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在紐約城裏有不少慈善事業,性質上和那位上尉搞的差不多,赫斯渥現在就以同樣不幸的方式經常光顧這些慈善機構.其中有一個是在十五街上的天主教慈惠會修道院的慈善所.這是一排紅磚的家庭住宅,門前掛著一隻普通木製捐款箱,箱上貼著對每天中午前來求助的所有人免費供應午餐的布告.這個簡單的布告寫得極不起眼,但實際上卻包含著一個範圍極廣的慈善事業.類似這樣的事業,在紐約這個有著那麽大.那麽多的慈善機構和事業的地方,是不大會引起那些境況比較舒適的人的注意的.但是對於一個有心於這種事情的人,這樣的事業卻越來越顯得非常重要,值得細細觀察.除非是特別留意這種事情,否則一個人可以在中午時分,在第六大道和十五街的拐角處站上好幾天,也不會注意到,在這繁忙的大街上蜂擁的人群中,每隔幾秒鍾就會出現一個飽經風霜.步履沉重.形容憔悴.衣衫襤褸的人.然而,這卻是個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且天氣越冷越明顯.慈善所因地方狹窄,廚房也不夠用,不得不安排分批吃飯,每次隻能容許二十五至三十人就餐,所以就得在外麵排隊並按順序進去,這就使得每天都出現這麽一個奇觀,但幾年來日複一日,人們對此已司空見慣,如今也就不以為奇了.這些人在嚴寒的天氣裏耐心地等待著,像牲口一樣,要等幾個鍾頭才能進去.沒有人向他們提問,也沒有人為他們服務.他們吃完就走,其中有些人整個冬天每天都按時來這裏.


    在整個布施期間,一個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的女人總是守在門口,清點可以進去的人數.這些人秩序井然地向前移動.他們並不爭先,也不焦急.幾乎像是一隊啞巴.在最冷的天氣裏,也能在這裏看見這支隊伍.在刺骨的寒風中,他們使勁地拍手跺腳.他們的手指和臉部各處看上去似乎都有嚴重的凍傷.在光天花日之下仔細地看一下這些人,就可以發現他們差不多都是同一類型的人.他們屬於那種在天氣還可以忍受的白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而在夏天的夜晚就睡在上麵的人.他們常去波威裏街和那些破爛不堪的東區街道,在那裏襤褸的衣衫和枯槁的形容是不足為奇的.他們是在陰冷的天氣裏蜷縮在寄宿處的起居室裏的那種人;他們是蜂擁在一些東區南部街道上更為便宜的可以過夜的地方的那種人,這些地方要到6點鍾才開門.粗劣的食物,吃得不定時,而且吃起來又是狼吞虎咽,嚴重地損害了他們骨骼和肌肉.他們全都麵色蒼白.皮肉鬆弛,眼眶凹陷.胸脯扁平,但眼睛卻閃閃發亮,而且相形之下,嘴唇紅得像是在發燒.他們的頭發不大梳理,耳朵缺少血色,皮鞋已經穿破,前露腳趾,後露腳跟.他們屬於漂泊無助的那種人,每湧起一次人潮就衝上來一個,就像海浪把浮木衝上風暴襲擊的海灘一般.


    差不多1/4個世紀以來,在紐約的另一個地方,麵包鋪老板弗萊施曼,對凡是在半夜裏到百老匯大街和十街的拐角上他的那家飯店的門口要求救濟的人,都施舍一隻麵包.二十年中,每天夜裏都有大約三百人排好隊,在指定的時間走過門口,從門外的一隻大箱子裏拿取麵包.然後又消失在夜色之中.從開始直到現在,這些人的性質或數量都沒怎麽變化.那些年年在這裏看到這支小隊伍的人,對其中的兩三個人都已經看熟了.其中有兩個人十五年來幾乎沒有錯過一次.有四十個左右是這裏的常客.隊伍中其餘的人則是陌生人.在經濟恐慌和特別困難的時期,也難得超過三百人.在很少聽說有人失業的經濟繁榮時期,也不大會有什麽減少.不論是嚴冬還是酷夏,不論是狂風暴雨還是風和日麗,也不論是太平盛世還是艱難歲月,這個數量不變的人群都會在半夜裏淒慘地聚集在弗萊施曼的麵包箱前.


