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尤金暗地裏怎麽想法,他卻擺出一個鄭重其事地對待婚姻的人的外表,開始了他的婚後生活。既然他已經結婚,實際上又受到法律的約束,他覺得最好還是盡可能把它搞好。他一度認為自己的結婚或許可以對人一字不提,把安琪拉藏在幕後,不過這種想法早被麥克休和斯邁特的態度打消了,更甭提安琪拉了。他於是考慮是否需要通知他的朋友——米莉安-芬奇、瑙瑪-惠特摩,可能的話,還有克李斯蒂娜-錢寧,等她回國來的時候。這三個女人成了他心裏最大的障礙。他感覺到她們的個性所代表的批評。她們會對他怎樣看法?會對安琪拉怎樣看法?既然她來到這個都市裏,他可以看出來,她代表著一種不同的思想體係。他從提議邀請斯邁特和麥克休而展開了這種行動。這會兒要做的,就是在這件事上再邁進一步。


    唯一使他煩心的就是要把這消息告訴米莉安-芬奇的想法,因為克李斯蒂娜-錢寧不在這兒,而瑙瑪-惠特摩也沒有多大道理。他這會兒認為他應當事先就通知她們的,可是既然疏忽了,就應該立刻去辦。他終於辦了,寫了一封信給瑙瑪-惠特摩說——“鄙人結婚了。可以帶我內人來見見你嗎?”——因為他作不出什麽長篇大論的解釋來。惠特摩小姐可真吃了一驚。她起先很難受——非常難受——因為尤金很使她感覺興趣,她還怕他會在婚姻上犯下錯誤,可是她趕快就盡可能達觀地來接受命運上的這一惡劣的轉變,寫了下麵這樣一封短信:


    親愛的尤金和尤金夫人:


    這真是道道地地的新聞。恭喜,恭喜。我定一定心,立刻就來。隨後你們倆一定得來看我。


    瑙瑪-惠特摩。


    尤金很高興、很感激她這樣親切地接受這消息,但是安琪拉卻因為他事先沒有告訴她,暗地裏有點兒不樂意。他為什麽不告訴她呢?這會是一個他很感興趣的人嗎?她疑惑不定地等待尤金的那三年,加強了她的猜疑,養成了她的恐懼心理。盡管這樣,她還是竭力平淡下來,裝出一副高高興興的神氣,表示很樂意會會惠特摩小姐。尤金告訴她,瑙瑪待他多麽好,她多麽欽佩他的藝術,在聯絡年輕的文學和藝術界人士方麵,她多麽有幫助,以及對於那些有地位的人,她多麽有影響。她可以給他做多少有益的事情。安琪拉耐心地聽著,不過稍許有點兒生氣,除去她之外,他竟會把另一個女人看得這麽重。他,尤金-威特拉,為什麽要仰仗一個女人的恩惠呢?當然,她一定很好,她們會成為好朋友的,可是——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瑙瑪來了,一股熱誠的氣氛(在尤金看來)象一陣燦爛的雲彩似的縈繞著她。雖然她微微有點兒怨恨他在情意方麵拋棄了她,可是她對他的關心和同情卻是既熱切又深摯的。


    “你這肮髒的孩子尤金-威特拉,”她喊著說。“你什麽意思,躲著結了婚,一句都不提。我連給你送禮的機會都沒有,到現在才帶來。這地方可真漂亮——嘿,簡直好極啦。”她把禮物放下,並沒有打開,一麵四下張望,看看尤金-威特拉太太在哪兒。


    安琪拉正在臥房裏收拾打扮。她料到有這樣一次打攪,所以事先早準備好,穿上了一件合身的淺綠色便服。當她聽見惠特摩小姐的親昵的稱呼時,她嚇了一跳,因為這就足夠證明長時期親切的友誼了。尤金過去不象近來這樣,不大提到惠特摩小姐,不過她看得出來,他們是夠親密的。她向外張望,看見了她——這個身材修長、模樣不很好、但是卻文雅大方的女人,全身都表現出旺盛的精力、見識和敏銳的智慧。


