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序幕展開於一八八四年至一八八九年間,地點在伊裏諾斯州的亞曆山大鎮。那時,這地方的居民隻有將近一萬人。這座城鎮具有的一點兒城市風光,剛剛足以使它脫去鄉村生活的意味。它有一條有軌電車道、一家戲院——或者說是一家所謂歌劇院(幹嗎這樣叫,沒有人說得上來,因為那兒從來就沒有上演過歌劇。)——兩條鐵路、兩個車站,還有一個商業區,包括一個公共廣場和廣場四周的熱鬧地區。縣法院和四家報館都設在廣場上。這兩家日報和兩家晚報使居民全都知道生活裏充滿了當地的和全國性的爭端,而且有很多五花八門的有趣事情可做。在城鎮的近郊,有幾片小湖和一條美麗的溪流——這或許算是亞曆山大最可愛的特色了——使它平添了一種氣氛,很近似一個價廉物美的避暑勝地。就建築方麵講,這座城鎮並不是新式的。鎮上的房屋,多半是用木頭造的,正和那時候美國所有的城鎮一樣,不過在有些地段,它卻設計得挺精致,房子造在大院子裏,遠離街道,有花壇、磚砌的小徑和蒼翠的樹木作為舒適的家庭生活的點綴。亞曆山大是一座屬於美國年輕人的城鎮。它的精神是年輕的。差不多人人都對前途抱有希望。活著可真夠勁兒。


    這座城鎮的某一區裏,住著一份人家。就他們的氣質和性格講,這份人家很可以算是典型的中西部美國佬。他們一點也不窮——或者,至少自己並不認為很窮,但是也絕不能算闊綽。父親托馬斯-傑弗遜-威特拉是一個縫紉機商人,總店就設在那個縣裏,出售一種最出名、最暢銷的縫紉機。每賣出一架二十塊錢、三十五塊錢或是六十塊錢的機器,他就拿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潤。縫紉機的銷路並不大,可是每年他卻賺得到將近兩千塊錢;靠了這筆錢,他買了一座房子和一塊地皮,把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把孩子們都送進了學校,並且還在當地的公共廣場上開設了一爿店鋪,陳列著最新式的縫紉機。他接受人家拿別種牌子的舊機器折價調換新的,在售價上抵掉十塊到十五塊錢。他也修理縫紉機——並且,帶著美國人所特具的那種精力,他還附帶做一點兒保險生意。他的最大的理想就是,等他上了年紀,而保險生意也做得夠發達的時候,讓他的兒子尤金-丁尼生-威特拉來負責接替。雖說他不知道兒子大了以後究竟會怎樣,可是未雨綢繆總沒有錯兒。


    他是個敏捷、強健、積極的人,身材並不高大,生著赤黃色的頭發、鷹鉤鼻子、碧藍的眼睛和惹人注目的眉毛,還有一副相當煥發而討人喜歡的笑容。他做推銷員,兜攬生意,竭力說服固執的主婦和淡漠的、或是節儉的丈夫,使他們覺得,他們的確需要一架新的縫紉機了。這種工作使他學會了謹慎、圓滑和處世之道。他知道怎樣和顏悅色地去向人家推銷。連他妻子有時都認為做得太過火了。


    當然,他為人誠實、勤勉、並且節儉。他們多年以來就指望有一天能夠說自己有個家,還有點兒積蓄以備急需。這一天已經來了,而且生活挺不錯。他們的屋子很整潔——全部粉成白色,配著綠色的百葉窗,四麵圍繞著一個院子,裏麵有布置得很好的花壇、平坦的草地和幾棵風姿美好、枝葉扶疏的樹木。屋前麵有個走廊,放著幾張搖椅,一棵樹下有架秋千,另一棵下麵有個吊床。在附近的馬廄裏,有一輛輕馬車和幾輛跑街用的運貨馬車。威特拉喜歡狗,所以養了兩條柯利狗1。威特拉太太喜歡活玩意兒,所以有一隻金絲雀、一隻貓、幾隻小雞和一個高高地架在杆子上的鳥屋,裏麵養著幾隻知更鳥。這所住宅是個小巧精致的地方,威特拉夫婦都覺得相當得意。


