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達不久發現,她對這一切的直覺看法很快得到了具體的證實。如同過去一樣,如今克萊德還是照樣臨時變卦,隨便失約,盡管事後總是一迭連聲說實在出於無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時,她雖然埋怨他,或是懇求他,或是索性默不出聲,暗自“悲傷”,可是,事實上情況依然不見好轉。現在,克萊德已死心塌地迷戀著桑德拉,不管羅伯達作出任何反響,他怎麽都不會有所收斂,甚至一點兒也不會感動的。畢竟桑德拉太迷人了。


    每天上班時,羅伯達總是整天價跟他在同一個房間裏,因此,他不能不直覺地感受到縈繞她腦際的一些那麽淒楚、憂鬱、絕望的思想情緒。這些思想情緒有時確實也紮痛了他的心,好象就在提出控訴,或是在呼冤叫屈,使他非常難堪,因此,他便禁不住想方設法,好歹也得使她消消氣,比如,說他很想見見她呀,隻要這天晚上她在家,他就一準來呀,等等。可她呢,盡管精神上有些恍恍惚惚,心裏還是那麽迷戀著他,委實不好意思不讓他來。克萊德到了她那裏,隻要回想到過去,乃至於這個房間裏一切的一切,舊日的情就又迸發出了新的火花星子。


    然而,克萊德正癡心妄想,巴望自己能有個更為光輝的未來,卻完全不顧此間實際情況,因此深恐現下他跟羅伯達的關係到頭來會危及他的前途。萬一什麽時候桑德拉一發現了他跟羅伯達的事,怎麽辦?那就通通完蛋啦!反過來說,羅伯達要是知道他愛上了桑德拉,因而引起強烈的憤懣,甚至告發他,或是揭露他,那又怎麽辦呢。自從除夕約會以後,每天一早他到廠裏上班,少不了向羅伯達解釋一番,說什麽格裏菲思府上啊,哈裏特府上啊,或是別的顯赫府邸啊,反正總是有人家邀請他赴宴,因此,他今兒晚上實在沒法來同她會麵,其實,這個約會原是一兩天前他自己講定的。後來,一連有三次,桑德拉開了車子來叫他,他連一句話也沒向羅伯達交代就走了,心想轉天找個借口胡弄過去就得了。


    不過,看來也許好象不正常,雖然也不能說決無先例,那就是說:他不能容忍這種同情與厭惡混為一體的事態,後來終於拿定主意,決定不管怎麽樣,他好歹也得設法斬斷這一種關係,哪怕是把羅伯達折磨至死(他幹嗎要愛她?反正他從來也沒有對她說過要娶她),不然的話,隻要她不是毫無怨言地同意放了他的話,那也將危及他在廠裏的地位。可是,有的時候,他又深深感到自己是個狡猾、無恥、殘酷的人,要知道是他誘騙了這個姑娘,要不然,她怎麽也不會惹他麻煩的。由於這後一種想法的存在,盡管有時他怠慢她、誆騙她,或是明明講定了,故意失約,甚至就幹脆不來跟她會麵——人類的利比多可真怪啊——昔日煉獄裏或天國裏對亞當及其後代所製定的律令還是再一次被執行了:“你必戀慕你丈夫。”1——


    1詳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3章第16節,係上帝對女人所說的話,全文是:“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關於他們倆的關係,還有一點必須指出:由於克萊德和羅伯達缺乏經驗,他們僅僅懂得,或是僅僅采用了最最簡單而又往往無效的避孕方法。大約在二月中旬,說來也怪有意思,正當克萊德因為繼續得到桑德拉寵愛,快要下決心,不僅在肉體上而且在所有關係上都要同羅伯達一刀兩斷;就在這時,她也看清楚了:盡管他一直還在動搖不定,她自己卻照舊迷戀他,因此,象她這樣追求他,是完全徒勞的;也許為了維護她的自尊心,如果說不是為了減輕自己心裏的痛苦,最好她還是離開這裏,去別處另找活路,既可養活自己,還能照舊幫助她的父母,並且盡可能把他忘掉就得了。殊不知真倒黴,這時又出了事。有一天早上,就在她進廠時,讓她感到非常驚恐的是,心裏懷有一種比過去折磨過她的更要嚴重、更要可怕的疑懼,並且在臉上也表現了出來。除了她對克萊德得出了這麽一個痛苦的結論以外,昨天晚上她又突然陷入一種異常駭人的恐懼之中,因此,剛才她決定要走,如今——至少在目前——恐怕也走不了。因為,他們倆都是太猶豫不決和易於一時感情衝動,再加上她遏製不住自己對他的情愛,如今正當他們倆關係處於最惡化的時刻,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她屈從於他誘人的魔力以來,她經常掐指算著日子,高興的是一切總算都很順順當當。可是這一次,經過準確無誤地算過的時間已過去了四十八個鍾頭,還是連一點兒表明情況正常的跡象都沒有。而在前四天裏,克萊德甚至都沒有來到過她身邊。他在廠裏時的態度,也比過去更加疏遠,更加冷淡了。


