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度過了一段悠閑的夏日時光後又回到炎熱的都市裏來,真是一件相當乏味的事。山間寂靜的意境依然縈繞在尤金的心裏,山澗閃爍潺淙。鷲鷹在水晶般的藍空翻飛、翱翔。有一會兒,他覺得孤獨和厭煩,跟工作、跟實際的生活都失去了聯係。新近的快樂還有一些小小的紀念品——克李斯蒂娜寫來的信和便條——可是他卻預感到離別時使他煩惱的那種結局。


    他非寫信給安琪拉不可了。離開都市以後,他始終就沒有想到她。以前,他頂多隔三四天就寫一封信給她。最近,他的信裏雖然沒有以前那樣熱烈,可是卻仍舊相當準時。但現在,這個突然的中斷出現啦——整整有三星期——使她以為他一定病了,雖然她早也就開始覺得他或許有點改變了。他的信愈來愈不大提到他們一塊兒經曆的歡樂和他們預期著的幸福生活,同時也愈來愈喜歡敘述都市生活的情調和性質,以及他希望完成的一切。安琪拉對此總是加以原諒,認為這是由於他正在特別努力,以求成名,為他們弄一個足夠維持生活的收入。但是三星期的緘默,又沒有什麽嚴重的事故,這是很難加以解釋的。


    尤金很明白這一點。他拿生病作為理由竭力解釋,說現在他已經起床了,人覺得好得多。可是他的解釋裏麵卻有一種不誠實的虛偽口氣。安琪拉不知道實情到底是什麽。他是向一種比較放蕩的、藝術家都過的生活的誘惑力屈服了嗎?她疑訝、擔憂,因為時間正在逝去,而他並沒有確定他們常談到的婚禮的日期。


    安琪拉當時處境的困難是:這一耽延實際上牽涉到她生活中一切至關重要的事情。她比尤金大五歲,早就失去了十八到二十二歲的姑娘所特有的那種青春活潑的風度了,而緊接下來的那幾個短促的年頭,處女的身體會象玫瑰花似的盛開著,它具有一切濃鬱、茂盛的新生活的朝氣和顏色,可是這樣的時刻,也已離她而去了。麵臨的就是那種不斷的衰退,走向一種較健實、較敏銳、姿色較衰的風度。有些人不大需要靠裁縫、化學家和珠寶商的手段來幫助,她們的衰退是徐緩的,青春的風韻能逗留上好幾年。有些人卻衰老得很快,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止住一個不安的、熱切的、不滿的心靈所受的損害。有時候,人工配合上遲緩的衰老,使一個女人幾乎永遠嫵媚,心靈的美配合了體態的美,而風韻和靈巧又互相彌補。安琪拉很幸運,衰老得很緩慢;她具有可愛的想象力和情感來支持她,不過她也具有一個不安的、急切的性情。要不是靠了她家庭生活的親切情調來支撐的話,要不是尤金僥幸的或是不幸的進入她生活中來的話,這種性情已經會使她的臉上顯出老處女的形跡了。尤金進入她生活中來的時候,正是她認為自己理想的戀愛已經不大可能實現的時候。她可不是一個那種新派的女性,急切地想踏進社會,去找一種適合她個人興趣的工作。她倒是個家庭主婦,要一個男人來照顧和愛護的。跟尤金一起過幸福生活的那種美妙夢想,使她現在一想到存在著失去那種美夢的危險,和自己可能被迫繼續去過那種無聊的、衣食不足的鄉野生活時,心裏就變得難受。


    同時,那年夏天,尤金偶然又多結識了一些女人。麥克休和斯萬特都回老家避暑去了。有一天,他在一個編輯室裏遇見了瑙瑪-惠特摩,一個皮膚微黑,生性敏銳、抑鬱、神經質而又很有才華的作家兼編輯,這在孤獨中的確是愉快解悶的。瑙瑪-惠特摩象以前別的人一樣,也愛上了尤金。她是由那家報館的美術主任詹士-詹森介紹給尤金的。她跟尤金戲謔了幾句之後,提議領他去看看她的辦公室。


    她領他上一間不過八英尺長六英尺闊的小房間去,那兒放著她的辦公桌。尤金注意到她很瘦弱,血色不很好,年齡跟他相仿,或許還比他大些,不過又活潑又有才幹。她的手很惹他注意,因為它們細長、柔美、模樣很好。眼睛煥發著一種古怪的光彩;寬大合身的衣服,雅致地披在身上。他們開始談到他的工作,這是她知道並且羨慕的。他應邀到她的家裏去。他用一種不自覺地揣測的目光盯視著瑙瑪。


