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希望——多麽長久的深思、多麽激動的熱忱、多麽興奮的努力,一切全都起於這個特別微妙的幻想!它現在還是差不多所有那些生氣勃勃的心胸裏的誘惑力——鬼火般的幻想。尤其在青年人的心胸裏,它帶著青春火焰般的甜蜜和芳香燃燒著。還有,最值得注意的,在名譽的陰影裏,似乎有實質的本體——那些大人物投在世界上的深刻的、綺麗的幻象。看起來名譽所帶來的寧靜、榮華和恬適自滿——那種在海上、陸上都決得不到的成就的魅力——似乎是可以取得的。名譽分享到清晨的美麗與清新。它裏邊有著玫瑰的芬芳、好緞子的柔和和青年麵頰上的色澤。如果我們能在夢想著名譽的時候就成名,而不是在頭發染上了灰白色,臉上生出了標明過去奮鬥的皺紋,眼睛由於多年的緊張、渴盼和絕望而弄得厭倦了的時候,那多麽好啊!在壯年就橫跨世界;在愛和信念還富有朝氣的時候,就飽受讚揚;在青春健康的時候,就感到青春和世上的熱愛——這是什麽樣的夢想,純潔的陽光和月光合成的夢想。晴空中太陽吻過了的一息霧氣,水波上反映出的月光,清醒的智力所回憶起的美夢——這就是名譽在青春時期的情形;這在往後是決不會如此的。


    尤金的頭腦裏這會兒就是給這樣一種幻象據有著。他看不清楚,為了他的努力,生活會給他帶來點什麽。他想到,如果他的畫能夠掛在第五街的一家畫廊裏,就象他在芝加哥看見布格羅的《維納斯》1那樣,由人們去觀賞,就象他去看時那樣——那對他就大可安慰、極其滿意了。如果他能夠畫點東西,被紐約市美術館買去,那末他就多少成了個第一流的人物,跟法國的柯羅2、杜比尼3和盧梭4並列,或是跟英國的透納5、瓦茨6和密雷7並列了。他們是他最仰慕的藝術大師。他認為這些人似乎具有一些他所沒有的東西,一種更精湛的技巧、一種對色調和性格更好的理解,以及一種對於生活裏微妙精深的含意的感覺,這多少表現在他們的作品裏。更多的經驗、更開闊的視野、更豐富的情感——這些東西似乎就表現在這兒陳列著的這些偉大的畫幅裏,這使他自己稍許有點兒拿不準。隻有《太陽晚報》的那篇評論堅定了他的信心,排除了所有失敗的思想。他是一位藝術家——


    1《維納斯》,法國畫家布格羅所畫的一幅油畫。


    2柯羅(1796-1875),法國風景畫家。


    3杜比尼(1817-1878),法國風景畫家。


    4盧梭(1812-1867),法國風景畫家。


    5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


    6瓦茨(1817-1904),英國畫家和雕塑家。


    7密雷(1829-1896),英國畫家。


    他將過去畫的所有油畫都聚攏來——一總大約有二十六幅:江景、街景、夜生活的景致等等——仔細看了一遍,把開頭他隻草草畫出的細節補好,這裏添一點色澤增加強度,那裏渲染一下濃淡,最後,仔細考慮了一番可能的結果以後,便著手尋找一個願意供給他地方,而就生意眼上講,也樂意替他展出的畫廊。


    尤金覺得自己的作品有點兒不成熟、有點兒草率——它們或許不夠吸引人,因為他所畫的都是工廠建築,大平底船,拖輪,火車頭,純紅、純黃、純黑的高架鐵路;可是麥克休、都拉、斯邁特、芬奇小姐、克李斯蒂娜、《太陽晚報》、瑙瑪-惠特摩,全稱讚他的這些畫,至少也稱讚它們中的幾幅。世界上不是對約翰-密雷爵士1所表現的那種典雅的美的形式與精神更感興趣嗎?人們不是喜歡羅塞蒂的《幸福的姑娘》2,而不愛看什麽畫出來的街景嗎?他一直琢磨不定。在他成功的那一刻,當《太陽晚報》剛稱讚過他的畫之後,他對畫裏可能有缺點的疑慮又悄然而來。世界希望看到這種玩意兒嗎?