    眼下正值嚴冬,赫斯渥就成為上述兩個慈善機構的常客.有一天特別寒冷,沿街乞討實在不是滋味,於是他等到中午才去尋找給窮人的這種布施.這天上午11點鍾時,就已經有幾個像他一樣的人蹣跚地從第六大道走過去,他們單薄的衣衫隨風飄動.他們早早就來了,想先進去.這時他們都靠在第九團軍械庫圍牆外的鐵欄杆上,這地方麵對著十五街的那一段.因為還要等一個鍾頭,他們起初拘束地在距離遠些的地方徘徊,但又來了其他的人,他們就走近一些,以保持他們先到的優先權.赫斯渥從西麵第七大道走過來加入這支隊伍,在離門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比其他的人都更接近門口.那些先來的但是等在遠處的人,這時都走攏來,而且,雖然一聲不吭,但卻用一種堅決的態度表明他們來得比他早.


    他發現自己的行動遭到了反對,便不快地看了看隊伍,然後走出來,排到隊伍的最後.等到恢複了秩序,獸性的反感也就緩和了.


    "快到中午了吧,"一個人壯起膽子說.


    "是快到了,"另一個說,"我已經等了差不多一個鍾頭了."


    "哎呀,可是這天真冷啊!"


    他們焦急地盯著門看,他們全都得從那裏進去.一個食品店的夥計用車拉來幾籃子食物送了進去,這引起了一陣有關食品商和食品價格的議論.


    "我看到肉價漲了,"一個人說,"如果爆發戰爭的話,對這個國家會大有好處."


    隊伍在迅速擴大,已經有了五十多人.排在頭上的人,他們的行動明顯地表示出他們在慶幸自己可以比排在後麵的人少等一些時間.常常有人伸出頭來,望望後麵的隊伍.


    "能排多前無關緊要,隻要是在最前麵的二十五個人裏就行,"在最前麵的二十五個人裏的一個說道."大家都是一起進去的."


    "哼!"赫斯渥忍不住喊了一聲,他是被他們硬擠出來的.


    "這個單一稅是個好辦法,"另一個說,"沒有它之前根本就無章可循."


    大部分時間都沒人說話,形容憔悴的人們挪動著雙腳,張望著,拍打著自己的手臂.


    門終於打開了,出來了那位慈眉善目的修女.她隻是用眼色來示意.隊伍慢慢地向前移動,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了進去,直到數到了二十五個.然後,她伸出一隻粗壯的手臂攔住後麵的人,隊伍停了下來.這時台階上還站著六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這位前經理.他們就這樣等待著,有的在談話,有的忍不住叫苦不迭,有的則和赫斯渥一樣在沉思.最後他被放了進去.因為等吃這頓飯等得太苦,吃完要走的時候,他都幾乎被惹火了.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晚上11點鍾,他在等待那半夜布施的麵包,等得很耐心.這一天他很不幸,但是現在他已經能夠比較達觀地看待自己的命運了.即使他弄不到晚飯吃,或者深夜感到餓了,他還可以來這個地方.12點差幾分時,推出來一大箱子麵包.一到12點整,一個大腹便便的圓臉德國人就站到箱子的旁邊,叫了一聲"準備好".整個隊伍立刻向前移動,每個人依次拿上麵包,就各走各的路了.這一次,這位前經理邊走邊吃,默默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夜色中的街道,回去睡覺.


