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克萊德收到兩封信,而且是同時收到的,因而使情況更加棘手了。


    克萊德,我最親愛的:


    我的小寶貝怎麽樣?一切都好嗎?這兒簡直是帥極了。已來了好多人,每天還不斷有人來。鬆樹岬的夜總會和高爾夫球場都已經開放了,那兒的人可多啦。這會兒斯圖爾特和格蘭將正駕著汽艇往格雷灣開去,我還聽得見馬達的聲音哩。你別磨磨蹭蹭,親愛的,快一點來吧。這兒太好了,實在沒法說的。綠的林蔭大道,可以騎著馬兒飛奔;每天下午四點,可以到夜總會遊遊泳,跳跳舞。我剛騎著狄基遛了一圈才回來,愜意極了。午飯後還要騎著馬兒把這些信發出去。伯蒂娜說,她今天或是明天要給你寫一封信,隨便哪一個周末,或是隨便哪一天都行,反正隻要桑達說一聲來,你就來,你聽見了吧,要不然桑達可要狠狠地揍你。你這個淘氣的小乖乖。


    他是不是還在那個要不得的廠裏賣力地幹活呀?桑達希方〔望〕他來這兒,狠〔跟〕她在一塊。我們就可以遛馬呀,開車呀,遊泳呀,跳舞呀……別忘了帶上你的網球拍和高爾夫球棍。夜總會那兒還有一個頂呱呱的球場哩。


    今兒一早我在遛馬時,有一隻小鳥打從狄基的四蹄下飛了出來,馬兒一驚,就脫了韁狂奔,桑達被細樹枝紮得真夠嗆。克萊弟〔德〕替他可憐的桑達難過嗎?


    今天,桑達寫了好多信。吃過午飯,騎上馬去發信,是趕下一班寄出以後,桑達、伯蒂娜和尼娜要到夜總會去。


    難道你不想也跟我們一塊玩去嗎?我們不就可以踩著“陶迪”的曲子一塊跳嗎。桑達就愛這支歌。不過,這會兒她可得打扮打扮去了。明兒個再給你小淘氣寫信。伯蒂娜的信一到,馬上就回信啊。那麽多的點點印痕,都看見了沒有?全是吻痕呀。大大小小的都有。全是給小淘氣的。


    每天給桑達先〔寫〕信,她一〔也〕會寫來的。


    還得吻你幾下。


    6月10日於鬆樹岬


    信一到,克萊德心急如焚地給她回了信,語氣跟她的來信相仿。可是,幾乎就在同一個郵班,至少是在同一天,卻收到了來自羅伯達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親愛的克萊德:


    現在我就要睡了,不過,我還得寫上幾行寄給你。這次我一路上累得夠嗆,現在幾乎病倒了。第一,你也知道,我可不願意(孤零零一個人)回家轉。我對一切事都覺得心亂如麻,疑懼不安,雖然我竭力使自己不要這樣,因為現在我們一切都已講定了,你將照你自己所說的,到我身邊來。


    (他一讀到這裏,因為想到她家所在的那個慘不忍睹的窮鄉僻壤,就覺得惡心要吐,但由於羅伯達跟它結下了這麽一種倒黴的、甩也甩不掉的關係,原先他對她感到悔恨和憐憫的心情,這時又油然而生。歸根到底,這可不是她的過錯呀。瞻望未來,她本來就是沒有多大奔頭——隻不過是幹活,或是照例女大當嫁罷了。她們兩人都不在這兒,說真的,他才多日來頭一次能夠思路清晰地思考和深深地——哪怕是憂鬱地——同情她。她信上繼續寫道:)


    不過,現在這兒景色美極了。樹綠得多美呀,花兒也都在盛開。我一走到朝南窗口,就可以聽到果園裏蜜蜂的嗡嗡聲。回家路上,這次我可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半途在霍默停了一下,看看妹妹、妹夫,因為,即使以後還能見到他們,也不知道在何年何月,我可一點兒都說不準。所以,我已下了決心,要末就讓我這個正經女人跟他們見見麵,要末就讓他們從此永遠也見不到我。你可不要認為我這麽說是有什麽要不得的意思。我隻是傷心透了。他們在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可愛的家,克萊德——漂亮的家具、一架手搖留聲機,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艾格尼斯跟弗雷德在一起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但願她永遠這樣幸福。我不禁想到,隻要我的夢想實現了,那我們照樣也會有一個多麽可愛的家啊。我在他們那裏作客時,弗雷德差不多老是逗我,問我幹嗎還不結婚,後來我幹脆說:“哦,得了吧,弗雷德,你可不能那麽肯定地認為我最近一定不會出嫁。善於等待的人,到頭來也最幸福,你知不知道。”“是啊,那當然羅,隻要你變成侍應生就得了,”1他就是這麽回敬了我——