    克李斯蒂娜並不在市裏,但是尤金想念著她,就不可能象以前那樣熱忱地寫信給安琪拉了。不過他還是認為安琪拉是嫵媚動人的。他想著,自己應當更經常地寫信給她。他想著,自己應當很快地回去和她結婚。他已經差不多可以把她養活在一個工作室裏了,如果他們過得很節省的話。可是他卻又有點兒不想這麽做。


    到那時,他已經認識她三年了。從上次看見她以後,整整又過了一年半。去年,他的信愈來愈不大提到他們自己,愈來愈多談到一切別的事情。他開始覺得那種例行的情書很不容易寫。可是他卻不允許自己去搞清楚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去仔細檢查一下自己的情緒。那樣會強迫他痛苦地走上一條路,即決定自己不能和她結婚,請她解除他們的婚約。他不想那麽做。相反地,他盤算著。他可憐她逝去的年華和對自己的真摯的愛情;他覺得費去了她那麽多時間,排斥了許多別的人去向她求婚的機會,而又不娶她,這是不合理的。他對於撇下她來,讓她向家人們去解釋,說自己是給遺棄了的那種冷酷情況也感到難受。這幾種情緒穩住了他。他不喜歡損害隨便誰的情緒。他不願意覺得有誰為了他而傷心;他又不能任他們去難受而不以為意。他心腸太軟啦。他向安琪拉發過誓,給過她一隻戒指,請她等待,又寫給她一些令人作嘔的情書,發誓、盼望。現在,三年之後,在她那麽體麵的家庭麵前——老喬薩姆,她母親、姐妹、兄弟——去侮辱她,這似乎是一件冷酷無情的事,他不願意去考慮這樣的事。


    安琪拉生性是病態的、熱情的、好憂慮的。她瞧出來,災難正在遠處朦朧地浮現出來了。她熱愛尤金,多年來心裏鬱積的熱情都在等待一個正當的理由來表示一下,而這個正當的理由隻有結婚才能賦予。尤金憑著態度和人品的魅力,又憑著心情的某些動人的性質和提到兩性關係時的微妙文雅的措詞,把她挑逗起來,使她期待著自己的夢想能全麵實現。那會兒,她渴望夢想實現,幾乎願意犧牲自己的貞操。她和尤金之間的那幕富有意義的情景,回憶起來很使她煩惱。她覺得,假如他的愛情現在冷淡下去,結束掉,那末她早該在那時就順從了他。她想著那次不該那樣保全自己。也許會有孩子的,那末他就會出於同情心和責任感而對她忠實了。至少,她可以獲得女性的無上光榮,跟自己心愛的人熱情地結合起來,並且如果到了最最不堪設想的地步,她還可以一死了之。


    她想到在她家附近的那片幽靜的小湖,玻璃般的湖麵形成了一麵映照天空的鏡子;她想到如果婚姻失敗了以後,自己會成個什麽樣子,躺在湖底的沙土上,暗淡的頭發被湖水任意衝蕩拂動,兩手合抱,眼睛給死亡封閉起來。她的幻想遠超出了她的膽量。她決不會那麽做,不過她可以幻想到那件事,而這使她更覺得煩惱之至。


    流光消逝,尤金的熱情並沒有恢複,她的戀愛問題就變得更加煩擾了。她開始鄭重地想著,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把他贏回來。上次來的時候,他曾經對她吐出那樣的渴望,用那樣熱烈的詞句描摹出他的愛慕,所以盡管離別和都市生活的刺激暫時衝淡了對她的憶念,她還是深信,他一定依然愛她的。她想起和尤金一塊兒看的一出滑稽歌劇中的一句話:“離別是情人們衝洗底片的暗室1。”這似乎是個很恰當的例子。如果她可以把他挽回來,如果他可以再親近她的話,他以前的熱情就會又燃燒起來的,到那時,她或許就會想出個方法來使他娶她。這會兒,她並沒有清楚地想到,這件事怎樣才可以辦到,可是某種迷離的自我犧牲的概念,已經模糊而惱人地在她的腦海裏激蕩了——


    1底片明暗相反,意謂離別是造成熱情冷落的原因。


    家裏那種難堪的、有點兒令人沮喪的情形,多少助長了這種想法。她妹妹瑪麗亞塔被二十多個求婚的人包圍著;他們都急切地想獲得她的愛情,就象蜜蜂急切地想獲得一朵花裏的蜜那樣。安琪拉看得出,他們已經把她看作一個陪伴少女的年長女人了。父母看她忙著做事,覺得很傷感,這麽好一個姑娘,竟會由於缺乏適當的諒解而受罪。她無法完全隱藏起自己的情緒;他們有時也看得出,她是很不快樂的。她也看得出來他們瞧出了這一點。兄弟姐妹們有時還問起尤金。最難受的是,她還不得不向他們解釋,說尤金混得很不錯,可是卻從來無法說,他很快有一天就要來接她了。