    到了1月,他差不多已經斷定自己這一生的遊戲已經結束了.生命本來一直像是一種珍貴的東西,但是現在總是挨餓,體力衰弱,就使得人世間的可愛之處大為減少,難以察覺.有幾次,當命運逼得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想他要了此殘生了.但是,隻要天氣一變,或者討到2角5分或1角錢,他的心情就會改變,於是他又繼續等待.每天他都要找些扔在地上的舊報紙,看看有沒有嘉莉的什麽消息.但是整個夏季和秋季都沒有看到.然後,他發覺眼睛開始疼了起來,而且迅速加劇,後來他已經不敢在他常去的寄宿處的昏暗的臥室裏看報了.吃得又差又沒有規律,使他身體的每一個官能都在衰退.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能討到錢去要一個鋪位,好在上麵打打瞌睡.


    他開始發現,由於他衣衫襤褸.身體瘦弱,人們把他當作老牌遊民和乞丐看待了.警察見他就趕.飯店和寄宿處的老板一等他吃過飯.住過宿,就會立即攆他出門.行人也揮手要他走開.他發覺越來越難從任何人那裏討到任何東西.


    最後,他承認這場遊戲該收場了.這是在他無數次地向行人求乞,一再遭到拒絕之後人人都匆匆避開他.


    "求求你給我一點施舍好嗎,先生?"他對最後一個人說,"看在上帝的麵上給一點吧,我快要餓死了."


    "哼,滾開,"這個人說,碰巧他自己也是個平民百姓."你這家夥真沒用.我什麽都不會給你的."


    赫斯渥把凍紅的手插進衣袋裏.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這話不錯,"他說,"我現在是沒用了.我過去可是很好的.我也有過錢.我要擺脫這一切."於是,心裏想著死,他朝波威裏街走去.以前曾有人開煤氣自殺的,他為什麽不這樣做呢?他想起了一家寄宿處,那裏有裝著煤氣噴嘴的不通風的小房間,他覺得像是為了他想做的事而預先安排好的,房錢是一天1毛5分錢.接著他想起自己連1毛5分錢也沒有.


    在路上,他遇到一個神態悠閑的紳士,剛從一家上等理發店修了麵出來.


    "求求你給我一點施舍好嗎?"他大膽地向這個人乞討.


    這個紳士打量了他一下,伸手想摸塊1角的銀幣.但是他衣袋裏隻有2角5分的硬幣.


    "給,"他說,遞給赫斯渥一枚2角5分的硬幣,想打發他走開."你現在走吧."


    赫斯渥繼續走著,心裏疑惑不定.看到這麽一大個閃閃發亮的硬幣,他覺得有些高興.他想起自己肚子餓了,想起自己花上1毛5分錢就可以得個鋪位.這麽一想,他就暫時打消了尋死的念頭.隻有當他除了遭受侮辱,什麽都討不到的時候,好像才值得去死.


    仲冬的一天,最嚴寒的季節來臨了.第一天天氣陰暗,第二天就下起雪來.他一直不走運,到天黑時才討到了1毛錢,他用這錢填了肚子.晚上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主大道和六十七街的路口,在那裏轉了一會兒,最後轉身朝著波威裏街走去.因為上午他心血來潮地遊蕩了一番,所以這時感到特別疲乏.他拖著濕透的雙腳,鞋底蹭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一件單薄的舊上衣直拉到他凍得發紅的耳朵邊,破爛的圓頂禮帽拉得低低的,把耳朵都給壓翻了過來.他的雙手插在衣袋裏.


    "我這就去百老匯大街,"他對自己說.


    當他走到四十二街時,燈光招牌已經大放光彩了.許多人匆匆地趕去進餐.在每一個街角上,透過燈火通明的窗戶,都可以看見豪華餐廳裏那些尋歡作樂的男男女女.街上滿是馬車和擁擠的電車.


    他這麽疲憊和饑餓,本來是不應該來這裏的,對比太鮮明了.連他也不禁觸景生情,深深地回想起過去的好光景來.


    "有什麽用呢?"他想,"我已經全完了.我要擺脫這一切了."


    人們回頭目送著他,他那蹣跚的身影是如此的古怪.有幾個警察一直用眼睛盯住他,以便阻止他向人乞討.