    尤金正握住她的手,親切地望著她的臉。


    “尤金幹嗎這樣喜歡她?”她立刻問自己。“他臉上幹嗎洋溢著那種熱誠強烈的光彩?”那個“肮髒的孩子尤金-威特拉”的喊法,激怒了她。它聽起來就象她跟他相愛似的。她停了一刻才走出來,臉上掛著一絲愉快的笑容,竭力顯出友好的神氣向前走去,可是惠特摩小姐卻覺察到了反感。


    “這就是威特拉太太吧,”她喊著說,一麵親了親她。“真樂意認識你。我老想知道威特拉先生會娶個什麽樣的姑娘。你得原諒我叫他尤金。我想過一陣子我就可以改掉的,因為他已經結婚了。可是我們是挺好的朋友,我非常羨慕他的作品。


    你覺得這種工作室生活怎麽樣——還習慣嗎?”


    安琪拉仔細察看著尤金老朋友的一切,用一種似乎做作出來的腔調回答說,不,她不習慣工作室的生活:她是剛打鄉下來的,你知道——是一個普通農場主的女兒——就在威斯康星州的黑森林,就是那兒!她停住,讓瑙瑪很親切地表示驚異,然後接下去說,她想尤金大概不大提到她,不過他倒是時常寫信給她的。她心裏感到很高興,不論尤金以前的緘默對她算是什麽樣的忽視,她畢竟心滿意足地贏得了他,而惠特摩小姐卻沒有。從惠特摩小姐熱誠的態度上,她覺得她一定很喜歡尤金,並且她現在已經看出來,是什麽樣的女人才有可能使他老想把結婚拖延下去。她極想知道,還有些別的什麽人?


    他們談到對都市的一般經驗。瑪麗亞塔跟一位林克太太一塊兒買好東西回來了。林克太太是在西點做教官的一名陸軍上尉的妻子。接著,大夥就吃點心。惠特摩再三邀他們哪天晚上到她那兒去吃晚飯。尤金明說出來,他打算送一張畫上美術協會去。


    “他們當然會掛出來的,”瑙瑪向他保證,“但是你應當自己舉行一次畫展。”


    瑪麗亞塔隻忙著說大店鋪裏五花八門的景象。最後,到了惠特摩告辭的時候了。


    “唔,你一定來的,對嗎?”她向安琪拉說,因為盡管有著某種不很投機的感覺,她還是決心想喜歡她。她認為安琪拉和尤金結婚,有點兒冒昧無知。她恐怕安琪拉並不合乎他的標準。不過她還是有意思的、尖刻的。也許,她會很成功。安琪拉始終都在想著,惠特摩小姐是在濫用她跟尤金的老交情——她太裝模作樣、太熱切了。


    另一天,米莉安-芬奇來拜訪了。理查-惠勒在斯邁特和麥克休的工作室裏聽到尤金結婚的消息和他目前的住址,立刻趕過來,然後就上米莉安-芬奇的工作室去。他自己感到很驚奇,知道她會感到更驚奇的。


    “威特拉結婚了!”他喊著衝進她的房去。米莉安在那一刹那完全失去了她的冷靜沉著,幾乎戲劇化地回答道:“理查-惠勒,你在胡說些什麽!你是說著玩,是嗎?”


    “他是結婚啦,”惠勒堅持說,“並且住到華盛頓廣場去了,門牌六十一號。他娶了個你從沒有瞧見過的最可愛的黃頭發太太。”


    安琪拉待惠勒很好,所以他喜歡她。他也喜歡那個住處的氣派,認為那兒對尤金是很合適的。他需要安定下來,好好幹一下。


    米莉安心裏想到這幅圖景,驚得蜷縮起來。她給尤金的這次欺瞞弄得非常傷感,心裏十分怨恨,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她,甚至沒有暗示一下自己要結婚了。


    “他結婚有十天了,”惠勒告訴她,這給她那一時的怨恨增加了強度。安琪拉是黃頭發的,而且又很可愛,這也令人煩惱。


    “嗨,”她最後高高興興地喊著說,“他原可以先通知我們的,是嗎?”她用一種愉快、淡漠的神氣掩飾起自己原先的混亂,這種神氣絲毫沒有顯露出她實際上在想著的事情。這在尤金方麵當然是冷淡,可是他為什麽不該這樣呢?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婚。盡管這樣,他們過去在精神上是非常親密的。