    起先,瑪麗亞塔很羨慕她,心裏倒也想去贏得尤金,隻是她顧慮到安琪拉的年齡,並且想到安琪拉沒有多少人來追求,這叫瑪麗亞塔躊躇了。現在,尤金既然明顯地忽視了她,或者至少是不合理地把結婚長期拖延下去,她反而感到難受。有一次,在她還沒有到談戀愛的年齡時,她對安琪拉說:“我要好好對待男人們。你太冷淡了。你永遠不能結婚的。”安琪拉覺察到,這並不是一件“太冷淡”的事,而是由於一種生來的偏見:她不喜歡自己所遇見的大多數類型的男人。於是一般男人也都不喜歡她。她鼓不起勁兒去跟他們一塊兒玩。隻有尤金那樣的熱情才可以大大地使她激動起來,而一旦經曆過那以後,其他的人她都瞧不順眼了。瑪麗亞塔也知道這一點。這三年來,她跟別的男人都斷絕了往來,尤其是對她最殷勤的那一個——忠實的維克多-第安。唯一可以使安琪拉不被人完全擱置在一旁的就是一種溫柔旖旎的精神,這使她的容貌和心情都顯得很年輕。


    安琪拉懷著被遺棄的恐懼心理,開始在寫給尤金的信裏暗示,他應該回來看看她,並且表示,希望他們的婚姻不必為了他在樹立地位方麵的任何困難而再延遲下去。她一再向他說,跟他呆在村舍裏都可以很快樂,並且提到自己多麽渴望再看見他。尤金開始捫心自問,他到底打算怎麽辦。


    安琪拉在熱情方麵比他所結識的任何女人都有吸引力。這一事實當時是對她有利的。她性格上有一個特點,比他在任何別的地方所遇到的人兒都強烈些、深切些,並且更能暗示出未來的歡樂。他清晰地想起跟她一塊兒度過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那個意味深長的一晚,她求他救救她。那時環繞著她的那片當令的美景;她家庭的魅力、花香、樹蔭,全都盡力為她的嫵媚動人創造出一種環境來,這依然縈繞在他的腦海裏,和昨天一樣鮮明。現在,在沒有完成那段羅曼史——


    一朵鮮豔的花兒——之前,他能夠撇開它嗎?


    那時,他和別的女人沒有什麽糾葛。米莉安-芬奇太拘謹、太有見識了;瑙瑪-惠特摩不夠動人。至於偶爾碰到的一些其他的漂亮女人,不是他沒有被她們吸引住,就是她們沒有被他吸引住。就情緒上講,他是孤獨的,而這對他向來是個極容易動感情的心境。他不能下決心說,他和安琪拉的關係算是全完了。


    碰巧,瑪麗亞塔在對姐姐的戀愛注意了相當時間之後得出結論,認為自己應當盡力去幫助她一下。很明顯,安琪拉是在掩飾一種內心的煩惱,這影響到她的寧靜的心地和恬淡的性情。她是很不快樂的,這使她妹妹很傷感。瑪麗亞塔全心全意地愛她,雖然她們的情感原先可能會因為尤金而發生衝突。有一次,她想到寫一封親切的信給他,告訴他實際的情形。她認為他是很好的、很親切的,他愛安琪拉,他所以延遲下去,或許象她姐姐所說的,是想等自己有了充分的財力,可以體體麵麵地結婚,不過如果現在把適當的話說了出來,那末他就會停止老去追逐幻想的財富並且認識到,最好還是在年輕的時候就和安琪拉結婚。這比等到他們年紀大了,婚姻的旖旎風光都過去了的時候要好得多。她把這個計劃反複地盤算了很久,想著安琪拉實際上多麽可愛,終於鼓起勇氣寫了下麵這封信,寄了出去。


    親愛的尤金:


    你一定很奇怪,竟然會收到我一封信。我想請你答


    應,決不告訴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訴安琪拉。尤金,我已經注意她很長時間啦,我知道她不快樂。她非常愛你。


    我注意到,你的信沒有迅速到達的時候,她就很沮喪。我看出來她渴望你來這兒跟她呆在一塊兒。尤金,你為什麽不和安琪拉結婚呢?她現在很可愛、很嫵媚,而且又溫柔、又美。她並不要等待一所好房子和豐衣美食——