    有一次,他漫無目的.稀裏糊塗地停了下來,朝一家富麗堂皇的餐廳的窗戶裏看去,窗前閃耀著一塊燈光招牌.透過餐廳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見紅色和金色的裝璜.棕櫚樹.白餐巾以及閃光的玻璃餐具,特別還有那些悠閑的吃客.雖然他心神衰竭,但是強烈的饑餓感,使他意識到這一切的重要性.他一動不動地站住了,磨破的褲腳浸在雪水裏,呆頭呆腦地望著裏麵.


    "吃,"他咕噥著,"不錯,要吃,別人都有吃的."


    然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心裏的幻想也消失了一些.


    "天真冷啊,"他說,"冷極了."


    在百老匯大街和三十九街的拐角上,白熾燈光照耀著嘉莉的名字,顯示著"嘉莉.麥登達和卡西諾劇團"的字樣.整個泥濘積雪的人行道都被這片燈光照亮了.燈光很亮,因此引起了赫斯渥的注意.他抬頭看去,看見一塊金邊的大布告牌,上麵有一幅嘉莉的優美畫像,和真人一般大小.


    赫斯渥盯著畫像看了一會兒,吸著鼻子,聳起一隻肩膀,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抓他.可是,他已經精疲力盡,連腦子也不大清楚了.


    "是你呀,"他最後對著畫裏的她說."我配不上你,是嗎?嘿!"


    他徘徊著,想清楚地想一想.但是他已經想不清楚了.


    "她已經得到了,"他語無倫次地說,心裏想著金錢."叫她給我一些."


    他向邊門走去.隨後,他忘了去做什麽,就停了下來,把手朝口袋裏插得更深一些,想暖和一下手腕.突然又想起來去做什麽了.後台門!就是這兒.


    他來到這個門口,走了進去.


    "幹什麽的?"看門人說,瞪眼看著他.見他停住了,就走過去推他."滾出去."他說.


    "我要見麥登達小姐,"他說.


    "你要見她,是嗎?"對方說.差點被這事逗樂了."滾出去吧,"說著又去推他.赫斯渥沒有力氣抵抗.


    "我要見麥登達小姐,"就在他被趕走的時候,他還想解釋."我是好人.我"


    這個人又推了他最後一把,關上了門.他這麽一推,赫斯渥腳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這使他很傷心,又恢複了一些模糊的羞恥感.他開始叫喊起來,呆頭呆腦地咒罵著.


    "該死的狗!"他說,"這該死的老狗,"一邊拂去他那不值錢的上衣上的雪水."我我曾經使喚過像你這樣的人."


    這時,一陣對嘉莉的強烈憎惡之感湧上他的心頭隻是一陣狂怒的感覺,之後就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她應該給我吃的,"他說,"她應該給我的."


    他絕望地轉身又回到百老匯大街上,踩著雪水朝前走去,一路乞討.叫喊,迷失了思路,想起了這個就忘記了那個.就像一個腦力衰退.思想不連貫的人常有的那樣.


    幾天之後,那是一個嚴寒的傍晚,他在心裏作出了自己唯一明確的決定.4點鍾時,空中已是一片夜色朦朧.大雪紛飛,寒冷刺骨的雪花被疾風吹成了長長的細線.街上鋪滿了雪,像是鋪上了六英寸厚的冰冷.柔軟的地毯,它被車碾.人踩,弄成了褐色的泥漿.在百老匯大街上,人們都身穿長外套,手擎雨傘,小心翼翼地走路.在波威裏街上,人們都把衣領和帽子拉到耳朵邊,沒精打采地從街上走過.在百老匯大街上,商人和旅客都朝舒適的旅館趕去.在波威裏街上,冒著寒冷出來辦事的人,轉過一家又一家幽暗的店鋪,店堂的深處已經亮起了燈光.電車也早早就開了燈,車輪上的積雪降低了平常的軋軋車聲.整個城市都被這場迅速加厚的大雪包裹了起來.