    密裏姆-威特拉是個好妻子,對丈夫又忠實又體貼。她是麥克利恩郡亞曆山大附近的武斯忒小鎮上的一個販賣幹草和穀子的商人的女兒,除了斯普林菲爾德和芝加哥外,從來沒有到過再遠的地方。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曾經上斯普林菲爾德看林肯下葬;還有一次,她跟丈夫一起去逛過州博覽會,那些日子裏,博覽會每年都在芝加哥湖濱舉行。她保養得很好,樣子很端正,富有情趣,而外表卻故作沉靜。她堅持要給她的獨子取名叫尤金-丁尼生。這既表示對她兄弟尤金致敬,又表示對那位有名的浪漫派詩人2加以紀念,因為他的《國王歌集》深深感動了她——


    1一種蘇格蘭產的牧羊狗。


    2指英國詩人丁尼生(1809-1892)。他在一八五九到一八八五年間寫成《國王歌集》,敘述亞瑟王的軼事。


    老威特拉覺得,給一個美國中西部的男孩取名叫尤金-丁尼生,似乎是相當生硬的,但是他很愛他的妻子,在大部分事情上都聽從她的意見。他相當喜歡她給兩個女孩取的名字:茜爾薇亞和瑪特爾。三個孩子相貌都很清秀——茜爾薇亞二十一歲,生著黑頭發、黑眼睛,象朵正在盛開的薔薇,強健、活潑、愉快。瑪特爾生性稍欠活潑,身材矮小、麵色白皙、膽小怕羞,可是卻非常可愛——據她母親說,她就象她名字所代表的那種花1。她喜歡讀書和深思,念詩和幻想。中學裏的絝-子弟們都渴望和瑪特爾聊天,跟她一塊兒散步,可是他們找不出話來說。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向他們說些什麽是好——


    1“瑪特爾”的原文是myrtle,花名。我國稱之為桃金娘。


    尤金-威特拉是全家最心疼的寶貝。他比兩個姐姐小兩歲,生著又直又光的黑頭發、杏仁形的黑眼睛、端正的鼻子和秀麗而毫無尋釁意味的下巴頦;他的牙齒潔白、整齊,每逢他笑起來的時候,就異常粲然地顯露出來,仿佛他為它們很自負似的。他起先身體並不強壯,總是抑鬱不快,而且相當具有藝術家的氣質。因為胃不很好,又有輕度的貧血,所以他外表顯得沒有實際那麽強健。他富有情感、熱忱和渴望,把它們全蘊藏在緘默的外貌裏。他怕羞、自負、敏感,對自己把握不定。


    在家的時候,他在屋子裏東蕩西逛,讀讀狄更斯、薩克萊、司各特和坡1的作品。他懶洋洋地一本一本看著,一麵驚訝地想著人生。大城市吸引著他。他把旅行想作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在學校裏,他在自修時間看泰恩2和吉本3的作品,一麵驚訝地想著世上各大宮廷的富麗奢華。他一點也不喜歡語法、也不喜歡數學、也不喜歡植物學或是物理學,隻偶爾注意一些雞零狗碎的地方。奇怪的事情總會使他獲得深刻的印象——雲的組成、水的組成、土壤的化學元素。不論是春天、夏天還是秋天,他總喜歡躺在家裏吊床上,看著樹隙間露出來的蔚藍天空。一隻翱翔雲霄、沉思地平飛著的大雕,會緊緊地抓住他的注意力。一片絕妙的白雲,象羊毛般的高高堆起,如島嶼一樣漂浮過去,這對他簡直就象一支歌曲一般。他具有機智、敏銳的幽默感和一種同情心。有時候,他認為自己要學繪畫;有時候,又認為要去寫作。他覺得自己對兩樣都小有才能,可是實際上他哪樣都沒有好好去學。他偶爾草草畫上一兩筆,但隻是一些片斷——一個小屋頂,炊煙從煙4囪裏嫋嫋上升,鳥兒在飛翔;一小片水,一株楊柳垂向水麵,或許還停泊著一隻小船;一汪貯水池,上麵浮遊著幾隻鴨子,一個男孩兒或是一個女人呆在岸上。這時候,他實際上並沒有多大抒情寫意的才能,隻有一種強烈的審美感。一隻翱翔的鳥、一朵盛開的薔薇花、一株迎風搖擺的樹——這些東西的美吸引住了他。晚上他常常在家鄉的街道上漫步,讚賞著商店櫥窗的五光十色、人群所帶來的青春與熱情的意味,以及樹叢裏麵人家那燈光明亮的窗子裏透露出的愛情、舒適和家庭的氣息——