    沒有一個姑娘要那樣,尤金,如果她的愛情是象我所知道的和安琪拉的愛情一樣的話。她寧願在你們倆全都年輕,可以享受人生的樂趣時就嫁給你,而不要什麽你遲些時或許可以給她的漂亮房子和好東西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有和她提過一句,尤金——絕對沒有提過一個字——我並且知道,如果她想到我竟然寫了一封信給你,她會感到非常難受的。她決不會原諒我的。但是我沒有辦法。看見她傷心、思念,我就難受,我知道你要是曉得這種情形,一定就會來接她的。請你千萬不要露出來我寫過信給你。別寫信給我,除非你覺得非常有必要的話。


    我覺得還是不寫的好。而且把這封信也撕掉。但是務必快來接她,尤金,請你務必這樣。她要你。她會給你做個極好的妻子,因為她是個極好的姑娘。我們都非常愛她——爸爸、媽媽和大家。我希望你會原諒我。我是很不得已的。祝


    好!


    你的瑪麗亞塔上。


    當尤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感到很驚奇,可是也替自己、替安琪拉、替瑪麗亞塔、替整個局麵感到煩惱。這個悲劇般的局麵無論從戲劇化角度來看或是從個人角度來看都一樣,也激動了他。小安琪拉,她的黃頭發和淡雅的臉蛋兒。多麽可恥,他們不能象她所希望的那樣(實際上,多少也象他所希望的那樣。)呆在一塊兒。她很美——這是毫無疑問的。除去特別有學識的姑娘以外,她所具有的那種魅力是跟隨便哪個姑娘一樣媚人的。她的情感多少比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錢寧要深摯些。她不能分析出自己的情緒來——就是這樣。她隻是感覺到它們。他看到她煩惱的各個方麵——父母可能抱有的態度,她自己被他們望著時的心情,朋友們的疑訝神氣。這毫無疑問是可恥的,是一個冷酷的局麵。或許,他最好回去一趟。跟她一塊兒,他會快樂的。他們可以住在一個工作室裏。無疑地,一切都會安排好。他是不是最好還是冷酷無情,不回去呢?他不願意這樣想。


    不管怎樣,他沒有回瑪麗亞塔的信,而且真的把她的來信照著她所要求的那樣撕得粉碎。“假如安琪拉知道了的話,她準會覺得很不愉快的,”他想著。


    同時,安琪拉也在想著。她的默想使她得出了一個結論:假使她的情人回來,順從他或許比較可取一些。那樣,他就會覺得不能不娶她了。從任何廣泛的意義上來講,她不是一個生活的推論家。這時,她對事情的判斷要比在隨後一個時期裏混亂得多。她並沒有清楚地看到,這樣的手段多麽愚蠢。她愛尤金,覺得一定要獲得他,覺得寧死也不願失去他,於是耍手腕的想法便成了一種下策。如果他拒絕娶她,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投湖。她要離開這個淒涼的世界,因為這裏,在最美好的戀愛時刻,絕望竟然橫岔出來;她要忘卻這一切。如果冥冥中有休息和寧靜,那也就夠了。


    那一年正轉向春季1。由於尤金注意到她用傷感的詞句一再表達出的心情,他開始覺得自己必須回去一趟。瑪麗亞塔的信使他心煩意亂。安琪拉態度的激烈,使他覺得一件性命攸關的事就要發生了。他不能滿不在乎地坐下來寫封信告訴她,他不願意再看見她。黑森林的印象在他心裏太鮮明了——她家鄉在夏日裏的那片芬芳、蒼翠的美景。他在四月裏寫信去說,六月裏他打算再去一趟,安琪拉高興得了不得——


    1在北美洲,通常認為春季是從三月才開始,一月、二月依然是冬季。


    有一件事使尤金作出這樣一個結論:克李斯蒂娜-錢寧那年會呆在歐洲不回來。冬天,她寫來過幾封信,不過寫得很謹慎。一個漫不經心的人,從她信上的話裏決看不出他們之間有過什麽關係。他當然寫得熱切得多,但是她決定不理睬他熱烈地提到的一些事情,這使他漸漸覺得他將來不能再多知道她的事情了。他們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不一定是情人,更不會成為夫婦。他想到她對於一件他覺得這麽重要的事情竟然這麽平淡,就很生氣,而想到她竟然能夠這麽從容地把他拋棄掉,就覺得自尊心受了損害。最後,他生起氣來,於是安琪拉的忠實就顯得更有價值了。有一個姑娘不會這樣待他。她真愛他。她很忠實。這一來答應好的行程開始顯得更有吸引力。到六月,他倒熱切地想要看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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