    偏巧就在眼前,卻出了這件事!


    除了他以外,她再也沒有別人可以交談了。可他如今卻持疏遠、冷淡的態度。


    她害怕的是,不管克萊德能不能幫助她,她覺得自己要擺脫如此危險的困境殊非易事。眼前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家、她的母親、她的一些親戚,以及所有一切認識她的人——萬一她真的遭殃,他們對她又會作何感想呢。羅伯達最害怕的,還有社會輿論和人們風言風語。那是非法姘居的烙印!私生子的恥辱!從前,她聽一些娘兒們談起過人生、婚姻、通奸,以及先是屈從於男人、後遭遺棄的一些姑娘的不幸身世,當時她心裏老是琢磨,要做一個女人可真難啊。本來一個女人太太平平地一出了嫁,就得到男人的保護和愛情——比方說,象她妹夫加貝爾對她妹妹的愛情,以及毫無疑問,在開頭幾年裏,她父親對她母親的愛情——還有克萊德在他狂熱地起誓說自己愛她的時候所給予她的愛情。


    可是現在呢——現在呢!


    不管她對他過去或目前的感情有什麽想法,時間可再也不能延宕下去了。哪怕是他們倆關係發生了變化,他非得幫助她不可,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該往哪兒走才好。克萊德,當然羅,他會知道的。反正早先他說過,出了紕漏,他包管幫助她。雖說一開頭,甚至在第三天到廠裏時,她還安慰自己,也許把嚴重性估計得過高了,說不定是生理上失調,或是出了什麽毛病,終究自己會好的,殊不知到了那天下午還不見任何好轉的跡象,她心裏就開始充滿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到目前為止,她僅僅剩下的一點兒勇氣,也開始動搖、崩潰了。現在要是他不來幫助她,她就是孤零零一個人。而她最最需要的是忠告和好主意——滿懷深情的主意。啊,克萊德!克萊德!但願他再也不對她這麽冷淡!他萬萬不應該這樣!要想個什麽辦法,而且萬萬遲疑不得,就是要快,不然的話,老天哪,一下子就會使人嚇壞啊!


    午後四五點鍾,她馬上把工作放下,趕緊到更衣室,用鉛筆寫了一張便條。她又是急,又是歇斯底裏,寫得潦草極了。


    克萊德:今晚我一定要見你,一定、一定要見。你一定要來。我有話跟你說。請你一下班馬上就來,或在什麽地方跟我碰頭。我並沒有發火或生氣。不過,今晚我一定要見你,一定要見。請速告我在哪兒碰頭。


    羅伯達


    克萊德一看完便條,發覺裏頭有新的令人驚駭的事情,就馬上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隻見她臉色煞白、削瘦,還示意他跟她碰頭。他一看她的臉色,心裏就明白,她要告訴他的事,肯定是她認為此事極端重要,要不然,她幹嗎這樣緊張激動呢?盡管他心情不安地想起了今天另有約會,要去斯塔克府上赴宴,可是剛才羅伯達求見一事還得先辦。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麽事啊?也許是有人死掉了、受傷了——還是她的母親、父親、弟弟、妹妹遇到了不幸?


    五點半,他動身到約定的地點去,心裏在揣摩,真不知道她幹嗎如此憂心如焚,臉色慘白。可他同時又自言自語道,他跟桑德拉的美夢很可能成為事實,因此,他決不能對羅伯達表示過多同情,給自己徒增麻煩——他必須作出新的姿態,跟她保持一定的距離,讓羅伯達心裏明白,他對她的關係再也不象過去那樣了。他六點鍾到達約定的地點,發覺她傷心地背靠樹幹,佇立在陰處,顯得心情沮喪,精神錯亂。


    “喂,怎麽一回事,伯特?你幹嗎這樣害怕?出了什麽事?”