    她很感興趣地想要看看安琪拉,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黃頭發!很可愛!”當然,象所有的男人那樣,尤金也為一個標致的模樣和好看的臉蛋兒犧牲了智力和精神上的魅力。這似乎是古怪的,她以前覺得他不會這樣,她認為,如果他會娶上一個妻子的話,或許會是一個高高的,文雅的,具有優美心靈的出色的人。男人們,有知識的男人,藝術氣質的男人,隨便什麽樣的男人,為什麽總要做傻子呢!嗨,她倒要去看看她。


    因為惠勒告訴尤金,他已經向米莉安說了,所以尤金就寫了封信,盡可能簡短地說,自己已經結婚了,想帶安琪拉到她的工作室去。米莉安接到信後,親自跑上門去作為答複,她穿得非常整潔,帶著愉快的、笑嘻嘻的表情,急切地想傷一下安琪拉的心,因為安琪拉竟成了勝利者。她還想給尤金看看,她對這一切多麽無動於衷。


    “你這青年人嘴倒真夠緊的,尤金-威特拉先生,”她看見尤金的時候,這麽喊著說。“你幹嗎不叫他通知我們,威特拉太太?”她調皮地詰問安琪拉,可是眼睛裏卻暗帶著鋒芒。


    “人家會以為他不要我們知道呢。”


    安琪拉在這條鞭子的抽打下畏縮起來。米莉安使她覺得,仿佛尤金企圖隱瞞起他跟她的關係似的——仿佛認為她丟臉似的。象米莉安和瑙瑪-惠特摩這樣的女人還有多少呢?


    尤金興高采烈地,沒有覺察到米莉安話裏真正的惡意。既然這個最初的難堪時刻已經過去,他便滔滔地談著一般的事情,急於想使一切顯得盡可能簡單、自然。米莉安來的時候,他正在畫一幅畫,差不多已經完成了,所以很想聽聽她的批評。她勉強地斜著眼看了一下,可是等他問到的時候,卻什麽也不說。往常,她總竭力稱讚。她認為他這幅畫的確非常出色,可是卻打定主意一句話不講。她淡漠地走來走去,傲慢地看這樣、看那樣,問他怎樣弄到這所工作室的,恭喜他的好運氣。安琪拉,她斷定,是有意思的,不過精神上卻不屬於尤金這一類型,所以應當遭到忽視。他做錯了一件事,這是明明白白的。


    “你非得陪威特拉太太一塊兒上我那兒去,”離去時,她說。“我給你們彈唱我最新學會的歌曲。我在古老的意大利和西班牙作品裏發現了一些最優雅的東西。”


    安琪拉過去一向對尤金做出很懂音樂的神氣,所以憎恨這個自命不凡的邀請,就和她恨米莉安的整個態度一樣。米莉安根本就不問她會不會彈琴,喜不喜歡音樂。她為什麽這麽傲慢——這麽自命不凡呢?尤金有沒有對她提到自己,對她有什麽關係呢?


    她壓根兒就沒有說什麽來表示自己也會彈,不過她奇怪尤金怎麽也一聲不吭。這在他似乎是太疏忽、太馬虎了。他正忙著想知道米莉安認為他的畫怎樣。在離去的時候,米莉安親熱地握住他的手,興衝衝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們倆會不合理地快樂的,”接著就走出去了。


    尤金終於也感覺到了這種惱怒。他知道安琪拉多少也感覺到了一點兒。米莉安是容易發脾氣的,就是這麽回事。她對他表麵上的淡漠生氣了。對於安琪拉的容貌,她暗自下了一個批評,認為並不很出色。米莉安從態度上表明出來,他太太幹脆就算不了什麽,並不屬於她和他所隸屬的那個優越的藝術世界。


    “你覺得她怎樣?”在她去後,尤金試探地問,因為他覺察到一陣強烈的反感,可是不知道到底是為了哪一點。


    “我可不喜歡她,”安琪拉鬧別扭地回答。“她認為自己可愛極啦。她仿佛把你看作她的私有財產似的。因為你沒有告訴她,她竟然公開侮辱我。惠特摩的舉動也是這樣——她們全都侮辱我!她們全要侮辱我!哦!!”