    1坡(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說家。


    2泰恩(1828-1893),法國史學家。


    3吉本(1737-1794),英國史學家。


    他愛慕姑娘們——簡直為她們熱狂——不過隻熱中於那些真正豔麗的。在學校裏,有兩三個姑娘使他想起以前偶然讀到過的詩句——“象緊張的弓弦一般美麗,”“你的風信子般的發絲,你的秀美的臉龐,”“輕盈的體態,愉快的身影”1——但是他不能自自在在地和她們聊天。她們是很美的,可是卻離他非常遠。他把她們看得過美了,其實美隻存在於他自己的心靈裏。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一點。有一個姑娘,黃頭發編成一大股一大股,分披在脖子上,象熟了的麥穗似的,她經常縈繞在他的思想裏。他遠遠地愛慕著她,但她從不知道。她從不知道,自己沒有注意的時候,一雙多麽矜持的黑眼睛在熾熱地盯著她。她離開了亞曆山大,因為她的家搬到另一個鎮上去了。隨後,他漸漸淡忘了,因為美貌的姑娘多著呢。但是她頭發的顏色和她那絕妙的脖子,卻永遠留在他的心裏——


    1這三句詩第一句出處未詳,第二句為美國詩人愛倫-坡《給海倫》一首詩中的一句,第三句是英國詩人華茲華斯(1770-1850)《她是個愉快的形影》一首詩中的一句。


    威特拉原打算送這幾個孩子進大學,可是他們沒有一個真正渴望受教育。他們或許比書本還聰明些,因為他們是生活在幻想和情感的境地裏。茜爾薇亞想做母親,於是在二十一歲那年就嫁了《呼籲日報》編輯卞雅明-柏哲斯的兒子亨利-柏哲斯,第一年就養了個小孩。瑪特爾夢幻般地埋頭在代數和三角裏,不知道自己該教書呢,還是該結婚,因為小康的家境要求她做點兒事。尤金楞呆呆地讀著書,壓根兒沒有學到什麽實際的玩意兒。他稍微寫過一點東西,可是十六歲的他所寫的作品是孩子氣的。他也畫上兩筆,但是沒有人告訴他,他畫的東西有沒有什麽可取的地方。實際的事情,一般都對他沒有意義。但是一聽到人生在世總得做點兒實際工作——象他父親那樣做買賣、在商店裏做店員、經營大生意——他就給嚇倒了。這可叫他發毛為難;就連在這年紀,應該做一個什麽樣的人他都不知道。他不反對父親做的這種工作,可是他對它並不感覺興趣。就自己來說,他知道這無非是個沒有出息的、枯燥無味的謀生之計;至於幹保險工作,那也同樣糟糕。他根本就耐不住性子把保險單上詳細列舉的羅裏羅嗦的條款細看一遍。有時候——通常是傍晚和星期六——他在父親店裏幫忙,可是那簡直是痛苦的工作。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早在尤金十二歲那年,他父親就看出來,他是不適合做買賣的;到了他十六歲的時候,老威特拉確切地相信了這種看法。從他看書的傾向和他在學校裏的成績來看,他也同樣地相信,這孩子對他的學業是不感覺興趣的。瑪特爾比他高兩班,不過有時候他倆在一間教室裏。據她報告說,他幻想的時候太多了。他老是朝窗外望著。