    人們會買他的畫嗎?他有什麽真正的價值嗎?——


    1約翰-密雷,即英國畫家密雷,見前頁注7。


    2《幸福的姑娘》,英國詩人羅塞蒂所作的一首詩,出版於一八五○年。


    “不,藝術家的心胸!”人們或許會回答,“並不比現在的任何一個其他的工作人員更有價值,也不差一點兒。照射在玉蜀黍上的陽光、輝映在姑娘們麵頰上的晨曦、水麵上的月光——這些東西有價值無價值,要看它們所吸引的是哪種心靈。別害怕。世界就是由夢想和夢想所帶來的美合成的。”


    買賣古今名家藝術珍品的凱爾涅父子商行,座落在靠近二十八街的第五街上。它是市內數一數二的美術鋪。凱爾涅商行櫥窗裏的畫、他們那獨步一時的陳列室裏的展覽品,以及他們的鑒定力所博得的公認,把藝術家和一般公眾的注意力整整抓住了三十年。從尤金來到紐約以後,他就極感興趣地注意著他們的展覽。他偶爾看見這一流派或那一流派的一幅最驚人的畫陳列在他們那堂皇的櫥窗裏,並且還聽到藝術家常常相當熱忱地品評著他們那兒的別的玩意兒。溫司羅普畫的印象派的第一幅傑作——在一陣傾瀉的春雨裏的一叢白楊——就在這爿鋪子的櫥窗裏陳列過,它的筆法把尤金給迷住了。他在這兒見到大批奧布累-比耳斯雷1的頹廢派2作品,愛勒3的銀筆畫,羅丹4的驚人的雕刻和陶洛5的立體的斯堪的納維亞折衷派作品。這一家鋪子和全世界各地的藝術界都有著密切的聯係,因為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和瑞典最近成名的藝術家,跟英國、德國和法國較受公認的作品,在這兒幾乎同樣都可以得到及時的表現。凱爾涅商行是藝術鑒定家(就這個詞的最確切的意義來講);雖然這一家的德籍創辦人多年前就去世了,可是他們的經營方法和鑒賞力卻從來沒有低落過——


    1奧布累-比耳斯雷(1872-1898),英國鋼筆畫家。


    2頹廢派,十九世紀末起於法國的一個藝術流派,特別著重纖巧的風格。


    3愛勒(1859-1927),法國藝術家。


    4羅丹(1840-1917),法國雕塑家。


    5陶洛(1847-1906),挪威畫家。


    尤金那會兒並不知道,舉行一次由凱爾涅商行主辦的展覽會有多麽困難,因為他們積壓有許多名藝術家交來的藝術品和要求展出的申請書。這些藝術家都是既願意、又能夠出錢借用他們的場地與時間的。凱爾涅商行規定了一個價格,從來不折不扣,除非在難得出現的情況下,由於那個藝術家極有才華,極端貧窮,而舉行那樣一次展覽會又極為得當的話。租用他們一間展覽室十天,兩百塊錢都被認為是不很夠的。


    尤金籌不出這麽一筆錢來,可是在一月裏的某一天,他一點兒不知道這種實際情況,帶了四張先後在《真理》上登過的畫便上凱爾涅先生的辦事處去,深信自己有點兒東西可以給他看看。惠特摩小姐曾經向他表示,亞柏哈德-桑要尤金去找他,不過尤金認為假如他要上哪兒去展出,他寧願上凱爾涅商行。他要解釋給凱爾涅先生——如果是有這麽個人的話,——聽說他還有許多自己認為還可以的畫,它們更能表達出他對美國生活、對自己和自己的筆調工力不斷增長的理解。他怯生生地走了進去(雖然外表很神氣),因為這次大膽的嚐試是叫他心頭忐忑不安的。


    凱爾涅商行的駐美經理阿納托爾-查理先生是法國人,受的也是法國教育。他非常熟悉法國藝術的精神和曆史,以及世界其他各地的藝術傾向和趨勢。他被柏林總店派到這兒來,不僅因為他對英國藝術的習尚有著很全麵的修養,還因為他會挑選那種引起注意、給這兒和海外的鋪子帶來信譽和興隆的繪畫,同時因為他不論在哪兒都能夠結交有錢有勢的人,把種種有價值的畫賣掉——他有著一種訣竅或是磁力,能把那些喜歡好藝術品,並且願意購買它的人吸引到他這兒來。他的主要業務當然是世界各地負有盛名的藝術家的油畫——當代名家的作品。憑著經驗,他知道什麽玩意兒有銷路——在這兒、在法國、在英國、在德國。他深信,目前美國藝術實際上還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當然不是用商業眼光看,不過用藝術眼光看,也沒有多少有價值的。除了英尼斯1、荷馬2、薩金特3、阿比4、惠斯勒5所畫的一些油畫外——他們的風格或多或少都是外國式的,或者不如說是世界性的,而不是美國式的——他認為美國的藝術精神還年輕、生硬、粗率。“這兒,他們似乎還沒有成長起來,”他對他的親密的朋友說。“他們畫小玩意兒很有氣魄,但是他們似乎還不能把東西看成一個整體。我們在那些偉大的歐洲藝術家的油畫中見到的那種宇宙意味,我在這兒竟然一點兒都感覺不到。這兒他們是好插畫家,可是不是藝術家——什麽緣故,我可說不上來。”——