    1“waiter”一詞既指等待者,也可指侍者、侍應生。而克萊德乃是侍應生出身,因此也就一語雙關了。


    不過,克萊德,我又見到了媽媽,這才真是高興啊。她是那麽慈愛,那麽耐心,那麽樂於助人。天底下就數我媽最親、最好。說真的,我怎麽也不願意讓她傷心。還有湯姆和艾米莉。我到家以後,每天晚上都有朋友來看他們——他們還要我同他們一塊玩兒,可我身體不太好,沒法跟他們在一塊打紙牌——做各種遊戲——跳舞。


    (克萊德讀到這裏,記憶猶新,不禁回想起羅伯達那個寒傖的老家。最近他還親眼目睹過——那東倒西歪的房子!還有那些快坍下來的煙囪!她那樣子古怪的父親。跟桑德拉的信上所說的,恰好是一個鮮明的對照。)


    爸爸、媽媽、湯姆、艾米莉,好象老是圍著我身邊轉,想盡辦法照顧我。一想到他們要是知道後一定很傷心,我心中就覺得真有說不出的悔恨。當然羅,我隻好推托說,因為在廠裏幹活,有時累得夠嗆,也就打不起精神來了。


    媽媽總是嘮叨著說,我就得歇上一段日子,要不然幹脆辭掉,休息,養好身體,不過,當然羅,她至今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可憐的親人。要是她知道了怎麽是好!有時,我心裏多麽痛苦,說真的,我沒法告訴你,克萊德。啊,老天哪!


    可是,我不應該讓自己心中的傷感也傳染給你。我可不願意這樣,就象我說過的,我隻要您按照我們講定的那樣,來到我身邊,把我接走。而且我也不會象現在這樣,克萊德。要知道我不會老是這樣的。我已開始做回來的準備,並把該做的衣著做起來,這攏共要花去三個星期時間,專心裁剪縫紉,我也沒空再想別的事了。不過,親愛的,你是會來接我的,可不是?這一次,您再也不會象過去那樣讓我失望、傷心了吧。老天哪,說真的,這段時間是多長呀,自從我前次聖誕節回家起,一直到現在。不過,以前您待我也真好。我可以起誓,決不成為你的累贅,因為,我心裏也很明白,其實,現在你再也不喜歡我了。因此,隻要我能夠渡過這個難關,至於以後怎麽樣,我也不在乎了。


    不過,我的確可以起誓,決不成為你的累贅。


    啊,親愛的,恕我直言,請你先別介意。近來我覺得跟過去大不一樣,好象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好吧,就談談我回家以後的情況吧。家裏人以為我要做些衣服,是準備在萊柯格斯出席什麽宴會穿的,想必我在那裏日子過得真是美不滋兒哩。得了,讓他們往好處想,總比往壞處想好。我要是不請女裁縫安斯太太去采買衣料,也許就得自己去方達。如果我去了,隻要你樂意在下次來我這兒以前再見我一麵,你就不妨同我在方達碰麵,盡管我猜得出恐怕你並沒有這個意思吧。在我們動身以前,如果你高興的話,我希望能見你一麵,跟你談談。我正在縫製這些嫁裝,心心念念想著你,但又知道你壓根兒不樂意——想到這裏,我真覺得挺好笑,克萊德。不過,我想,現在你總應該很滿意了吧,反正你終於說服我離開萊柯格斯回老家,而現在你正如你所說的,日子過得一定美美的,要比去年夏天我們在湖上和到處玩兒還痛快得多吧?然而,不管怎麽說,克萊德,當然羅,你答應過就要算數,不必因此對我大發脾氣。我知道現在你好象覺得也很難過,不過,你別忘了,我要是也象我所知道的某些人那樣,也許就會提出更多的要求來。但是,我跟你說過,我可不是這號人,而且永遠也不做這號人。隻要你照我所說的那樣,幫助我渡過這個難關,那時候,你如果真的不想跟我待下去,那你盡管走就得了。