    尤金結交姑娘的經驗並不十分豐富。他隻有過一般少年人通常所經曆的那種小事情——譬如,偷偷地去吻姑娘們,或是姑娘們偷偷地吻他們——尤金遇到的是後一種情形。他並沒有對哪一個姑娘特別有意思。在十四歲那年,他在一次宴會上被一個小姑娘挑選了做舞伴,至少做了那一晚的舞伴,接著在“郵政局”1的遊戲裏,他在一個黑房間裏享受到姑娘的美妙的擁抱和親吻,但是從那次以後,就沒再有過什麽遇合。有了這一次經驗作為基礎,他就夢想著談情說愛,不過總有點兒羞怯,有點兒縹緲。他怕姑娘們;她們,老實說,也怕他。她們不理解他——


    1一種遊戲,詳見第二章。


    可是尤金在十七歲那年的秋天,遇到了一個姑娘,她在他心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絲泰拉-阿柏爾頓是個豔麗的尤物。她挺好看,跟尤金同年,生著碧藍的眼睛和纖細苗條的身材。她活潑愉快得迷人,實在沒有覺察到自己對一般敏感的男性的心是多麽危險。她喜歡挑逗小夥子們,因為這使她感到有趣,而不是因為她對哪一個特別鍾情。盡管這樣,這裏麵可並沒有什麽卑鄙惡劣的意思,因為她認為他們全都不錯,比較老實的人反而比通達世故的人更容易引起她的好感。


    她所以喜歡尤金,或許就為了他那副羞羞怯怯的神氣。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他最後一學年開學的時候。那時,她初到這座城裏,進了高中二年級。她父親從伊裏諾斯州摩林城上這兒來擔任一爿新創辦的滑車製造廠的經理。她很快就和他姐姐瑪特爾結成了朋友,這或許是因為她被瑪特爾的恬靜的脾氣吸引住了,正和瑪特爾被她的愉快活潑的性情吸引住了一樣。


    一天下午,瑪特爾和絲泰拉從大街上郵政局走回家的時候,遇見了尤金。他正要去看一個男朋友。尤金的確很怕羞,瞧見她們走來時,他想要躲避開,可是沒有辦法。她們看見他了,絲泰拉相當沉著地走上前來。瑪特爾也急於想攔住他,因為她有個漂亮的同伴和她呆在一塊兒。


    “你沒有回家嗎?”她站住問。這是她介紹絲泰拉的機會;


    尤金躲避不掉了。“阿柏爾頓小姐,這是我兄弟尤金。”


    絲泰拉愉快逗人地向他一笑,把手伸給他,他小心謹慎地握著,顯然很緊張。


    “我手上不很幹淨,”他抱歉地說。“我剛幫爸爸修理馬車來著。”


    “哦,沒有關係,”瑪特爾說。“你上哪兒去?”


    “上哈利-莫裏斯家去,”他解釋。


    “去幹嗎?”


    “我們預備去采胡桃。”


    “哦,我真想要幾個,”絲泰拉說。


    “我給你帶幾個來,”他大著膽子獻殷勤說。


    她又笑了。“希望你真給帶來。”


    她差一點兒要他帶她們一塊兒去,但是由於缺乏經驗,沒敢那樣。


    尤金一下子完全給她的嫵媚迷住了。她似乎很象一個一現即逝、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子。她有點象那個麥黃色頭發的姑娘,隻是更富有人情味,不大象一場夢幻。這個姑娘生得秀麗、嬌柔,麵色微紅,皮膚細膩。她很纖弱,可是又很矯健。他怔得透不過氣來,但是多少又有點怕她。他不知道她對自己究竟是怎樣看法。


    “呃,我們回家去,”瑪特爾說。


    “如果我沒有答應上哈利那兒去的話,我一定也跟你們一塊兒走。”


    “哦,不要緊,”瑪特爾回答。“沒有關係。”


    他抽身去了,自己覺得留下了一個挺糟的印象。絲泰拉的眼睛始終探詢般地盯視著他。當他走開的時候,她用目光跟隨著他。


    “他挺有意思。”她向瑪特爾坦白地說。


    “我想是這樣,”瑪特爾回答。“多少是這樣。隻是他太鬱悶了。”


    “他幹嗎覺得鬱悶?”