    由於她顯然急需幫助,甚至連他那顯然熄滅了的愛情之火也重新點燃起來了。


    “啊,克萊德,”她終於開口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才好。如果真的證實了的話,那我覺得就太可怕了,”她說話時那種緊張、低沉的語調,顯然說明她心中的痛苦和不安。“喂,怎麽一回事,伯特?幹嗎不跟我說話?”他很謹慎地又說了一遍,竭力佯裝一副超然自信的神態(不過這一回佯裝得不很成功)。“出了什麽漏子?你幹嗎這樣緊張?你渾身上下在發抖啊。”


    他一輩子都沒有碰到過類似這樣的窘境,這時壓根兒猜不透羅伯達碰到了什麽不幸。同時,由於他最近以來對她態度冷淡,此刻他就顯得相當疏遠,甚至有點兒尷尬,羅伯達顯然出了什麽紕漏,但他真不知道該表什麽態才好。他這個人對傳統或道德方麵的刺激畢竟是很敏感的,每當他做了不太體麵的事,哪怕要連累他那很大的虛榮心,他照例也會作出一些悔恨表現,至少還有一點兒羞恥之心。再加上此刻他急急乎想去應約赴宴,在此不要再糾纏不清,因此,他的舉止談吐顯得極不耐煩。這一切全都逃不過羅伯達的眼睛。


    “你自己也記得,克萊德,”她認真而又熱切地向他懇求說。正是眼前困境促使她更加大膽,更加苛求。“你說過,出了紕漏,你包管幫助我的。”


    克萊德這才想起他最近到她房間裏去過幾次,現在據他看,都是很傻的。由於他們倆舊情難忘,再加上欲火難抑,又使他雖屬偶然,但是顯然很不聰明,跟她發生過肉體關係。如今他才馬上懂得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他還了解到,如果真的證實了的話,那他覺得就是極其嚴重、令人注目,而且還有危險的一大難題。一切都得怪他,目前這一實際窘境,必須加以解決。而且,為了不讓危險擴大,還必須馬上解決。但同時,根據他最近對羅伯達極端冷淡的態度,他幾乎暗自估摸:也許這不外乎是一種騙術,或是失戀後的詭計或花招,旨在不顧他本人意願如何,千方百計非要把他纏住不放,讓他重新愛她——隻不過上述這種想法,很快就被他推翻了。瞧她神態顯得太憂鬱、太絕望。他這才模模糊糊地開始意識到,這個麻煩可能對他將是一大災難,因此,他心中頓時湧起更多的是驚恐,而不是惱怒了。


    “是啊,可你怎麽知道準出了紕漏呢?你總不能一下子就肯定,可不是嗎?你究竟根據什麽就能肯定呢?說不定到明天,你就什麽事都沒了,是吧?”不過,聽他說話的語氣就知道連他自己也都說不準。


    “哦,不,我可不是這麽想,克萊德。我也巴不得一切都順順當當。可是整整兩天已經過去了,這樣的事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


    她說話時顯然露出心情沮喪和哀憐自己的神態,他不得不把懷疑羅伯達跟他耍花招的想法馬上給打消了。可他還是不願馬上接受如此令人沮喪的事實,就找補著說:“哦,得了吧,也許什麽事都沒有呢。有的娘兒們還不止晚兩天哩,可不是嗎?”


    他說話時這種語氣,顯然表明他在這方麵一點兒沒有把握,甚至表明他沒有這方麵的知識,隻是在過去這些從沒有暴露出來罷了。如今,羅伯達聽了驚慌萬狀,不由得嚷了出來:“哦,不,我可不是這麽想。不管怎麽說,要是真的出了問題,那不就太可怕了,是不是?依你看,我該怎麽辦呢?你知不知道我能吃些什麽藥?”


