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裏菲思家族在萊柯格斯的這一支的家長,跟堪薩斯城那一支的相比,要引人矚目得多了。他跟他的個兒要矮小、境況相當窘困、經辦“希望之門”傳道館、已有三十年沒見過麵的弟弟不一樣:個子比常人略高,身體很強壯,雖說比較清瘦,兩眼卻炯炯有神,舉止談吐也都深刻透辟。他曆來自以為具有異乎尋常的洞察力與傑出的商人素質,這從他所取得的成就即可證明——所以,他對某些比不上他的人有時就有一點不耐煩了。他處世待人並非不厚道,也並不惹人不快,隻不過始終竭力保持著一種鎮靜、審慎的風度。他為自己這種作風辯白說,他不外乎是接受人們對於他以及跟他一樣發跡的人所作出的評價罷了。


    二十五年前,他來到了萊柯格斯,手頭有些資金,就決意在有人向他建議過的一家新的領子行業中投資。後來,他竟然就此發跡,乃是始料所不及的。當然,他也就沾沾自喜了。如今——二十五年以後——他的家,毫無疑問,是萊柯格斯全城最漂亮、同時造得也最別致的邸宅之一。格裏菲思一家人,被尊稱為當地少數幾個世家望族,即使說不上最古老,至少也是萊柯格斯最保守、最可敬、最發跡的家族之一。他那年紀還小的兩個子女,如果說大女兒不算在內,他們交際酬應常在年輕活潑的一代人中大出風頭;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生過什麽事,足以削弱他的威望,或則使他的威望為之黯然失色。


    這一天他剛從芝加哥回來,因為他在那裏簽訂了好幾個合同,至少保證一年之內生意可以得到協調發展,所以覺得心裏很舒坦,對世界上一切也都稱心如意。也沒有發生什麽事使他這次旅行蒙受失敗。他出門遠行時,格裏菲思襯衫與領子公司一切照常,如同他在廠裏一樣,目前定貨很多。


    他一走進家門,把一隻沉甸甸的手提包和一件做得很時髦的大衣一扔,就轉過身去,瞧著其實他早已料到的一個場麵:貝拉急衝衝朝他奔了過來。當然羅,她是他的心肝寶貝;在他看來,這是他整個生命給予的最心愛、最別致、最高超的藝術品——青春、健康、快樂、聰穎和愛情——所有這一切全都體現在這個漂亮女兒身上了。


    “哦,爸爸,”她見他一進來,就非常甜蜜而又迷人地大聲喊道。“原來是你呀?”


    “是啊,至少眼下有一點兒象我吧。我的寶貝女兒,你好?”他張開雙臂,迎接他這個鮮蹦活跳奔過來的小女兒。“我說,這可真是一個又結實、又健康的好妞兒呀,”他同她親吻一下之後這麽說。“我走了以後,這個淘氣小姑娘表現怎麽樣?這回可不許撒謊呀。”


    “哦,好得很呢,爸爸。不拘問誰,就得了。我可表現得再好也沒有了。”


    “你媽怎麽樣?”


    “她身體很好,爸。她在樓上自己房裏。也許她沒有聽見你進來吧。”


    “還有麥拉呢?她從奧爾巴尼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她也在自己房裏。剛才我聽到她在彈琴呢。我自己也才進門。”


    “噢喲喲。又串門去啦。我知道你,”他樂嗬嗬地翹起食指警告說。貝拉一下子就挽住他的一隻胳臂,跟他一塊邁步上樓去。


    “哦,沒有,我可沒有呢,”她狡黠而又甜蜜地喃喃低語說。“瞧你一個勁兒挑剔我,爸。我隻不過到桑德拉那兒去了一會兒。你覺得怎麽樣,爸?他們打算放棄格林伍德湖這邊的房子,馬上要在第十二號湖邊蓋一座漂亮的大別墅啦。芬奇利先生還特意給斯圖爾特買一艘大汽艇,到了夏天他們打算就住過去,也許從五月到十一月都在那兒。說不定克蘭斯頓一家也要去了。”