    “他身體不很強壯。”


    “我覺得他笑起來很漂亮。”


    “我去告訴他!”


    “不,請你不要!你不會告訴他的,是嗎?”


    “不會的。”


    “但是他笑起來-的-確很漂亮。”


    “我哪天晚上請你到我們家裏來,你好再遇見他一次。”


    “我倒很樂意,”絲泰拉說。“那會很有意思的。”


    “星期六晚上來,玩上一晚。那會兒他在家。”


    “我準來,”絲泰拉說。“那真太好啦!”


    “我看你很喜歡他!”瑪特爾大笑起來。


    “我覺得他太有意思了,”絲泰拉直率地說。


    照著事前安排好的那樣,星期六晚上他回家來的時候,他們兩人又見了第二麵。那天他在父親的保險公司裏幫了一天忙。絲泰拉前來吃晚飯。尤金從敞開的起坐間門外瞧見了她,便連蹦帶跳地上樓去換衣服,因為他有一股青春的熱情,在他這年齡,任憑胃病也好,肺弱也好,都抑製不住這股熱情。他全身感到一陣激動,於是煞費心思地修飾了一番,紅領帶打得恰到好處,頭發仔細地由當中分開。停了一會兒,他走下樓來,覺得自己該說幾句機靈話,要說得跟自己的人品相稱,否則她就看不出他多麽漂亮動人,可是他又害怕得不到很好的效果。當他走進起坐間的時候,她正和他姐姐並坐在敞開的壁爐麵前,一盞紅花罩子燈的亮光溫暖地照著整個房間。這是一個普通的房間,當中擺著一張蒙上藍絨台布的桌子,還有幾張一式一樣的椅子和一架放著小說和曆史書籍的書櫥,但是它是安適的,並且非常富有安適的意味。


    威特拉太太不時進進出出,尋找家庭主婦所需要的那些東西。父親還沒有回家,他上本縣某一個邊遠的鎮上兜售一架縫紉機,要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他在家不在家尤金漠不關心。威特拉先生富有風趣,在他興致好的時候,他甚至會跟兒女們開玩笑,注意著他們對異性初起的興趣,預料在他們主要的一次戀愛到來的時候,會有個平凡的高xdx潮。他老喜歡向瑪特爾說,她有天會嫁給一個獸醫。至於尤金,他預料他會娶一個名叫愛爾莎-布朗的。據他太太說,愛爾莎-布朗生著一頭油膩的鬈發。這並不使瑪特爾或是尤金動氣。它甚至給尤金的臉上帶來一絲牽強的笑容,因為他挺喜歡聽笑話,不過在這個年齡,他已經能把父親瞧得相當清楚。他瞧出父親做的買賣是微不足道的,要他去做隨便哪一種這樣的職業是荒謬可笑的。他從來不想說什麽話,可是他心裏卻對這種庸俗的事情燃起了一種熾熱的反感,簡直象一個已經熔開的隱蔽的火山口,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它時常不祥地在冒煙。他的父母都不了解他。他們認為他是個古怪的孩子,老愛夢想,身體虛弱,到這會兒還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打算。


    “哦,你來啦!”他進房時,瑪特爾說。“來坐下。”


    絲泰拉向他嫣然一笑。


    他走到壁爐台麵前,站在那兒裝模作樣。他想打動這個姑娘的心,可是自己又不大知道該怎麽著手。他幾乎連一句話都想不出來。


    “你猜不出我們在幹什麽!”他姐姐嘻嘻哈哈地給他幫忙。


    “唔——幹什麽呢?”他茫然地問。


    “你應當猜猜。你肯猜嗎?”


