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在四月裏舉行的展覽會,是一件降臨到幸運者頭上的事情——它在全世界的眼前,把感情、情緒、智慧和理解力完完全全地呈現出來。我們大夥都有情感,可是卻缺乏能力來自我表達。真個的,不管誰的工作和行動多少都能表達出個性,不過那是另一回事。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不能在任何特定的時候拿出來公開加以鑒定。在任何特定的地方,我們並不能簡單地看出來,一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麽,感覺到些什麽。連藝術家在明顯的藝術形式幫助下,也並不一定有(或常有)機會來集中公開地表達一下。有些人是非常幸運的——可是許多人並不是這樣。尤金知道命運正在把恩惠傾注到自己身上來。


    時候到來了,查理先生非常殷勤地派人來取了畫,安排好了所有的細節。他跟尤金一塊兒決定,為了布局的雄渾和色澤的調和,黑鏡框最好。準備張掛這些畫的那間主要陳列室,是在底層,牆壁四麵全密密地覆著紅天鵝絨。襯著這個背景,各幅畫都鮮明地顯露出來。在張掛的時候,尤金跟安琪拉、斯邁特和麥克休,蕭梅雅和別人全去看了看陳列室。他早就通知了瑙瑪-惠特摩;至於米莉安-芬奇,直到惠勒有時間去告訴她之前,他都沒有通知她。這又使她感到怨恨,因為對這件事,跟對他的結婚一樣,她覺得他是故意怠慢她。


    夢想終於實現了——一間四十英尺長十八英尺闊的房間,滿覆著深紅色的天鵝絨,由複光燈照射出一道柔和、閃亮的光線;在這裏麵,尤金畫裏的豪放氣質和真實性完全顯現出來了——幾乎跟生活一樣活潑旺盛。對於有些人,對於那些不能清楚、直接地看到生活,隻能通過別人的眼睛才看到的人,他的畫似乎更有力量。


    因為這個緣故,尤金的畫展對於大多數前去參觀的人,都是一件驚奇的事。它涉及他們平時隻隨意瞥上一眼的生活片麵。這些東西,由於普通、習見,所以都被認為是在藝術範圍之外的。有一幅畫尤其說明了這一點。它畫的是一個高大、笨拙、醜陋的黑人,一個完全象動物的人,耳朵肥大、張開,嘴唇厚實,鼻子扁平,顴骨凸出,渾身都表現出蠻悍的力量和對汙穢、寒冷的淡漠。他正站在一條普通、平凡的東區街道上。時間顯然是一月或二月的一個清晨。他是趕垃圾車的,而這幅畫所畫的正是他舉起一大桶雜亂的灰燼、廢紙、垃圾走到那輛難看的鐵車子麵前的時候。他的手極大,戴著一副用皮補綴的紅色毛線大手套——肮髒的、圓滾滾的、不方便的,人們會這麽說。腦袋和耳朵用一條紅法蘭絨的圍脖(或者不如說是一條布)裹著,在他那惡狠狠的下巴頦兒下邊打了個結。前額、圍脖等上麵又罩有一頂褐色帆布便帽,有著垃圾車趕車的證章和號碼。腰上係著一隻裝咖啡的大麻布袋;胳膊和腿顯得仿佛穿著兩三條褲子和兩三件汗衫似的。他正懵然地朝著肮髒的街道望去,堅硬、幹鬆的雪地上滿是雜亂的鐵罐、廢紙、小片的汙水和垃圾。灰塵——灰色的塵埃,從他翻倒過來的桶裏飛揚起來。在他後麵遠遠的,有一輛送牛奶的車子、幾個行人、還有一個穿得單薄的小姑娘從一家熟菜鋪裏走出來;上麵是模糊的小窗框的窗戶,幾扇百葉窗,有幾條葉子折了,一個頭發蓬亂的男人在向外張望,顯然是想看看天氣到底冷不冷。


    尤金在揭發生活方麵這樣冷酷。他似乎尖刻而毫不體恤地渲染出他的細節來。象個監視奴隸的人鞭打奴隸那樣,他一點兒不放鬆他那潑辣的筆觸下的色調。“這樣、這樣、這樣,”(他似乎說)“就是這樣。”“你認為這怎樣?這怎樣?這怎樣?”