    格裏菲思先生對他小女兒的鬼花招早就見慣不怪了,可是這會兒他之所以聽得如此津津有味,與其說是由於她提出的那麽一個想法——第十二號湖這個上流社會交際中心要比格林伍德湖更為高貴——還不如說是由於這麽一個事實:芬奇利一家,僅僅為了享受上流社會交際樂趣,竟能突然不惜工本揮金如土了。


    他沒有回答貝拉的話,徑直登樓,走進了妻子的房間。他親吻了一下他的太太,瞅了一眼跑到門口來擁抱他的麥拉,跟著大談芝加哥之行的收獲。從他擁抱太太的場麵可以看出他們倆之間有一種令人滿意的默契——一絲兒不協調都沒有。再從他同麥拉打招呼的勁兒,也可知道:他雖然對她的秉性和觀點並不完全讚同,至少對她還是傾注了無限愛心。


    他們正說話時,特魯斯黛爾太太進來說就要開飯了。吉爾伯特這時也換好衣服,走了進來。


    “我說,爸,”他大聲說道,“我有一件有趣的事兒,明兒早上要同你談一談。可以吧?”


    “好吧,我在廠裏。你正午來吧。”


    “大家一塊下樓吧,要不飯涼了,”格裏菲思太太一本正經地提醒大家說。吉爾伯特馬上轉身下樓,跟在後邊的是格裏菲思先生,貝拉依然挽著爸的胳臂。最後,當然,是格裏菲思太太和剛從自己房裏出來的麥拉。


    一家人坐定以後,馬上就談到了最近以來萊柯格斯的一些新聞。貝拉是提供全家談助的主要來源,這些新聞多半是從斯內德克學校搜集來的。所有的社會新聞,好象以驚人的速度都滲進了這所學校。這會兒她突然說:“你覺得怎麽樣,媽?羅塞達·尼科爾森,就是迪斯頓·尼科爾森太太的侄女,去年夏天尼科爾森太太從奧爾巴尼來這裏過——你知道的,那天晚上,她還參加了我們草坪上舉行女畢業生遊園會——你記不記得——那個黃頭發,藍眼睛,有點斜白眼的姑娘——她父親是奧爾巴尼一家大雜貨批發店的老板——哦,她跟去年夏天來看望蘭伯特太太的那個來自尤蒂卡的赫伯特·蒂克哈姆訂婚了。你不記得他了,可我是記得的。他個兒高高的,皮膚黑黑的,多少有些忸忸怩怩,而且蒼白得嚇人,不過還是很漂亮的——哦,簡直是電影裏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主人公。”“你聽見了吧,格裏菲思太太,”吉爾伯特狡黠而又挖苦地對母親說。“斯內德克女子學校列位小姐時常派出一些代表悄悄地溜出去看電影,以便不時掌握電影裏男主人公的動態。”


    老格裏菲思突然開了腔,說:“這次我在芝加哥碰到一件怪事,相信你們各位一定也會覺得有趣。”他想到了兩天前在芝加哥不期而遇的一個人,後來才知道此人原是他的小兄弟阿薩的大兒子。他還想到了自己對此人所下的結論。“哦,那是怎麽回事,爸?”貝拉馬上催促說。“快快說呀。”“快把這一條重要新聞講出來,爸,”吉爾伯特接下去說。他知道父親疼他,所以對父親向來好象平起平坐,一點兒拘束都沒有。


    “哦,我在芝加哥,下榻在聯誼俱樂部,碰到一個年輕人,是我們家的親戚,孩子們,還是你們的堂兄弟,也是我弟弟阿薩的大兒子。我心裏捉摸,如今阿薩是在丹佛吧。我沒見過他,或者說沒聽到過他的消息,迄今已有三十個年頭了。”他說到這裏,就遲疑不語,陷入沉思。


    “不就是在某個地方傳道的那一個吧,爸?”貝拉昂起頭來問。


    “是啊,就是那個傳道的。至少,我知道他離家以後有一陣子是傳道的。不過,他的兒子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不幹這個了。他在丹佛,我想,大概是在一家旅館做事。”


    “請問他那個兒子是什麽樣子呢?”貝拉問。她隻認識按照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和父母的監護許可範圍的那些衣冠楚楚和顯然非常保守的年輕人與成年男子,因此,這一個新親戚,西部一家旅館老板的兒子,深深地把她吸引住了。