    這個時候,嘉莉正在沃爾多夫旅館自己舒適的房間裏,讀著《高老頭》,這是艾姆斯推薦給她看的.故事很動人,一經艾姆斯推薦,更引起了她的強烈興趣,因此她幾乎領會了故事全部的感人意義.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過去所讀的東西,總的來說都是那麽無聊而且毫無價值.可是,她看得疲倦了,就打了一個嗬欠,走到窗邊,看著窗外不斷駛過第五大道的蜿蜒的馬車隊伍.


    "天氣真糟,是吧?"她對蘿拉說.


    "糟透了!"那個小女人說,走到她旁邊."我希望雪再下大一些,可以去坐雪橇."


    "哎呀,"嘉莉說,高老頭的痛苦還感染著她."你就隻想著這些.你就不可憐那些今天晚上無家可歸的人嗎?"


    "我當然可憐的,"蘿拉說,"但是我能做些什麽呢?我也是一無所有."


    嘉莉笑了.


    "即使你有,你也不會關心的,"她說.


    "我也會關心的,"蘿拉說,"可在我受窮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幫助過我."


    "這不是很可怕嗎?"嘉莉說,注視著漫天的風雪.


    "看那邊的那個男人,"蘿拉笑著說,她看見一個人跌倒了."男人在跌倒的時候看上去多麽膽怯啊,是不?"


    "今天晚上,我們得坐馬車了."嘉莉心不在焉地回答.


    查爾斯.杜洛埃先生剛剛走進帝國飯店的門廳,正在抖掉漂亮的長外套上麵的雪.惡劣的天氣把他早早地趕回了旅館,而且激起了他的欲望,想要尋找那些能把大雪和人生的憂愁關在門外的樂趣.他主要想幹的事情就是吃頓好晚飯,找個年輕女人作伴,去戲院度個良宵.


    "喂,你好,哈裏!"他對一個閑坐在門廳裏舒適的椅子上的人說."你怎麽樣啊?"


    "哦,馬馬虎虎,"另一個說.


    "天氣真糟,是不?"


    "哦,可以這麽說,"另一個說,"我正坐在這裏考慮今晚去哪裏玩呢."


    "跟我去吧,"杜洛埃說,"我可以給你介紹漂亮極了的小妞."


    "是誰?"另一個問.


    "哦,這邊四十街上的兩個姑娘.我們可以好好樂一下.我正在找你呢."


    "我們去找她們,帶她們出來吃飯怎麽樣?"


    "當然可以,"杜洛埃說."等我上樓去換一下衣服."


    "那好,我就在理發室,"另一個說."我要修個麵."


    "好的,"杜洛埃說,穿著雙高級皮鞋.嘎吱嘎吱地朝電梯走去.這隻老花蝴蝶飛起來仍舊輕盈不減當年.


    冒著這天晚上的風雪,以1小時40英裏的速度,向紐約開來的一列普爾門式臥鋪客車上,還有三個相關的人物.


    "餐車第一次叫吃晚飯,"車上的一個侍者穿著雪白的圍裙和短上衣,一邊喊一邊匆匆地穿過車廂的走道.


    "我不想打下去了."三人中最年輕的那個黑發麗人說,她因為好運當頭而顯得十分傲慢,這時正把一手紙牌從麵前推開.


    "我們去吃飯好嗎?"她丈夫問,華麗的衣著能把人打扮得有多瀟灑,他就有多瀟灑.


    "哦,還早,"她回答,"不過,我不想再打牌了."


    "傑西卡,"她母親說,她的穿著也可以幫助人們研究漂亮的服裝能怎樣美化上了年紀的人."把領帶夾別牢快脫出來了."


    傑西卡遵命別好領帶夾,順手摸了摸她那可愛的頭發,又看了一下寶石鑲麵的小表.她的丈夫則仔細地打量著她,因為從某觀點來看,漂亮的女人即使冷淡也是迷人的.


    "好啦,我們很快就不用再忍受這種天氣了,"他說,"隻要兩個星期就可以到達羅馬."


    赫斯渥太太舒適地坐在角落裏,微笑著.做一個有錢的年輕人的丈母娘真是好福氣她親自調查過他的經濟狀況.