    1英尼斯(1825-1894),美國風景畫家。


    2荷馬,見第一七六頁注1。


    3薩金特(1856-1925),美國畫家,久住在英國。


    4阿比(1852-1911),美國畫家,久住在英國。


    5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久住在英國。


    阿納托爾-查理先生的英語講得非常流利。他是一個典型的所謂世故很深的人——洗煉、莊嚴、穿著整齊、思想保守、難得講上一、兩句話。批評家和熱中藝術的人經常跑到他這兒來,提出對這個、對那個藝術家的種種意見,可是他隻抬起老於世故的眉毛,卷弄著高傲的口髭,撚著高度藝術性的山羊胡須,一麵喊道:“呀!”“啊?”他老說他非常急於要尋找人材——有利可圖的人材——雖然有時(而且他總把兩手向外一擺、肩膀一聳來說明這一點。)凱爾涅商行並不反對替藝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這全是為了藝術,一點兒沒有利潤的想法。“你們的藝術家在哪兒?”地老是這麽問。“我瞧了又瞧。惠斯勒、阿比、英尼斯、薩金特——呀——他們是老前輩了,新人在哪兒?”


    “嗨,這一個”——批評家大概會堅持說。


    “好、好,我去。我去瞧瞧。不過我覺得希望很少——很少、很少。”


    在這種催逼之下,他經常出現在一個個工作室裏——鑒定、批評。哎呀,他隻選中了很少幾個藝術家的作品來作公開展覽,通常總向他們收取很高的費用。


    那天早晨,尤金注定要遇見的就是這個洗煉的、在藝術上很了不起的人。當他走進查理先生的那間布置豪華的辦公室時,查理先生站起身來。他坐在一張花梨木小辦公桌麵前,點著一盞綠綢罩子的台燈。一眼看去,他就知道尤金是個藝術家——很可能是個有才具的,多半是生性敏感而易於激動的。他早就懂得,禮貌和圓通是不用費錢的,而就贏得一個藝術家的好感來講,這卻是第一要素。由一個穿製服的仆人帶進來的尤金的卡片和口信,已經說明了他來的緣由。在他走近的時候,查理先生揚起眉毛,表示他很想知道威特拉先生想找他做點兒什麽。


    “我帶來幾張刊印出來的我的畫,想請您瞧瞧,”尤金用十分大膽的態度開口說。“我畫了好多幅,打算舉行一次展覽。我覺得您或許高興瞧瞧它們,希望您能替我展覽一下。我總共有二十六幅,並且——”


    “呀!您提的事情相當不好辦,”查理先生謹慎小心地回答。“我們目前排定了許多次展覽——即使不再考慮別的,也夠我們維持兩年了。對過去跟我們有來往的藝術家的義務,占去了我們一大部分時間。我們柏林和巴黎的分行訂下的契約,有時候把我們本地的展覽也給擠掉了。當然,有機會,我們向來是樂意舉辦有意思的展覽的。您知道我們的費用嗎?”


    “不知道,”尤金說,他覺得很奇怪,竟然還要什麽費用。


    “兩星期兩百塊。比這時間再短的展覽會我們是不接受的。”


    尤金的臉沉了下來。他原以為會有一種絕對不同的接待的。不過既然他把刊印的畫帶來了,他還是解開皮包帶子,把它們拿了出來。


    查理先生好奇地看著那幾張畫。起先,他覺得東區人群的那一張很動人,可是看到第五街在暴風雪中的那一張,看見破舊的、肮髒的公共馬車由一群骨瘦毛長的馬拖著的時候,他的目光停住了,為它的氣魄所吸引。他很喜歡描繪出來的漩渦般的大風雪。那條通常十分擁擠的通衢上的寂寥,路上行人那裹緊衣服、彎身蜷縮的神氣,精細地畫出的飄落在窗檻和窗框上、門道裏,以及公共馬車車窗上的一堆堆白雪,全都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挺工細有力,”他對尤金說,象一個批評家對另一個批評家所說的那樣,一麵指著公共馬車一邊車窗上的一道白雪。一個人帽沿上的另一撮白雪,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都可以感覺到風勢了,”他加上一句。