    “一個堂兄弟?他有多大年紀?”吉爾伯特馬上追問。他急於了解這個親戚的性格、地位和能力。


    “哦,依我看,他是個挺有意思的年輕小夥子,”格裏菲思多少有點兒遲疑,欲說還休地說。因為,直到此刻為止,他真的還說不上對克萊德有個一定的看法。“他模樣兒長得相當漂亮,舉止言談也相當正派——依我看,年紀同你差不多,吉爾,乍一看,也很象你——象極了——眼睛、嘴巴、下巴頦兒,都是一模一樣。”他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兒子。“如果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他個兒稍微高些,顯得瘦削些,雖然我看他實際上並非如此。”


    想到有一個堂兄弟很象他——各方麵可能跟他一樣漂亮、瀟灑——又是同姓,吉爾伯特心裏就打了個寒戰,有一點兒反感。因為,到現在為止,在萊柯格斯這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獨生子,未來的廠主和繼承人,姑且少說些,至少也是他父親產業的三分之一的繼承人。可現在呢,萬一大家知道他有個親戚,有一個年紀同他相仿,甚至外貌舉止也跟他相象的堂兄弟——一想到這裏,他禁不住怒火中燒。(這是一種他既不了解,而又控製不住的心理反應)他馬上斷定,他不喜歡他——無法喜歡他。


    “他現在的職業是什麽?”他質問時的語調簡慢,而又有一點酸溜溜的味道,雖然他也竭力想使後者不要暴露出來。“哦,他的職位算不上什麽,我想應當這麽說,”格裏菲思若有所思地微笑著說。“目前他隻是芝加哥聯誼俱樂部裏的一名侍應生,不過,這孩子倒是很惹人喜歡,有點兒紳士派頭,我想應當這麽說。我倒是很喜歡他的。事實上,他告訴我,說他在那裏沒有什麽晉升的機會,希望能夠另找一個地方,以便有機會學到一點東西,日後也能出人頭地。我對他說,要是他樂意上這兒來,他就不妨來碰碰運氣吧,也許我們可以幫他一點小忙——至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表現一下究竟有沒有才能。”


    開頭,他並不打算把自己對侄兒如此熱心關懷一下子都講出來——原是想等一等,跟妻兒商量幾次後再說。殊不知他覺得既然有這麽一個合適的機會,何不先說了出來呢。現在,他既然講了,自己覺得也很高興,因為克萊德很象吉爾伯特,他的確很想幫幫自己親侄子的忙。


    不過,吉爾伯特聽後有些惱火,心裏不覺涼了半截。貝拉和麥拉對父親的意見倒是相當讚成。但格裏菲思太太卻不以為然;她不論什麽事,一概站在她的獨生子一邊——甚至寧願他連一個親戚都沒有,一個能跟他競爭的人也沒有——她熱衷於這麽想。一個堂兄弟,也姓格裏菲思,長得很漂亮、瀟灑,年紀跟吉爾伯特相仿——據爸爸說,很惹人喜歡,舉止言談又很正派——這就使貝拉和麥拉很喜歡。而格裏菲思太太一發覺吉爾伯特陰沉的臉色,也就很不高興了。這表明吉爾伯特不喜歡他啊。不過,為了尊重丈夫的權威和遇事果斷的才幹,這時她依然默不作聲。但貝拉並不這樣。


    “哦,你打算給他一個位置,是吧,爸?”她說。“那多有意思。我希望他比我們其他的一些堂兄弟長得更漂亮、更瀟灑些。”


    “貝拉,”格裏菲思太太嗬責她說。麥拉回想起好幾年前有一個笨拙的叔叔和堂兄弟從佛蒙特來看望他們,在這裏還待過一兩天,就會心地笑了一笑。這時,深為惱火的吉爾伯特心裏竭力反對父親這個意見。他簡直不理會父親的用心。“當然羅,隻要有人想進廠來學咱們這個生意,我們怎麽也不能馬上回絕他們,”他尖刻地說。