    她突然流下眼淚來,哭著向臥室跑去。


    尤金跟在後麵,驚慌、慚愧、懊喪、自己覺得很抱歉、幾乎給嚇壞了——他簡直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啦,安琪拉,”他竭力央告著,一麵彎身對著她,想把她拉起來。“你知道並不是這樣。”


    “是這樣!是這樣!”她堅持著。“別碰我!別挨近我!你知道是這樣!你不愛我。我來到這兒以後,你壓根兒就沒有好好地待我。你沒有做一點兒你應該做的事。她當麵侮辱我。”


    她抽抽噎噎地邊哭邊說。尤金立刻給她情緒上的這種固執的、意外的表現弄得痛苦、驚惶。他以前從沒有看見過安琪拉這樣,也從沒有看見過哪個女人這樣。


    “哎,安琪兒,”他竭力說,“你怎麽可以這樣?你知道你說的並不是實情。我做錯了什麽事嗎?”


    “你沒有告訴你的朋友——這是你該做而沒有做的事,”她喘息著大聲說。“她們還以為你是獨身。你把我藏在幕後,仿佛我是一個——是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你的朋友跑來,當麵侮辱我。她們是這樣!她們是這樣!哦!”她又哭起來。


    她很知道自己在氣極了的時候所做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尤金需要嚴厲的責備;他過去的行為太壞了。這會兒,在一開始的時候,這正是一個治他一下的方法。他的行為是無可辯解的,隻有一件事在她對他的評價裏挽救了他。他是個藝術家,浸沉在雲霧繚繞的藝術遐想裏,並不真受生活常規的約束。她催促他娶她,那是另一回事。他照辦了,也不能寬恕他。她認為他對她應該那麽做。不管怎樣,他們現在結婚了,他應該安分守己。


    尤金站在那兒,這個嚴厲的指責象把刀似的刺痛著他。他心裏想,他隱瞞起她來,並沒有什麽用意,隻是想暫時稍許保護一下自己。


    “你不應當這麽說,安琪拉,”他央告著。“沒有什麽人不知道——至少也沒有什麽我在意的人了。我先沒有細想。我並沒有想隱瞞什麽。我要寫信告訴所有該知道的人。”


    他仍舊覺得受了損害,即使在傷心的時候,她也不該這樣無情地攻擊他。他錯了,這毫無疑問,但是她呢?這是一種辦法嗎,這是真正的愛情嗎?他內心裏一陣陣翻騰著。


    他把她摟在懷裏,撫摩她的頭發,請求她原諒。最後,等她認為已經懲罰夠了他,他是真後悔了,將來會補償贖罪的時候,她才假裝聽著,然後突然張開胳膊,摟著他的脖子,開始擁抱他、吻他。熱情當然是這件事的結局,不過整個事件卻在尤金心上留下了一種不愉快的印象。他不喜歡吵吵鬧鬧。他倒喜歡米莉安的高傲淡泊,瑙瑪的愉快機靈和克李斯蒂娜-錢寧的超越恬淡。這種吵鬧的、粗暴的、怒惱的情緒不是一個適合他生活的花招。他瞧不出這怎麽會助長他們之間的愛情。


    不過,他心裏想,安琪拉還是親切可愛的。她是個瘦小的姑娘——不象瑙瑪-惠特摩那樣聰明,不象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錢寧那樣能夠自衛。歸根結底說,她或許是需要他照顧和愛護的。也許,他和她結婚對她、對自己都頂好。


    他心裏一麵這樣想,一麵把安琪拉摟在懷裏搖晃。安琪拉躺在那兒,感到心滿意足。她贏得了一個極端重要的勝利。她開始得很對。她開始對付尤金的方法也很對。她要在道德上、理智上和情緒上比他占優勢,而且要保持這種優勢。那末這幫自命不凡的女人就都去她們的吧。她可以保有尤金,他要成為一個名人,她就是名人的妻子了。這就是她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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