    尤金笑起來。


    查理先生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張航行的拖輪在黑暗中駛上東河來的畫,拖輪後麵還拉著兩條載貨的大平底船。他心裏想,尤金的藝術畢竟隻抓住了顯然戲劇性的玩意兒。它可不是色調以及分析生活的藝術作品,隻是戲劇性的手法。他麵前的這個家夥能夠看到生活中戲劇化的那一麵。不過——


    他翻到最後一張畫,就是格裏雷廣場在蒙蒙細雨裏的那一張。尤金憑著自己藝術中的某種奧妙,恰到好處地描繪出了濺灑的雨水在各種電燈燈光下落到灰暗的石地上。他描繪出種種燈光的明暗,出差馬車的、高架電車的、商店櫥窗的、街燈的——用這種明暗烘托出人群和天空的黑影。這張的色澤顯然是非常精妙的。


    “原畫有多大?”他沉思著問。


    “差不多都是三十英寸長、四十英寸闊的。”


    尤金從他的態度上看不出來他隻是好奇呢,還是真感興趣。


    “我想全是油畫吧。”


    “是的,全是。”


    “我得說您的畫畫得很不錯,”他審慎地說。“略嫌有點兒一貫不變地戲劇化,可是——”


    “這些印出來的畫——”尤金開口說,希望批評一下雜誌上的畫,來喚起他對原畫的高超品質感覺興趣。


    “是的,我明白,”查理先生打斷他,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話。“雜誌上印得挺糟。不過它們還是可以很好地顯出原畫的精神來。您的工作室在哪兒?”


    “華盛頓廣場六十一號。”


    “我方才說過,”查理先生說下去,一麵把地址寫在尤金的名片上,“展出的機會很少;我們的費用也相當高。我們打算展出的東西太多啦——必須展出的東西也太多。所以很難說什麽時候情況許可——如果您有意思,我哪天或許先來看看您的原畫。”


    尤金顯得很慌亂。兩百塊錢!兩百塊錢!他出得起嗎?這數目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可是就按照這價錢,這家夥還不樂意把陳列室租給他呢。


    “我挺樂意來,”查理先生看出他的心情後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這是您要我做的。我們對於在這兒展出的玩意兒不得不小心。我們這兒可不象一所普通的展覽室。倘若您高興的話,哪天機會一來,我就給您寄張明信片,您就可以讓我知道我提出的日期是否沒有問題。我挺想瞧瞧您的這些風景畫。就這一種畫講,您的畫是很出色的作品。或許——沒有誰能說——一個機會或許會來的——一星期到十天,在別的玩意兒之間。”


    尤金暗自歎了一口氣。那末這些事情就是這樣辦的。這並不令人高興,不過他必須舉行一次畫展。如果非出不可的話,他可以出上兩百塊。在別地方舉行展覽就沒有多大價值了。他原想造成一個比這還好的印象的。


    “希望您會來,”他最後沉思著說。“我很樂意使用這兒的場地,如果我能夠得著的話。您認為怎樣呢?”


    查理先生揚起眉毛來。


    “挺好,”他說,“我跟您通信聯係。”


    尤金走了出去。


    這種展覽的事多麽糟糕,他心裏想。他原想不付費用就可以在凱爾涅這兒舉辦一次展覽的,因為他們都給他的作品深深地打動了。現在,他們連他的畫都不要——還要收他兩百塊錢才能展出。這是一場大挫折——真叫人心灰意懶。


    盡管這樣,他回家去的時候又想著,這會對他有好處的。批評家會討論他的作品的,就象他們討論別的藝術家的作品那樣。倘若最後他夢想著的、那樣細心籌劃出來的這件事實現了的話,他們就得去看看他能夠畫出點什麽來。他以前把在凱爾涅那兒舉行一次畫展,看成是在新興的藝術界應該達到的最後一件快事;現在他仿佛已經接近它了。它可能真會辦成的。這個人要看看他的其餘的作品。他不反對來看看它們。這就是一場多麽大的勝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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