    “哦,這個我明白,”他爸爸回答說,“不過,堂表兄弟,阿侄外甥嘛,那就另當別論了。再說,依我看,他很聰明,很有抱負。如果說我們反正僅僅接納個把親戚,給個機會讓他試試看,那也無傷大雅嘛。我真鬧不明白,為什麽我們就不能象雇用陌生人那樣雇用他呢。”


    “我可知道吉爾不喜歡萊柯格斯有人跟他同姓,外貌也象他。”貝拉佻巧地說,話裏帶著一點兒惡意,因為她哥哥動不動就當麵數落她。


    “嘿,胡扯淡!”吉爾伯特忿忿地回嘴說。“你要是過一段時間能說上一句有點兒頭腦的話多好?至於他跟我同不同姓——或者說他長得同我象不象,這些跟我又有什麽相幹呢?”


    這時,他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就顯得特別酸溜溜的。“吉爾伯特!”母親帶著嗬責的口吻大聲說道。“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而且還是衝著你自己的妹妹說?”


    “得了,那我就不打算給這個年輕人出點子了,如果說要引起大家心裏不愉快的話,”老格裏菲思接下去說。“我隻知道,他父親做事從來不是很能幹的,我懷疑克萊德過去是不是有過一個正經八百的機會。”(兒子一聽見他父親如此善意、親切地稱呼他堂兄弟的名字,不由得有點兒畏縮不前了。)“我要他上這裏來的本意,不外乎是要幫著他邁出第一步唄。至於以後他行不行,我可一點兒都說不準。也許他行,也許他不行。要是他真的不行……”他忽然一隻手往上一揚,好象是說,“要是他真的不行,那時,我們當然就得把他拋開。”


    “哦,依我看,你可真是個好心腸,孩子爸,”格裏菲思太太殷勤而又委婉地說。“我可巴望他能不辜負你的一番好意。”“還有一點,”老格裏菲思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意味深長地找補著說。“要是他受雇了,那末,他在我廠裏工作期間,我不希望僅僅因為他是我的侄兒,他的待遇就跟其他雇員有什麽不同。他來這兒是做事的——可不是來玩兒的。他在這兒接受考驗期間,我可不希望你們裏頭哪一位同他有來往——哪怕是一點兒也不行。反正他還不是一味依賴我們的那種人——至少他並沒有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再說他來的時候,心裏也不會想到以後自己要跟我們裏頭任何一位平起平坐唄,要不然,那就太蠢了。往後要是他果然真的表現不錯,能夠自己照顧自己,知道牢守自己的崗位,而又不出風頭,如果說你們裏頭又有人也想照拂他一些——得了,到那時候還來得及,瞧著辦,不過,在那以前可萬萬不行。”


    特魯斯黛爾太太的助手——女仆阿曼達,正在把盤子撤去,準備上甜食。不過,格裏菲思先生平素很少吃甜食,除非有客人在座,通常他就利用這一空隙,看看放在書房小書桌裏的股票,以及有關銀行業務的報表。這時,他就把椅子往後一挪,站起身來,跟家裏人說他有事,徑直走進隔壁書房去了。其餘的人仍然留下來吃甜食。


    “我倒是很想看看這位堂兄究竟是什麽個樣子。你呢,媽?”麥拉問母親說。


    “可不是啊。我真巴不得他能不辜負你爸爸對他如此厚望。要不然,會叫他傷心的。”


    “我可怎麽也鬧不明白,”吉爾伯特說,“我們對原來已有的人,總算好不容易才給安置下來了,現在幹嗎還要另外添人。再說,隻要想一想:要是一發現我們的堂兄弟上這兒來以前隻不過是旅館裏一名侍應生,人們又會怎樣風言風語!”


    “嘿,他們不一定會知道,不是嗎?”麥拉說。


    “嘿,怎麽會不知道?唉,我們怎能不讓他自己說出來呢——除非我們特別關照他千萬別說——又怎能不讓在那裏見過他的人上這兒來呢。”他眼裏凶光閃閃。“一句話,我可希望他千萬不要亂說一通。不用說,這對我們大家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貝拉找補著說,“但願他別象艾倫伯父的兩個孩子那樣傻嗬嗬。依我看,他們才是天底下最沒有味兒的男孩子。”


    “貝拉,”她母親又一次規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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