    “隨便怎樣得猜上一次,”絲泰拉插嘴。


    “爆玉米花,”他微笑著試探說。


    “你猜得差不離,”瑪特爾這麽說。


    絲泰拉睜著圓圓的藍眼睛望著他。“再猜一次,”她慫恿說。


    “栗子!”他又猜了一次。


    她快活地點點頭。“多麽美的頭發!”他心裏想,接著說道:“栗子在哪兒?”


    “喏,給你一顆,”他這位新朋友笑著說,一麵伸出一隻小手來。


    在她大笑的鼓勵下,他的話來了。“真吝嗇!”他說。


    “噯,虧他好意思,”她嚷起來。“我隻有一顆,就給了他。


    你一顆也別給他,瑪特爾。”


    “算我沒有說,”他央告著。“我不知道。”


    “我不給他!”瑪特爾喊著說。“喏,絲泰拉,”她把自己剩下來的幾顆遞過去,“把這幾顆拿去,一顆也別給他!”她把栗子放在絲泰拉急切的手裏。


    他瞧出她的用意。這是請他來搶。她要他盡力讓絲泰拉再給他幾顆。他於是照計而行。


    “來,給我幾顆!”他把手掌伸出來。“這不公平!”


    她搖搖頭。


    “隨便怎樣,再給我一顆,”他堅持著。


    她從容不迫地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一顆,”他央告著,走近了些。


    金黃色的頭發又擺了擺,表示拒絕。但是她的手就在他身旁,他可以一把抓住。她開始把栗子從身後傳到另一隻手去;他跳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瑪特爾!快一點!”她叫著。


    瑪特爾來了。於是變成了一場三個人的搶奪。在搶奪中,絲泰拉一扭身猛地站起來,她的頭發拂過了他的臉。他緊緊握住她的小手不放。他對她的眼睛盯視了一會兒。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他可說不出。隻是他放鬆了些,讓她獲得了勝利。


    “得啦,”她笑著說。“現在我給你一顆。”


    他大笑著接過去,一心隻想把她摟在懷裏。


    晚飯前一會兒工夫,父親進房來坐下,但不久他就拿了一份芝加哥報紙,上飯廳看去了。接著,母親喚他們去吃飯。他靠著絲泰拉坐下,對她做的、講的一切都極端感覺興趣。如果她的嘴一動,他便注意到是怎樣動的。當她露出牙齒的時候,他覺得它們真夠美的。她額上的一小卷發絲象隻金手指似的向他招引。他想到有句詩說得真妙:“她那光彩燦爛的發絲。”


    飯後,他跟瑪特爾和絲泰拉回到起坐間去。父親留下來看報,母親去洗碟子。一會兒,瑪特爾也離開了房間,去幫母親拾掇,於是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呆在一起了,可是他反倒沒有什麽話說——他簡直說不出話來。她的秀色有股魅力使他怔住了。


    “你喜歡上學嗎?”停了一會兒,她問。她覺得他們總得談談。


    “馬馬虎虎,”他回答。“我並不怎麽感覺興趣。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學校去工作。”


    “你想做什麽呢?”


    “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倒想做個藝術家。”他一生中第一次說出了他的誌願——為什麽,他還說不上來。


    絲泰拉根本沒有注意這個。


    “我先怕他們不讓我進二年級,可是他們卻讓我進了,”她說。“摩林的校長不得不寫了封信給這兒的校長。”


    “在這些事情上,他們是很卑鄙的,”他沉思著說。


    她站起來,走到書櫥那兒去看書。過了一會兒,他也跟過去了。


    “你喜歡狄更斯的作品嗎?”她問。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表示喜歡。“很喜歡,”他說。


    “我不喜歡他。他寫得太拖拉啦。我比較喜歡司各脫。”


    “我也喜歡司各脫,”他說。


    “我來把我喜歡的一本書告訴你。”她停住,微張著嘴,盡力去想書名。她舉起一隻手來,仿佛要把書名從空中揀出來似的。“《正直的神》1,”她終於喊出來了。


    “是的——是很好看的,”他表示讚成。“我覺得在阿芝特克2古廟裏,他們要犧牲阿瓦希的那一節,簡直寫得妙極了!”


