


    "你知道你有多美,是不是?"他會接著說.


    "嗯,我不知道,"她這麽回答.因為有人認為她美,她心裏不禁感到欣喜.盡管她相信自己很美,她還是不敢肯定,生怕自己太虛榮,自視過高.


    可是她的良心可不會像杜洛埃那樣奉承她.她從良心那裏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她在心裏向這個聲音辯白著,懇求著,為自己開脫著.歸根結底,這良心也不是一個聰明正直的顧問.這隻是世俗庸人那種渺小的良心,其中混雜著世人的見解,還有她過去的環境.習慣.風俗造成的影響.有了這良心,世人的聲音就真的被當成上帝的聲音.


    "唉,你墮落了!"那聲音說.


    "為什麽這麽說呢?"她問道.


    "看看你周圍的那些人吧,"那聲音在輕輕地說,"看看那些好人.他們不屑於做你做的事.看看那些好姑娘.要是讓她們知道你那麽經不住誘惑,她們會躲開你.你沒有奮鬥就放棄了努力."


    嘉莉一個人在家,獨自看著窗外的公園時,她會聽到這個聲音在對她說話.不過也不是常常聽到隻有在沒有旁的事情打岔時,在她對目前的舒適感覺不太強烈,而且杜洛埃又不在家裏時,這個聲音才會出現.這聲音起初很清晰,不過嘉莉從來沒有完全信服過,因為她總有話回答:12月嚴冬的威脅啦,她很孤單啦,她有需求啦,她怕呼嘯的寒風啦等等.貧困的聲音替她作了回答.


    明媚的夏天一過去,城市披上了灰氣頻耐庖.整個長長的冬天,它穿著這件色調灰暗的外衣從事著各種活動.那無數的樓房,那天空,那街道,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調.光禿禿的樹木以及在風中飛舞的灰塵和廢紙,更增添了陰沉嚴峻的氣氛.寒風在長長窄窄的大街上掃過,風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引起人的惆悵.並非隻有詩人.藝術家.或者感情細膩的上流人物才感受到了這種愁思.連狗和普通人都受了感染.他們的感受和詩人一樣深刻,隻是他們無法像詩人一樣表達自己的感覺.停在電線上的麻雀,躲在門洞裏的貓,還有負重跋涉的轅馬,都感受到了悠長刺骨的冬的氣息.世上萬物,一切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深切感受到這氣息刺心入肺.要是沒有那些歡樂的爐火,沒有以營利為目的的商業活動,沒有出售歡樂的遊樂場所,要是沒有那些在店堂內外照常展出的貨物,沒有街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招牌,沒有熙熙攘攘的顧客,我們會迅速感受到冰冷的冬之手沉重地壓在我們心上.碰到陰雨天,太陽不肯賜予我們那一份應得的光和熱,這種日子是多麽讓人沮喪啊.我們對光和熱的依賴,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我們隻是一群由光和熱孕育的昆蟲,離開了光和熱,我們就不複存在了.


    在這種灰氣頻穆漫寒冬,良心這隱秘的聲音就越來越弱,越來越無力了.


    這種思想鬥爭並非時時浮上心頭.嘉莉並不是一個鬱鬱寡歡的人,她也沒有不達真理誓不罷休的決心.她在這個問題上左思右想,陷入了邏輯混亂的迷宮,實在找不到一條出路,於是她就幹脆不去再想.


    杜洛埃在此期間的處事行為堪稱他那一類人的楷模.他帶著她到處玩,在她身上花錢,甚至出門做生意也帶上她.他在近處做生意時,有時也會留她一個人在家過兩三天.不過總的來說,他們經常在一起的.


    他們這麽安頓下來不久,有一天早上杜洛埃開口道:"聽我說,嘉莉,我已請了我的朋友赫斯渥哪天晚到我們家來玩玩."


    "他是誰?"嘉莉疑慮地問道.


    "噢,他是費莫酒家的經理,人很不錯."


    "那酒家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是城裏最好的酒家,是個高級豪華的地方."


    好一會兒,嘉莉感到困惑.她想著杜洛埃的話,不知自己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自處.


    "沒關係的,"杜洛埃看出她的心思就說道:"他什麽也不知道.你現在就算杜洛埃太太."


    這話在嘉莉聽來,有點輕率不體諒人.她看得出杜洛埃的情感不那麽細膩.


