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主持的薩麥菲爾德廣告公司,是個人特性的古怪的解-與開花,這在商業界是極常見的事,而且這裏總有一個出色當行的人。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的思想、熱情和精力全部都用在薩麥菲爾德廣告公司上。不錯,有一大批人在替他工作:拉廣告的人、廣告撰稿人、會計、美術人員、速記員、簿記員等,可是他們似乎全是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的個性放射出的光輝。薩麥菲爾德先生身材矮小、體格結實,生著黑頭發、黑眼睛、黑胡須、橄欖色的皮膚和整齊的、討人喜歡的、雖然有時是凶狠的白牙齒,這表示出一種非常貪婪而老不能饜足的個性。


    薩麥菲爾德先生是從赤貧中由最最直接的途徑——個人奮鬥——達到他目前的富裕或是相當富裕的情況中的。在他出身的那一州——亞拉巴馬,他們家(在知道他們的少數人當中)被稱作白人中的窮光蛋。他父親是一個多愁善感、常常挨餓的棉花種植人,在他租來的地上一英畝能出上一包或是一包不到的棉花就很滿足了。他趕著一匹年老力衰的瘦騾子在他那比騾子還不如的貧瘠的田畦間來來去去,一麵抱怨著心頭的“苦悶”。他患著慢性肺病,或是自以為患著,不過這也一樣有影響。此外,十二指腸裏還有鉤蟲,雖然那種造成永久性疲勞的寄生物那會兒還沒有給人發現和命名呢。


    大兒子丹尼爾-克裏斯托弗七歲就給送進一爿紗廠,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受過一點兒教育,可是盡管這樣,他不久就顯露出來,他是全家最聰明的人。他在紗廠工作了四年,然後,由於他絕頂聰明,他在《威克漢姆報》館的印刷部找到了一個位置,那兒的那個生性迂緩的老板對他非常中意,所以不久他就成了印刷部的工頭,後來成了經理。那會兒,他對印刷和辦報壓根兒一點兒都不懂,可是他在那兒取得的一點兒小經驗,不多久就使他看清楚了一切。他立刻知道新聞業是怎麽個情形,於是決定投身進去。後來,等他年紀大些,他認為還沒有人懂得怎樣做廣告,即使有也很少,而他是老天爺差了來改變一下廣告方法的人。他心裏抱有一種更為廣泛地利用廣告的想法,於是立刻開始準備起來,閱讀各種廣告書籍,練習宣傳和有力闡述的技術。他經曆過不少艱苦,例如親自跟那些在他手下的人打架,用一個沉重的鑄型鐵栓打倒了一個人;還有和親生父母的口角,他坦白地說他們什麽都不成,最好讓他來教他們該怎樣整頓一下他們那沒希望的生活。他跟弟弟們都吵過嘴,極力想支使他們,結果隻管住了最小的一個,主要是因為他死心眼地喜歡這一個。他隨後把這個小兄弟帶進了他的廣告行業。直到那會兒,他謹慎地存起了他所賺的那一點兒錢,把一部分投資在《威克漢姆報》的進一步發展上,為父親買了八英畝田,教他怎樣耕種,最後決定上紐約來看看自己能不能踏進一家大廣告公司,可以在那兒多學點兒叫他最感興趣的玩意兒。他已經結婚了,把年輕的太太也從南部帶了來。


    不久,他就進了一爿大公司做拉廣告的人,而且上升得非常快。他很殷勤、很和氣、很會招攬、非常有魅力,因此買賣很快都上門來了。他成了這爿紐約商行的要人,那位老板兼經理阿爾佛勒德-庫克門不久就在想著,怎樣才能挽留住他。不過等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知道自己的能力之後,就沒有人,沒有哪個商行能夠長留住他的。兩年中,他學會了阿爾佛勒德-庫克門所能教給他的一切,並且比他所能教的還多。他知道他的主顧,知道他們需要什麽,知道庫克門先生替他們的服務裏有什麽缺點。他預見到暢銷品依賴藝術表現的趨勢,於是決定走向那一方麵。他要開創一爿公司,極其完美而靈活地為人服務,使任何利用得起他的勞務的人都可以賺錢。


    當尤金初聽到薩麥菲爾德公司的時候,這爿公司已經開辦了六年,正在很快地發展著。它已經很大、很賺錢,和它的主人一樣穩妥有力。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高坐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裏,對於人們的算計向來是絕對冷酷無情的。他讀過拿破侖的傳記,獲得結論,認為沒有一個人的生命是了不起的。慈悲就是笑話,得從商業中除掉。感情是愚蠢的夢話。該做的事就是盡可能廉價地雇用人,盡可能有力地驅使他們,並且當他們在緊張之下表現出衰弱的神氣時,就很快辭退他們。他五年來換過五個美術主任,曾經“雇用和開掉”——象他所說的——無數拉廣告的人、廣告撰稿人、簿記員、速記員、美術人員——去掉任何一個稍許表現出無能和不稱職的跡象的人。他開設的那個大公司的地板都是清潔、整飭的典型——你幾乎可以說是商業化的美,不過它卻是一架堅固、光滑、靈活的機器的清潔、整飭和美。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也不過是那樣,他早就決定,必須那樣才可以不做一個失敗的人,不做一個傻子和他所謂的“老好人”,並且他還為自己那樣而很得意呢。