    人們跑來,睜大眼睛觀看。年輕的社交界婦女、藝術商、藝術評論家、對藝術感興趣的文學家、幾個音樂家,以及(因為報上特別提到這次展覽)大批那種認為哪兒有什麽可看的玩意兒就上哪兒去的人。這是一次很出色的兩星期展覽。米莉安-芬奇(雖然她從沒有告訴尤金她去看過——她不願意讓他那樣滿意)、瑙瑪-惠特摩、威廉-馬克康奈爾、路易-第沙、歐文-奧凡曼、潘因忒-史東、文學藝術界的一般人士,全都來了。還有些尤金從沒有見過的很有才具的藝術家。如果他碰巧看見本市的幾個最有地位的社會領袖也來看他的畫,他準會高興得不得了。所有的觀眾都對他的雄渾強勁的筆調感到驚異,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個性,好奇地想知道這些畫裏有著什麽樣的動機、含意和觀點。那些稍有修養、一無定見的人,注意著報紙,想看看藝術批評家對這次展覽怎麽說法——他們怎麽評論它。因為作品強勁有力,凱爾涅商行的顯赫和精明的鑒定,以及公眾本能地、自發地大感興趣這一點,所以大部分都是好評。一份和一家大出版社有關、並且代表那家出版社的保守傾向的藝術刊物,完全否認展覽品有什麽優點,挖苦說這個藝術家著重鄙俗的細節,仿佛認為它們有什麽藝術價值似的。它否認他能夠精確地繪畫,否認他是個純美的愛好者,並且指控他沒有較高的理想,隻想冷酷地畫出冷酷的事物,來震驚一下當代的群眾。


    “威特拉先生,”這個批評家說,“倘若被人稱作美國的米勒1的話,無疑會感到很得意。這樣鄙陋地誇張這個藝術家的藝術,大概會證明給他看他自己的優點。他錯了。那位偉大的法國人是個熱愛人類的人,精神上是個改革家,又是個繪畫布局的名手。他一點兒沒有這種庸俗的欲望,想用他畫的作品來震驚和激怒人們。如果硬逼著我們把垃圾桶、火車頭和累得不能動的公共馬車的馬匹當作藝術品的話,那請老天爺保佑我們吧。我們最好立刻轉向平凡的照相術就成了。破舊的百葉窗,肮髒的人行道,凍得有點兒發僵的垃圾車趕車的,誇張的、過分著意繪出的警察,公寓裏的醜婆子,窮人,乞丐,掛著廣告牌溜街的——在尤金-威特拉看來,這就是藝術。”——


    1米勒(1814-1875),法國畫家。


    尤金看到這篇文章後,嚇得心頭緊縮起來。驟然看來,它似乎是夠確切的。他的藝術是庸俗的。可是另外有些人,象盧克-塞委拉斯,卻走向另一個極端。


    “這些畫具有一種真正淒涼的意境,一種真正生動的意境,還有賦色的才能——並不帶有照相的明暗,雖然根據當前的觀點看來,可能是那樣,可是卻帶有照相的較高超的精神意義;用生活的雜亂來揭發生活,用生活的卑鄙冷酷來預先指責生活,以便生活或可自行改善,這種才能;審美的才能——就連在恥辱、悲傷和墮落中都看得出美來;這個人的作品就是這樣。顯然,他是來自鄉野、富有生氣、可以做一件偉大工作的。這裏沒有畏怯、沒有向傳統低頭、也不承認任何公認的方法。很可能,他並不知道公認的方法是什麽。這更好。我們有了一種新方法。這使世界更豐富些。我們先前已經說過,威特拉先生或許得等待一下人們的鑒賞。的確,這些畫不會很快就被人買去掛在客廳裏。一般愛好藝術的人不會很爽快地就接受一種新東西。但是如果他堅持下去,如果他的藝術不辜負他,他的機會會來的。這錯不了。他是個大藝術家。希望他活下去自覺地在自己的心靈裏領悟到這一點。”