    "我們為什麽不結婚呢?"想起他的海誓山盟,她不禁問道.


    "嗯,我們當然要結婚的,"他說,"等我那筆小買賣一脫手我們就結婚."


    他指的是某個產業.他曾經告訴她他有這份產業在手頭,需要他操心和整頓一番,以及諸如比類的事.不知怎麽一來,這事兒牽製了他,使他不能隨心所欲,心安理得地解決個人問題了.


    "等我一月份從丹佛做生意回來,我們就結婚."


    嘉莉把這些話當作了希望的基礎這對她良心來說是一種安慰,一種愉快的解決辦法.一旦他們結了婚,她的錯誤就糾正了,她的行為也就無可非議了.


    事實上,她並不愛杜洛埃.她比他聰明,隱隱約約地,她已看出了他的缺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如果她不能對他有所評價和認識的話,她的境況還會糟糕一些,因為她會愛上他.她會害怕得不到他的愛,害怕失去他的歡心,害怕被拋棄而無所歸依.她會被這些擔憂弄得痛苦不堪.而現在,她的感情有點動搖不定.一開始她急於完全得到他,隨後,就泰然處之,耐心等待了.她還不能確定,她究竟對他有什麽看法,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麽.


    赫斯渥來訪時,她發現他在各方麵比杜洛埃聰明.他對她表示的那份恭維,是每個女人都會賞識的.他並不嚇得唯唯諾諾,也不太放肆大膽.他的最大魅力是殷勤周到.他的職業使他訓練有素,善於討好那些春風得意的男性同胞,那些光顧他的酒店的商人和高等專業人員.那麽,在遇到一個讓他著迷的人物時,他當然會使出更高明的手段,博取好感.一個美貌女子,不管她有何種優美情感,總是激發他施展最大的魅力.他溫和.寧靜.自信,給人的印象是他隻想為你效勞能做些什麽令女士更高興.


    在這種事情上,杜洛埃也是很有一套的,隻要他認為值得下一番功夫.但是他太自高自大,缺乏赫斯渥那份溫文爾雅.他太輕浮快活,太愛尋歡作樂,又太自信了.他在勾引那些初出茅廬,缺乏愛情經驗的姑娘時往往成功.但是碰到稍有經驗,情感高雅的女子時,他就一籌莫展,不能得手了.在嘉莉身上,他看到的是後一類姑娘,而不是前者.事實上,機會自己送上門來,他太運氣了.再過幾年,籌嘉莉稍有一點閱曆,生活上稍稍順利一些,那他就別想接近她了.


    "你這兒該置一架鋼琴才對,杜洛埃."那天晚上赫斯渥朝嘉莉微微一笑,說道,"這樣你太太就可以彈彈琴了."


    杜洛埃原來沒有想到這一點.


    "不錯,我們該買一架,"他很樂意地說.


    "我不會彈琴,"嘉莉鼓起勇氣說.


    "這一點不難學的,"赫斯渥回答道,"幾星期下來你就能彈得很好了."


    那天晚上,他保持著最佳精神狀態來助興逗趣.他穿著一身特別考究的新衣服,領子挺刮地翻下來,顯然是用最高級的衣料做的.背心是用昂貴的蘇格蘭花呢做的,上麵釘著兩排珠母圓扣,他的領結是發光的絲織品,顏色既不花俏,也不太素淨.他的衣服不像杜洛埃的那樣引人注目,但是嘉莉可以看出料子的高雅.赫斯渥腳上穿了一雙黑皮鞋,是用柔軟的小牛皮做的,隻擦得微微發亮.杜洛埃穿的是漆皮鞋.但是嘉莉感到,考究的衣服還是配軟牛皮鞋好.她幾乎是無意識地注意到這些細節.平常看慣了杜洛埃的穿著,在這種場合,這些細節自然而然地就顯露了出來.


    "我們來打尤卡撲克好嗎?"談了一會兒話以後赫斯渥提議說.他態度圓活,避開任何讓人看出他知道嘉莉過去的話題.他的談話完全不涉及個人,隻說些和任何人無關的事情.他的舉動使嘉莉感到輕鬆自如了,他的殷勤和風趣又讓她感到愉快.對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裝出一副很認真很感興趣的神氣.


    "我不會打牌,"嘉莉說.


    "查理,你可沒有盡到你的責任啊,"他對杜洛埃非常和藹可親地說."不過,"他又繼續說,"我們倆可以一起教你."