    "你看船能準時開嗎?"傑西卡問."如果天氣老是這樣的話,行嗎?"


    "哦,能準時開的,"她丈夫回答."天氣無關緊要."


    沿著走道,走過來一個金發的銀行家之子.他也是芝加哥人,他對這個傲慢的美人已經注意很久了.就是現在,他還在毫不猶豫地不時看看她,她也覺察到了.於是,她特意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把美麗的臉龐完全轉開.這根本不是出於婦道人家的穩重,這樣做隻是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這時候,赫斯渥正站在離波威裏街很近的一條小街上一幢肮髒的四層樓房前.那最初的淡黃色的粉刷,已經被煙熏和雨淋弄得麵目全非.他混在一群人中間早已是一大群,而且還在逐漸增多.


    開始隻來了兩三個人,他們在關著的木門附近溜達,一邊跺著腳取暖.他們戴著皺巴巴褪了色的圓頂禮帽.不合身的上衣,被融雪濕透,變得沉甸甸的,衣領都朝上翻起.褲子簡直就像布袋子,褲腳已經磨破,在濕透的大鞋子上麵甩來甩去.鞋幫已經穿壞,幾乎是破爛不堪了.他們並不想就進去,隻是懊喪地在旁邊轉悠,把兩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裏,斜眼看著人群和逐漸亮起的一盞盞路燈.隨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人數也在增加.其中既有胡子灰白.眼睛凹陷的老頭,也有年紀較輕但病得瘦巴巴的人,還有一些中年人.個個都是骨瘦如柴.在這厚厚的人堆裏,有一張臉蒼白得像是流幹了血的小牛肉.另一張臉紅得如同紅磚.有幾個曲背的,瘦削的肩膀彎成了圓形.有幾個裝著假腿.還有幾個身材單薄得衣服直在身上晃蕩.這裏看到的是大耳朵.腫鼻子.厚嘴唇,特別是充血的紅眼睛.在這整個人群中,就沒有一張正常.健康的麵孔,沒有一個直立.挺拔的身軀,沒有一道坦率.堅定的目光.


    風雪交加之下,他們相互擠在一起.那些露在上衣或衣袋外麵的手腕都凍得發紅.那些被各種像是帽子一樣的東西半掩住的耳朵,看上去還是被凍僵和凍傷了.他們在雪中不停地換著腳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一會兒這隻腳,一會兒那隻腳,幾乎是在一齊搖擺著.


    隨著門口人群的擴大,傳來一陣喃喃的話語聲.這不是談話,而是你一句我一句,泛泛地對任何人發表連續的評論.其中有咒罵,也有黑話.


    "真見鬼,但願他們能快一些."


    "看那個警察在望著這裏."


    "也許天還不夠冷吧!"


    "我真希望我現在是在新新監獄裏."


    這時,刮起了一陣更刺骨的寒風,他們靠得更攏了.這是一個慢慢挨近.換腳站立.你推我擠的人群.沒有人發怒,沒有人哀求,也沒有人說恫嚇的話.大家都沉悶地忍受著,沒有打趣的話或者友誼的交流來減輕這種苦難.


    一輛馬車叮當駛過,車上斜倚著一個人.最靠近門口的人中有一個看見了.


    "看那個坐車的家夥."


    "他可不覺得這麽冷."


    "唷,唷,唷!"另一個大聲喊著,馬車早已走遠,聽不見了.


    夜色漸濃.人行道上出現了一些下班趕回家去的人.工人和女店員快步走過.橫穿市區的電車開始擁擠起來.煤氣路燈閃著光,每一扇窗戶都被燈光照得通紅.這一群人還在門口徘徊不散,毫不動搖.


    "他們難道永遠都不開門了嗎?"一個嘶啞的聲音問,提醒了大家.