    “哦,是的,我也喜歡那一節,”她補上一句。她抽出《班-赫》3,懶懶地一頁頁翻著。“這本也非常好。”


    “好極了!”——


    1《正直的神》,美國小說家華萊士(1827-1905)所著的一部曆史小說。


    2阿芝特克,印第安人之一族,原先居住在墨西哥。


    3《班-赫》,華萊士所著的另一部曆史小說。


    他們都停住。她走到窗戶邊上,站在廉價的花邊窗簾下麵。那是一個月夜。街道兩旁的樹木都已經枝葉凋零,野草也已經枯萎了。從銀絲般交織著的細枝間,他們看得出別人家屋子裏的燈光,從半拉下的百葉窗裏照射出來。一個人走過去,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顯得隻是一個黑影。


    “好看嗎?”她問。


    尤金走近前。“真好,”他回答。


    “我希望天氣再冷一點,可以溜冰就好啦。你會溜冰嗎?”


    她轉身向著他。


    “會溜,”他回答。


    “嗬,月夜溜冰才有意思呢。我在摩林常常溜冰。”


    “我們在這兒也常溜。這兒有兩個湖,你知道。”


    他想到每逢清朗皎潔的夜晚,綠湖上的冰就不時坼裂,發出一大陣響亮的轔轔聲。他想到一群群喊叫著的小夥子和姑娘們、遠遠的暗影和滿天的星鬥。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能找著一個姑娘一塊兒去溜冰。他跟隨便哪一個都覺得不自在。他曾經試過,可是有一次,他跟一個姑娘一起摔倒,這使他幾乎永遠不想溜冰了。他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跟絲泰拉一塊兒溜冰。他覺得她或許也喜歡跟他一塊兒去溜。


    “等天氣再冷一點,我們可以去溜溜,”他試探著說。“瑪特爾也會。”


    “哦,那真好極了!”她高興地表示讚成。


    她依舊望著外麵的街道。


    停了一會兒,她回到火爐邊上來,站在他麵前,沉思地向下望著。“你認為你父親會在這兒呆下去嗎?”他問。


    “他是這麽說的。他很喜歡這兒。”


    “你喜歡嗎?”


    “是的——現在很喜歡。”


    “為什麽說-現-在?”


    “哦,我起初不很喜歡。”


    “為什麽?”


    “哦,我想,無非是因為我人地生疏。可是現在我喜歡這地方了。”她抬起眼睛來。


    他又走近了些。


    “這是個很好的地方,”他說,“不過我在這兒沒有多大出息。明年我想離開這兒。”


    “你打算上哪兒去呢?”


    “上芝加哥去。我不願意呆在這兒。”


    她轉身向著火;他走到她身後的一張椅子那兒,靠在椅背上。她覺得他在那兒,相當近,可她並沒有移動身子。他自己反而驚慌起來。


    “你不再回來嗎?”她問。


    “不一定。要看情形。我想是這樣。”


    “我認為你目前還不想離開。”


    “為什麽?”


    “你說這地方非常好。”


    他沒有回答;她回過頭來看看。他正把身體倚靠得挨她很近。


    “你今年冬天跟我一塊兒去溜冰嗎?”他意味深長地問。


    她點點頭。


    瑪特爾進來了。


    “你們倆在談些什麽?”她問。


    “談我們這兒的溜冰多麽好,”他說。


    “我也喜歡溜冰,”她喊著說。


    “我也喜歡,”絲泰拉加上一句。“溜冰真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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