    克萊德,請你寫一封愉快的長信給我,盡管你不樂意寫。請你告訴我:自從我走了以後,你怎麽連一次都沒有想過我,怎麽壓根兒不惦念我——您自己明白,過去你可不是這樣;再說說,你怎麽不希望我回來;還有,即使你在從星期六算起的兩星期後能來這兒,你為什麽不來呢。


    啊,親愛的,剛才我寫了那些要不得的話,可不是我心裏真這麽想,不過,我很累,很憂鬱,很孤寂,有時連自己都按捺不住。我需要跟某一個人談談心,並不是跟這兒哪一個人,因為他們不了解我,我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對什麽人都說。


    不過,你看,剛才我說過,我決不會憂鬱、沮喪,或是惱火,但我這一次還是沒有做到,可不是嗎?我保證下次——明天或是大後天——一定改好,因為我給你寫了信,心裏就輕鬆得多了,克萊德。請你別生氣,寫幾行給我,給我打打氣。我在期待著——我實在太需要了。還有,你當然一定會來的。我將是那麽愉快地感激你,並且盡量不再給你增添太多麻煩。


    你那孤寂的


    伯特


    6月10日於比爾茨


    正是這兩種情景之間鮮明對照,使克萊德最後下了決心:他決不跟羅伯達結婚——斷斷乎不——甚至也決不到比爾茨去看她,也不讓她回到萊柯格斯來找他,反正隻要他能夠避免得了就行了。因為,不論是他去看她,或是她回到萊柯格斯來,不是要把他最近才同桑德拉一塊在這兒找到的歡樂全都化成泡影嗎?今年夏天,他就不能跟桑德拉一塊在第十二號湖玩兒,也就不可能跟她私奔,跟她結婚了。老天啊,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難道說他怎麽也擺脫不了眼前這種駭人的困境嗎?


    一個暖洋洋的六月之夜,他下班回來,在房間裏讀完了這兩封信。他在絕望之餘,臥倒床上一個勁兒低聲歎息。這該有多倒黴呀!他這個幾乎怎麽也解決不了的問題,該有多可怕呀!難道說就不能勸她離開萊柯格斯——住在家裏——或是讓她在家裏再多待一些日子,由他每星期寄給她十塊美元,甚至十二塊美元——不多不少正好是他薪資的一半?要不然,她不是可以上一些毗鄰小鎮——比方說,方達、格洛弗斯維爾、謝內克塔迪——現在她暫時還有力氣照料自己,租一個房間,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裏,等待那個性命交關的日子一到,不是就可以去找醫生或是護士了嗎?到時候,也許他還可以幫她找個醫生,隻要她答應不提他的名字。


    可是,她竟然要他到比爾茨去,或是到某某地方去跟她見麵,而且限在兩星期以內,不得延宕。不,他不樂意,他也決不會去的。她要是照舊逼著他這麽做,他就隻好孤注一擲——幹脆逃掉——或是——或是在他應該到比爾茨去以前,或是在她認為那個合適時間以前,說不定他索性到第十二號湖去,然後竭力說服桑德拉(哦,這是多麽荒誕不經、多麽喪心病狂的冒險啊)——說服她跟他一塊出走,跟她結婚,即便她年齡還沒有到十八歲——然後——然後——既然結了婚,那她家裏也就不能拆散他們了。而羅伯達這時卻找不到他,也許隻好自個兒發牢騷去了——哦,他就是可以否認嘛——說事實並不是這樣——說他跟她從來沒有什麽關係,除了部門頭頭對其下屬一般女工的關係以外。反正他並沒有被她介紹給吉爾平一家人見過麵,也沒有跟羅伯達一起去見格洛弗斯維爾附近的格倫醫生,而且,當時她還跟他說過自己並沒有向醫生提到過他的名字。


    但是,要否認這一切,就得有那麽一股衝勁呀!