    當初克萊德心急如焚,要跟羅伯達發生這樣一種關係時,給她留下的印象是:他是個老練到家的年輕人,生活閱曆遠比她豐富得多;至於這樣一種關係可能包含的所有一切風險和麻煩,隻要有他在,包管絕對安全無虞。可現在呢,他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了。其實,正如現在他認識到,對於性的秘密,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一些難題,他跟他同齡年輕人一樣可謂知之甚少。不錯,克萊德來這裏以前,確實在堪薩斯城和芝加哥跟著拉特勒、希格比、赫格倫等一撥旅館裏的侍者頭兒們開過一點兒眼界,也聽過他們胡扯淡,亂吹牛。不過,現在據他暗自估摸,盡管他們吹起牛來無邊無際,他們知道的那一套玩意兒,想必是從那些跟他們一樣大大咧咧、無知無識的娘兒們那裏聽來的。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他們曉得的東西簡直少得可憐,不外乎是跟他們這一檔次的人打交道的江湖醫生以及令人可疑的雜貨鋪掌櫃、藥房老板們瞎說一氣的那些什麽特效藥和避孕秘方。盡管如此,這類東西在萊柯格斯這麽一個小城市裏,哪兒能尋摸得到呢?從他跟迪拉德斷絕來往以後,他已沒有什麽親近的人,更不用說能在患難之中鼎力相助的知心朋友了。


    眼前他能想得到的最好辦法,就是向本地或附近某地雜貨鋪老板求助。他們隻要賺錢,也許會交給他一個值得一用的藥方或是一點兒信息。不過這要賣多少錢呢?這種療法,有沒有什麽危險呢?人家會不會說了出去呢?還會不會提出什麽問題?會不會把你求醫覓藥的事再告訴給別人聽呢?克萊德的模樣兒長得活象吉爾伯特·格裏菲思,而吉爾伯特又是萊柯格斯大名鼎鼎的人物,要是有人把克萊德誤認為吉爾伯特,於是流言蜚語一下子傳開去,最終就會引起麻煩。


    這一可怕的事態,恰好發生在他跟桑德拉的關係發展到這麽一個關鍵時刻:她已經私下允許他親吻她,令人更高興的是,她還經常送他幾條領帶、一支金鉛筆、一盒極其精美的手絹,借此聊表寸心。這些小小禮品,都是趁他出門不在家時送上門的,還附有她親筆簽名的小卡片。這就使他覺得信心日增,由於他跟她的關係,他的前途將會得到越來越大的保證了。他甚至還覺得,隻要她的家庭對他不是太敵視,隻要她依然迷戀著他,並繼續施展她那圓熟機智的手腕,那末,他同她結成姻親,未始不是不可能的事。當然羅,對此連他自己也都說不準。她真正的感情和意圖,至今仍隱藏在逗人的、不可捉摸的態度之中,因而也就使她顯得更加可愛。不過,也正是這一切,使他認為:眼下必須盡可能漂亮大方,而又不引起對方反感,趕快讓自己從他跟羅伯達的親密關係中解脫出來。因此,現在他佯裝信心十足地說:“哦,我要是你的話,今天晚上就不會為這事擔心。說不定你壓根兒就沒事,你明白吧。這連你也說不準呀。反正我總得有點兒時間,再看看我還有什麽辦法。我想我總可以給你尋摸一些東西。隻不過希望你別這麽緊張。”


    他嘴上是說得這麽穩當,可心底裏卻並沒有那麽安定了。實際上,他已是驚恐萬狀。本來他決心盡量離她遠一些,現在就很難辦到了,因為他麵臨著真正危及自己的困境,除非他能找到一種論據或是托詞,把他的一切責任通通推卸掉——可是,由於現在羅伯達還在他手下工作,並且他還給她寫過幾封信,哪怕她隻講一句括,他就會受到查問,這對他來說將是致命的打擊。因為有這樣的可能性,就足以使他認識到:他必須馬上幫助她,而且,千萬不許消息泄漏出去。與此同時,還應該給克萊德說句公道話,反正看在他們兩人過去的份上,他並不反對盡自己一切力量去幫助她。可是,萬一他實在無力相助(就是這樣,他的思路很快得出了一個完全可能有害的結論),得了,那末就——得了,那末就——至少也許有可能,——如果不是他自己,那不妨由別人出麵——否認他跟她有過任何類似這樣的關係,於是,他自己也就脫盡幹係了。也許這可能是唯一的出路,隻要他不是象現在自己這樣四麵受敵,那就得了。


    然而,眼前他感到最苦惱的是:這事除了向醫生求助以外,他簡直一點兒都想不出其他切實可行的辦法。再說,這也許就得花錢,花時間,冒風險——真不知道還有什麽花頭呢?他打算明天早上來看她,那時她要是還不見好,他就開始行動了。


    而羅伯達呢,她生平頭一回遭到這樣冷遇,而且還是在如此危急的關鍵時刻,滿懷她一輩子從沒有過的那種令人心膽欲裂的疑懼思緒,向自己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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