    當尤金看到這篇評論的時候,淚水湧出了他的眼眶。他想到說他是一種崇高的、超人的目的的媒介,就興奮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要做個大藝術家,他要不辜負這樣給予他的評價。他想到所有會看到這篇文章而記住他的作家、藝術家、音樂家和繪畫的行家。很可能,從今往後,他有些畫可以賣掉了。他將非常高興地來獻身於這種玩意兒——完全脫離為雜誌畫插畫的那種工作。那種工作多麽可笑,多麽沒有出息和無聊。從此以後,除非出於絕對需要,他就不再幹它了。他們就會徒勞無功地跑來請求。他是個大藝術家了,就這個詞兒的真正意義講——一個大藝術家,置身在惠斯勒、薩金特、貝拉斯克斯1和忒涅當中。讓那些朝生暮死、銷路有限的雜誌去它們的吧。他要為全世界創作去了——


    1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畫家。


    有一天,當展覽會還在展出的時候,他站在工作室的窗口,想著種種好評,安琪拉呆在他的身旁。盡管一幅畫也沒有賣掉,但是查理先生告訴他,在結束之前有幾幅或許可以賣掉。


    “我想,如果這次賣出點兒錢來,”他對安琪拉說,“我們今年夏天就上巴黎去一趟。我一直想見識一下巴黎。秋天,我們回來,在住宅區租一所工作室。他們在第六十五街正在建造華美的工作室。”他想著那些一年能付三、四千塊錢來租一間工作室的藝術家。他想著每畫一幅畫就掙四百、五百、六百,甚至八百塊錢的人。如果他也能那樣,那該多麽好!再不然,如果他能夠簽訂合同,明年冬天畫一幅壁畫,那就好啦。他存起來的錢並不多。今年冬天,他把時間大部分都用在這些畫上了。


    “哦,尤金,”安琪拉喊起來,“這真妙極啦。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大藝術家了!我們還要上巴黎去!哎,這真好,就象一場美夢。我想了又想,可是有時候,簡直很難相信我是在這兒,很難相信你的畫竟掛在凱爾涅那兒,哦!——”在一陣得意忘形中,她緊緊抱住了他。


    外邊公園裏,樹葉剛在萌芽,看起來仿佛整個廣場上張著一個透明的綠網子似的。新綠的小葉子閃閃發光,象他房間裏的網子一樣。鳴鳥在陽光下悠閑地飛著。麻雀正啁啾著成群飛來飛去。鴿子在下麵街道上車軌之間懶散地啄食著。


    “我或許可以畫一套畫,描摹巴黎的景色。你說不出我們會瞧見些什麽。查理說,如果我把材料準備好,他明年春天再為我舉行一次展覽。”他把胳膊伸到頭上麵,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嗬欠。


    他不知道芬奇小姐現在會對他怎麽個看法。他不知道克李斯蒂娜-錢寧在哪兒。報紙上還一字沒有提到她究竟怎麽樣了。他知道瑙瑪-惠特摩認為怎樣。她顯然快樂得仿佛展覽會是她自己的一樣。


    “唉,我得給你弄午飯去啦,親愛的人兒!”安琪拉喊著說。“我得上雜貨商吉俄勒蒂和賣菜的魯吉耳那兒去。”她笑起來,因為意大利姓名叫她覺得怪有趣的。


    尤金回到畫架那兒。他想到克李斯蒂娜——她在哪兒呢?就在這時候,如果他知道的話,她剛從歐洲回來,正在看他的畫。她是在《大晚報》上看到一條廣告的。


    “這樣的作品!”克李斯蒂娜想著,“這樣有氣魄,哦,一個多麽可愛的藝術家。他跟我一塊兒呆過。”


    她回想到佛羅裏賽和樹林間的“圓形劇場”。“他管我叫‘山林的黛愛娜1’,”她想著,“他的‘樹神’,他的‘黎明的女獵人’。”她知道他結婚了。一個熟人在十二月裏寫信告訴了她。過去的對她是過去了——她並不再要它。但是想想還是旖旎的——一個美妙的回憶——


    1黛愛娜,羅馬神話中狩獵、森林、月光等的女神。


    “我是個多麽古怪的姑娘,”她想著。


    不過她還是希望可以再看見他——不是麵對麵的,而是在什麽他看不見她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變樣了——假如他會變樣的話。以前——在她看來——他是那麽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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