    多少還得有一點兒膽量。


    要有那麽一點兒膽量,跟羅伯達麵對麵站在一起。他自己也明白,天底下他最害怕直麵對視的,正是她的那一雙堅定、沉著、充滿譴責、駭怕,而又無辜的藍眼睛。試問他能受得了嗎?他有這個膽量嗎?即使說他有——一切都會達到預期結果嗎?桑德拉聽到會相信他嗎?


    不過,根據他這個意圖,不管最終是不是付諸實現,甚至他索性到第十二號湖去,反正他必須寫信給桑德拉,說他就要來了。於是,他隨手給她寫了信,寫得很熱火,表示了無限思慕之情。同時,他又決定壓根兒不給羅伯達回信。也許給她掛個長途電話就得了。最近她告訴他,說她的一個鄰居裝上電話,必要時,他不妨打這個電話找她。現在給她寫信談他們倆這些事情,哪怕寫得非常謹小慎微,也無異於把她最需要的有關他們關係的證據交到她手裏,尤其在此刻他已決計不跟她結婚了。這一切該有多狡猾!顯然,是太卑鄙下流了。不過,要是羅伯達對待他的態度表示稍微理智些,那他夢裏也想不到自己會幹類似這樣下流狡詐的勾當啊!可是,啊,桑德拉!桑德拉啊!還有,她描寫過的好一幢漂亮的別墅,巍然聳立在第十二號湖西岸啊。想來一定是美侖美奐啊!他實在是萬不得已才這樣呀!他務必要象他現在這樣行動起來!務必行動起來!


    克萊德便站起身來,出去把寫給桑德拉的信寄了。他在街上買了一份晚報,希望通過本地報紙上有關他所認識的那些人的消息報道,暫時消愁解悶。他看見奧爾巴尼的《時代聯合報》頭版上有這樣一條新聞報道:


    帕斯湖上特大慘劇


    小劃子傾覆兩頂帽子漂在湖上


    匹茨菲爾德附近避暑勝地恐有兩人喪生


    女郎屍體雖被撈起但不知名姓


    女郎同伴屍體尚在尋找中


    克萊德對劃小劃子特別感興趣,其實所有水上活動,他全都很喜歡,比如劃船、遊泳、跳水等等,他的技藝兒其精湛,因此,他便津津有味地讀將起來:


    〔馬薩諸塞州潘科斯特六月七日訊〕本城以北十四英裏的帕斯湖上,日前發生翻船慘案,船上兩人顯然已經喪命。此不知名姓的男人和女郎,據說來自匹茲菲爾德,係在湖上作一日遊。


    星期二晨。有一個男人和一位女郎,對經管夜總會餐廳與遊船碼頭的老板托馬斯·盧卡斯說,他們來自匹茨菲爾德。大約上午十點鍾,他們租了一隻小劃子,帶了一隻提籃(裏頭大概盛放午餐食品),徑直向湖的北頭劃去。


    昨天晚上七點鍾仍不見他們返回,盧卡斯偕同其子傑弗裏,乘汽艇繞湖一周,發現小劃子已在北岸附近淺灘傾覆,但始終未見遊客蹤影。當時他認為可能遊客因為不願付租船費而棄船逃走,所以便將小劃子帶回船塢。


    但是今天早晨,盧卡斯先生深恐發生慘劇,再次偕同其子及助手弗雷德·沃爾什繞著北岸巡視,終於發現在岸邊燈心草叢裏漂浮著該男女遊客的兩頂帽子。當即派員打撈,至今日下午三時,撈起女屍一具,並已移送地方當局。僅知該女郎係與男伴聯袂來此,其他一概不詳。男伴屍體至今仍未發現。慘案發生地點四周,水深達三十英尺以上,因此另一具屍體能否撈獲,尚難肯定。十五年前,此處亦發生過類似慘劇,屍體始終未能尋獲。


    該女郎所穿短外套襯裏上,綴有匹茲菲爾德某鋪號商標。她穿的鞋幫兒上,印有該城雅各布商號標記。除此以外,無任何證據足以說明死者身份。據地方當局推測,該女郎倘若生前隨身攜有手提包,恐已沉入湖底。