    這一問似乎又引起了大家對那關著的門的注意,於是很多人朝門的方向望去.他們像不會說話的野獸般望著門,像狗那樣守在門口,發出哀鳴,緊盯著門上的把手.他們倒換著雙腳,眨著眼睛,嘀咕著,有時咒罵,有時議論.可是,他們還在等待,雪花還在飛舞,刺骨的雪片還在抽打著他們.雪花在他們的舊帽子和高聳的肩膀上堆積起來.積成小堆和弓形的條條,但誰都不把它拂去.擠在人群正中間的一些人,體溫和呼氣把雪融化了,雪水順著帽沿滴下來,落在鼻子上,也無法伸手去擦擦.站在外圍的人身上的積雪都不融化.赫斯渥擠不進中間去,就在雪中低頭站著,身子蜷成一團.


    一束燈光從門頭上的氣窗裏透了出來.這使得觀望的人群一陣激動,覺得有了希望.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喃喃的反應聲.終於裏麵響起了吱吱的門閂聲,大家都豎起了耳朵.裏麵還傳出了雜亂的腳步聲,大家又低語起來.有人喊了一聲:"喂,後麵的慢一點,"接著門就打開了.人群一陣你推我攘,像野獸般的冷酷.沉默,這正表明他們就像野獸一樣.然後他們進到裏麵,如同漂浮的木頭一樣分散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看見那些濕帽子和濕肩膀,一群冰冷.萎縮.不滿的家夥,湧進淒涼的牆壁之間.這時才6點鍾,從每個匆忙的行人臉上都可以看出他們正在趕去吃晚飯.可是這裏並不供應晚飯除了床鋪,一無所有.


    赫斯渥放下1毛5分錢,拖著疲憊的腳步,慢慢地走到指定給他的房間裏去.


    這是一間陰暗的房間木地板,滿屋灰塵,床鋪很硬.一隻小小的煤氣噴嘴就照亮了如此可憐的一個角落.


    "哼!"他說,清了一下喉嚨,把門鎖上了.


    現在他開始不慌不忙地脫衣服,但是他先隻脫了上衣,用它塞住門下的縫隙.他把背心也塞在那裏.他那頂又濕又破的舊帽子被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後,他脫掉鞋子,躺了下去.


    看樣子他好像思考了一會兒,因為這時他又爬了起來,關掉了煤氣燈,鎮靜地站在黑暗之中,誰也看不見他.過了幾分鍾其間他並沒有回想什麽事,隻是遲疑不決而已他又打開了煤氣,但是沒用火柴去點.就在這個時候,他還站在那裏,完全躲在仁慈的夜色之中,而此刻整個房間都已充滿了放出來的煤氣.當他嗅到煤氣味時,又改變了主意,摸到了床邊.


    "有什麽用呢?"當他伸直身子躺下去安歇時,輕輕地說道.


    這時嘉莉已經達到了那初看上去像是人生的目的,或者至少是部分地達到了,如人們所能獲取的最初欲望的滿足.她可以四處炫耀她的服飾.馬車.家具和銀行存款.她也有世俗所謂的朋友那些含笑拜倒在她的功名之下的人們.這些都是她過去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有掌聲,也有名聲.這些在過去遙不可及.至關重要的東西,現在卻變得微不足道.無足輕重了.她還有她那種類型的美貌,可她卻感到寂寞.沒有事做的時候,她就坐在搖椅裏低吟著,夢想著.


    世上本來就有著富於理智和富於感情的兩種人善於推理的頭腦和善於感受的心靈.前者造就了活動家將軍和政治家;後者造就了詩人和夢想家所有的藝術家.


    就像風中的豎琴,後一類人對幻想的一呼一吸都會作出反應,用自己的喜怒哀樂表達著在追求理想中的失敗與成功.


    人們還不理解夢想家,正如他們不理解理想一樣.在夢想家看來,世上的法律和倫理都過於苛刻.他總是傾聽著美的聲音,努力要捕捉它那在遠方一閃而過的翅膀.他注視著,想追上去,奔走得累壞了雙腳.嘉莉就是這樣注視著,追求著,一邊搖著搖椅.哼著曲子.