    他這麽使手腕,使得杜洛埃感到他很佩服他的選擇.他的一舉一動都表示他很樂意和他們在一起.於是杜洛埃感到和他更親近了,這也增加了他對嘉莉的尊重.由於赫斯渥的賞識,他對她的美貌有了新的認識.氣氛大大地活躍起來.


    "來,讓我瞧瞧你的牌."赫斯渥說著,彬彬有禮地從嘉莉背後看過去."你有些什麽牌?"他看了一會兒."你的牌很不錯,"他說.


    "你的運氣很好.來,我來教你怎麽打敗你丈夫.你聽我的."


    "喂,"杜洛埃說,"如果你們兩個串通作弊,我就一點贏的希望也沒有了.赫斯渥一貫是個打牌高手."


    "不,是你太太.她給我帶來好運.她為什麽贏不了呢?"


    嘉莉感激地看著赫斯渥,又朝杜洛埃微笑.赫斯渥裝出一副普通朋友的樣子,好像他來這裏隻是為了愉快地消磨時間,嘉莉所做的隻是讓他愉快罷了.


    "好,"他說,他不把自己手裏的好牌打出去,存心讓嘉莉能夠贏一回,"我看初學打牌能打得這樣,成績不賴啊."


    嘉莉看到自己要贏這一盤了,開心地笑了.有赫斯渥幫她的忙,看來她是戰無不勝的了.


    他並不經常看她.即使看時,也隻用溫和的目光.他的眼神裏隻顯出愉快與和氣,看不出一絲邪意.他把他的狡黠和精明都收了起來,顯出一臉的正氣.嘉莉毫無疑心,以為他醉心於眼前打牌的樂趣裏.她感覺得出,他認為她打得很不賴.


    "打牌沒有點彩頭太不公平了,"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指伸進上裝放硬幣的小口袋,說道:"我們來下1角錢的注吧."


    "好."杜洛埃說著去掏他的錢.


    但是赫斯渥搶在他前麵,已抓了滿滿一把1角的新硬幣出來."給,"他說著在每人麵前堆了一小堆硬幣.


    "噢,這是賭博,"嘉莉笑著說,"這樣可不好啊."


    "沒關係,"杜洛埃說,"隻是好玩而已.隻要你隻賭10美分,你還是可以上天堂的."


    "你先不要和我們說道德吧,"赫斯渥溫和地對嘉莉說,"等看誰贏了錢再說."


    杜洛埃微微一笑.


    "如果你丈夫贏了錢,他會告訴你賭錢有多不好的."


    杜洛埃大聲笑了起來.


    赫斯渥說話時帶著討好的口氣,他的意思那麽明顯,連嘉莉也聽出了話中的詼諧意思.


    "你什麽時候出門?"赫斯渥問杜洛埃.


    "星期三,"他回答.


    "你丈夫經常出門,太不像話了,是不是?"赫斯渥對嘉莉說.


    "她這次和我一起去,"杜洛埃說.


    "你們走以前,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場戲."


    "沒問題,"杜洛埃說."你說呢,嘉莉?"


    "我很願意,"她回答.


    赫斯渥盡量設法讓嘉莉贏了這些錢.他為她贏了錢高興,一遍遍數她贏的錢,最後把錢堆在一起,放在她伸出的手裏.接著他們一起吃了頓點心.吃飯時,他給大家斟上酒.飯後,他很識體地告辭了.


    "對了,"他目光先注視著嘉莉,然後看著杜洛埃說道,"你們7點半準備好,我來接你們."


    他們陪他走到門口.他的馬車停在那裏,黑暗中車上的紅燈發出愉快的光芒.


    "聽我說,"他用老朋友的口氣對杜洛埃說道,"下次你留你太太一個人在家時,你得讓我帶她出去玩玩,這樣她不至於太寂寞."


    "行啊,"杜洛埃說,對赫斯渥的好意感到高興.


    "你太客氣了,"嘉莉說.


    "這不算什麽,"赫斯渥說."換了我,我也會希望你丈夫這麽關照我的."


    他微笑著,輕快地走了,給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從未與這樣氣度不凡的人有過交往.至於杜洛埃,他感到同樣的愉快.


    "真是個好人,"他們回到舒適的房間時,他對她說道,"而且和我很要好."


    "好像是的,"嘉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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