    現據目擊者回憶,該男遊客身材高大,膚色黝黑,大約三十五歲左右,身穿淡綠色套裝,頭戴係有藍白兩色飄帶的草帽。該女郎看來還不滿二十五歲,身高五英尺五英寸,體重一百三十磅。深褐色頭發,還結成細辮盤在頭上。


    她的左手中指上戴一小枚嵌紫水晶金戒指。匹茨菲爾德及其附近各城市均已接獲此事通報,但至今仍然未能查明該女郎的身份。


    這條新聞報道,在夏季經常發生的大量事故裏頭,原是平常得很,克萊德對它並不怎麽特別注意。當然羅,一位女郎和一個男人來到小湖邊,乘上一條小船,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喪生,聽起來好象挺怪。事情發生以後,不論該男或該女竟然無人能確認他們的身份,這同樣也很玄乎。可事實確實是這樣。那個男人也就此不見蹤影了。他隨手把報紙一扔,開頭並不怎麽關注,心裏就想別的事情——想到他目前麵臨的問題,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可是,過了一會兒……正當他關了燈,上床睡覺時,心裏依然還在想著他自己遇到的複雜問題,不知怎的他突然掠過一個閃念(是哪個惡魔在跟他低聲耳語啊?是哪個惡鬼向他提出如此險惡的暗示啊?):假定說他跟羅伯達——不,比方說,是他跟桑德拉——(不,桑德拉遊泳本來很棒,他也遊得很棒)——是他跟羅伯達在哪兒一塊乘上一隻小船,假定恰好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正當這可怕的災難折磨著他的時候翻了船,那會怎麽樣呢?這不是解脫的好機會嗎?這個關係重大、簡直害死人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可是——且慢——別這麽心急啊!——一個男子漢倘若想要解決他如此棘手的問題,難道說心裏非得想到犯罪——真的是一大駭人聽聞的罪行——才能解決了嗎?這類事他斷斷乎不應該去想呀。這是要不得——要不得——大大地要不得。不過,要是——當然羅,由於意外——果真發生了這類事呢?那他因為羅伯達而產生的所有一切麻煩,不就一筆勾銷了嗎?以後用不著害怕她了——甚至也不會為了桑德拉而心中再感到懼怕和痛苦了。他目前的全部困難就這樣悄無聲息、不留痕跡、不用爭吵全給解決了,那末,在他前頭也就永遠隻有說不盡的歡樂了,隻要是意外(而不是預謀)溺水——以後,他也就前程似錦啦!


    現在他動不動就把羅伯達跟這類事都想到一塊去了——(為什麽他腦海裏老是要把這件事跟羅伯達連在一起呀?)但是這種想法太可怕了,他斷斷乎不應該,斷斷乎不應該讓這麽一種想法進入他腦海裏。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他千萬不能這樣呀!這太恐怖了!這太嚇人呀!簡直就是殺人!要殺人!!!不過,把羅伯達寫給他的信跟桑德拉的來信一對照後,他曾一直是那麽激動,迄至此刻也還是激動不已,桑德拉對她自己的——以及他的生活描繪得竟然是那麽可愛、那麽迷人,因此,他怎麽也無法驅除腦子裏那種似乎毫不費勁、同時也很自然就把自己的難題給解決了的辦法——隻要這類的意外事故能落到他和羅伯達頭上就好了。這畢竟不是在策劃犯罪,對不對?他隻不過是在想假定他能碰上了這類意外事件,或是說這類事隻要他真的能碰上就好了……啊,可是,“這件事隻要他真的能碰上了,那就好了。”這是多麽狠毒、險惡的念頭,他可千萬不該想的啊。他可千萬不能這麽想啊。“他可千萬不應該這麽想啊。”可是——可是……他畢竟是個遊泳高手,當然羅,他自己一定能遊上岸來——不管有多遠距離。可是羅伯達呢,去年夏天他跟她一塊在各處湖邊遊過,他知道她是不會遊泳的。那末——那末——啊,那末,要是他不去搭救她,當然羅……