    必須記住,這裏沒有理智的作用.當她第一次看見芝加哥時,她發覺這個城市有著她平生所見過的最多的可愛之處,於是,隻因為受到感情的驅使,她就本能地投向它的懷抱.衣著華麗.環境優雅,人們似乎都很心滿意足.因此,她就向這些東西靠近.芝加哥和紐約;杜洛埃和赫斯渥;服裝世界和舞台世界這些隻是偶然的巧合而已.她所渴望的並不是它們,而是它們所代表的東西.可時間證明它們並沒有真正代表她想要的東西.


    啊,這人生的糾葛!我們至今還是那麽地看不清楚.這裏有一個嘉莉,起初是貧窮的.單純的.多情的.她對人生每一種最可愛的東西都會產生欲望,可是卻發現自己像是被擯在了牆外.法律說:"你可以向往任何可愛的東西,但是不以正道便不得接近."習俗說:"不憑著誠實的工作,就不能改善你的處境."倘若誠實的工作無利可圖而且難以忍受;倘若這是隻會使人腳疲心灰,卻永遠達不到美的漫長路程;倘若追求美的努力使人疲倦得放棄了受人稱讚的道路,而采取能夠迅速實現夢想的但遭人鄙視的途徑時,誰還會責怪她呢?往往不是惡,而是向善的願望,引導人們誤入歧途.往往不是惡,而是善,迷惑那些缺少理智.多愁善感的人.


    嘉莉身居榮華富貴之中,但並不幸福.正如在杜洛埃照顧她的時候她所想的那樣,她曾經以為:"現在我已經躋身於最好的環境裏了";又正如在赫斯渥似乎給她提供了更好的前途的時候她所想的那樣,她曾經以為:"現在我可是幸福了."


    但是,不管你願不願意同流合汙,世人都我行我素,因此,她現在覺得自己寂寞孤單.她對貧困無告的人總是慷慨解囊.她在百老匯大街上散步時,已不再留意從她身邊走過的人物的翩翩風度.假如他們更多地具有在遠處閃光的那份寧靜和美好,那樣才值得羨慕.


    杜洛埃放棄了自己的要求,不再露麵了.赫斯渥的死,她根本就不知道.一隻每星期從二十七街碼頭慢慢駛出的黑船,把他的和許多其他的無名屍體一起載到了保得墳場.


    這兩個家夥和她之間的有趣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他們對她的生活的影響,單就她的欲望性質而言,是顯而易見的.一度她曾認為他們兩個都代表著人世最大的成功.他們是最美好的境界的代表人物有頭銜的幸福和寧靜的使者,手裏的證書閃閃發亮.一旦他們所代表的世界不能再誘惑她,其使者的名譽掃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使赫斯渥以其原有的瀟灑容貌和輝煌事業再次出現的話,現在他也不能令她著迷了.她已經知道,在他的世界裏,就像在她自己眼前的處境裏一樣,沒有幸福可言.


    她現在獨自坐在那裏,從她身上可以看到一個隻善於感受而不善於推理的人在追求美的過程中,是怎樣誤入歧途的.雖然她的幻想常常破滅,但她還在期待著那美好的日子,到那時她的夢想就會變成現實.艾姆斯給她指出了前進的一步,但是在此基礎上還要步步前進.若是要實現夢想,她還要邁出更多的步子.這將永遠是對那愉快的光輝的追求,追求那照亮了世上遠處山峰的光輝.


    啊,嘉莉呀,嘉莉!啊,人心盲目的追求!向前,向前,它催促著,美走到哪裏,它就追到哪裏.無論是靜悄悄的原野上寂寞的羊鈴聲,還是田園鄉村中美的閃耀,還是過路人眼中的靈光一現,人心都會明白,並且作出反應,追上前去.隻有等到走酸了雙腳,仿佛沒有了希望,才會產生心痛和焦慮.那麽要知道,你既不會嫌多,也不會知足的.坐在你的搖椅裏,靠在你的窗戶邊夢想,你將獨自渴望著.坐在你的搖椅裏,靠在你的窗戶邊,你將夢想著你永遠不會感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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