    正當晚上九點半到十點之間,他獨自坐在房間裏就這件事沉思默想時,他覺得好象有一種奇怪的、令人驚恐萬狀的東西,猶如螞蟻似的,從自己全身上下,乃至於頭發裏、手指頭上爬過。這麽一個念頭該有多妙,但又是多麽可怕啊!而且,是這份報紙使他頓時萌生此念,好不奇怪呀?再說,現在要他去湖泊區同桑德拉會麵,那裏不是到處都有很多很多湖嗎?在桑德拉家別墅那一帶,就有好幾十個。至少她是這麽說過的。而羅伯達就是最愛郊遊和水上劃船——盡管她不會遊泳——不會遊泳——不會遊泳。而且他們——至少是他——就要到有湖的地方去了。說不定他們兩人——他和羅伯達——會一塊去,也許不去,為什麽不呢?他們倆在確定最後動身日期時,不是都談到他們打算在七月四日1去某處一遊嗎?——


    1該日為美國宣告獨立日。


    可是,不行!不行!他盡管心裏巴不得甩掉她,但隻要想到她將大禍臨頭——就覺得有罪,而且太險惡、太可怕!不,他,哪怕是一刹那,心裏也斷斷乎不能想到這類事上去。這可太卑鄙——太下流——太可怕了!啊,多可怕的念頭呀!想一想,他怎麽會突然萌生此念!特別是不早不晚,偏巧在她要求他跟她一塊出走的時候!


    死!


    殺人!


    謀害羅伯達!


    可是,當然得甩掉她——她這種毫無道理、頑固不化的要求!隻要一想到這件事——克萊德早已渾身發冷,直冒冷汗。


    而現在——正當——正當——可是他斷斷乎不能想那件事呀!再說,還沒有生下的孩子也得一塊死呀!!


    不過,怎麽竟然會有人——而且是故意地——策劃這類事呢?但話又說回來——反正很多人就是那樣給淹死的——


    其中有年輕小夥子和姑娘——有男人和女人——不管是這兒、那兒——入夏以來,全世界到處都有啊。當然羅,他可不願意羅伯達碰上這一類事。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即使說他不好,他也還不是那號人。他還不是。他還不是。他還不是。隻要想到這件事,他臉上、手上就直冒冷汗。畢竟他還不是那號人。規規矩矩、頭腦清楚的人,決不會想到這一類事。所以說,他也決不會想到——從現在這個時刻開始。


    他極端自怨自艾了一陣——他恨這類邪念怎麽會闖入他腦際——他便起身把燈點亮——盡可能冷靜地重新審讀這條令人發指的新聞報道。他覺得好象這樣就可以把它給自己的暗示從此驅除殆盡。他讀過以後,穿好衣服,就走出去散散步——他沿威克吉大街和中央大道,一直走到橡樹街,然後折回,繞過雲杉街,再走到中央大道——走著走著,他覺得好象把迄今一直使他如此煩惱的誘惑或暗示通通拋在腦後了。不一會兒,他感到自我感覺更好一些,更舒心些,更自然些,更近人情些,他真巴不得就這樣感覺呀——他便回自己房間再睡覺去了。他心裏覺得自己總算真的完全逃脫了最陰險、最可怕的天譴了。此後,他斷斷乎不能再去想它了!他斷斷乎不能再去想它了。他斷斷乎永遠、永遠、永遠,不能再去想它——永遠也不能再去想它了。


    隨後,他馬上做了一個心驚肉跳的短夢,夢見一頭凶猛的黑狗要咬他,心裏一嚇,他就驚醒了,方才從惡狗尖牙中逃生,不一會兒卻又呼呼入睡了。不過這一回,他卻發現自己置身於極端奇兀陰森之地,不是在密林裏,就是在深穀中,要不然在山洞裏,或是在高山之間狹窄的峽穀裏,開頭看起來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出去。可他越是順這條小路往前走,就發現越來越窄,越走越窄,同時越走越黑,到後來連小路壓根兒都找不到了。那時,他回過頭來,想看看他能不能找到原路折回,隻見自己身後盤著一大堆蛇,開頭他還以為無非是一堆矮樹叢呢,但繼而一看,那上頭少說也有二十來條毒蛇,正昂起嚇人的腦袋,狀如叉子的長舌和瑪瑙色眼睛。猛地他轉過身來,可是前麵擋住他去路的,卻是一頭帶犄角的猛獸,它軀體碩大無比,踩上一腳,連矮樹叢都吱嘎作響。他在絕望之餘,嚇得拚命喊叫起來,終於又驚醒了——這一夜再也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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