    當培克耳-培茲先生在哈得遜-都拉的請求下,為了那個據說是空著的位置(實際上是出了缺)上薩麥菲爾德先生那兒去的時候,薩麥菲爾德的心情正是最容易接受意見的。他剛接下兩筆重要的廣告生意,正需要極大的想象力和美術技巧才可以辦好。為先前一筆買賣的爭執,使他失去了他的美術主任。不錯,在委托給他的好多筆生意上——事實上在大部分生意上——他的主顧對於要說的話和所說的方法都有明確的設想,可是並不總是那樣。他們幾乎總肯接受修改的建議;在好多筆很重要的生意上,他們願意把整個處理的方法交給薩麥菲爾德廣告公司來解決。這不僅在設計上,並且在這些廣告的安排上,都得有非常好的識見;就在廣告的設計上——它們應當具體表現出的那許多顯著的概念——一個富有想象力的能幹的美術主任的識見和幫助,也是大有價值的。


    上文已經說過,在大約五個年頭裏,薩麥菲爾德先生用過五個美術主任。每一次,他都用那種拿破侖式的方法,把一個有生氣的、精神抖擻的人安排在一個困難的缺口上,等他在緊張之下疲乏了、支不住了的時候,又很輕快地把他扔開。這種方法中隨便哪一點都跟悔恨與憐憫毫無關係。“我雇用好的人材;我付給他們好的工資,”這就是他最愛發表的意見。“我幹嗎不希望好的效果呢?”如果他被失敗弄得困頓、煩惱,他往往嚷道,“這些混賬的畜生藝術家!你能希望從他們那兒得到點兒什麽!除了他們那套對事情應有的情形的狹隘的理論外,他們什麽玩意兒都不懂。他們對生活什麽都不懂。咳,真該死,他們就象一群孩子。人家幹嗎要去注意他們的想法呢?誰把他們的想法當回事?他們真叫我受不了。”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專愛破口濫罵,主要是出於習慣,而不是存心粗鄙,可是不穿插幾句他喜歡說的話,沒有一篇描摹他的文章可以算是完整的。


    當尤金想去見他,申請這個極好的位置時,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正在暗自忖度,對這兩筆新買賣應該怎麽辦。登廣告的人急切地等著他的意見。一件是替一種新牌的食糖做全國性的廣告;另一件是向國際上吹噓一下一種法國香水,這種香水的銷售主要依靠把它們優美地介紹給世俗的人們看看。後麵這一筆不僅要在美國和加拿大做廣告,並且還要在墨西哥做,而這兩筆買賣的履行,都得看登廣告的人對他提出來的報上、車上和廣告牌上的圖案表示讚同才能作準。這是一件棘手的事,最後的利潤總數是二十萬塊錢。他自然非常焦急,認為主管他的美術部的人應當具有真正的魄力和才幹才成——可能的話,是一個天才人物。他應當通過自己的思想,幫助他來得到這筆了不起的收入。


    適當的人自然很難找。以前的那個人隻不過相當能幹。他是嚴肅的、沉著的、細心的,對於需要用來加強簡單概念的物質情況有著相當的鑒別力和理解,可是對於生活卻沒有什麽富有想象力的領會。事實上,沒有一個擔任過美術主任的人真正稱薩麥菲爾德先生的心的。按照他的看法,他們全是軟弱的人。“笨貨;騙子;吹牛藝術家,”這就是他形容他們的詞句。可是他們應付的問題卻是很困難的,因為他們得對隨便什麽他要銷售的東西盡力思考,並且要給他提供沒完的意見,認為一個製造商下一步最好該怎麽說、怎麽做,來給他的商品引起注意。這可能是一句妙語,例如——“這種新肥皂您看見過嗎?”或是“您知道索勒斯達嗎?——它是紅的。”這也可能是需要一幅關於手或是手指,眼睛或是嘴的新奇的圖案,附上一些排印的適當的說明。有時,碰到極為實用的商品時,把它們用一種清楚、有趣、逗人的方法切合實際地表現出來也就成啦。不過在大部分情形裏,總需要一件絕對新奇的玩意兒,因為薩麥菲爾德所抱的理論是,他的廣告不僅要吸住人們的眼睛,並且要牢牢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裏,還要傳達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至少要使看見的人覺得似乎非常重要。這是和人類心理學一個最深奧、最有意思的片麵去搏鬥。


    前一任的那個奧爾得-佛裏門對薩麥菲爾德先生是相當有用的。他把許多很能幹的藝術家集合在他的周圍——都是一些時運不濟的人——他們象尤金一樣,願意擔任一個這種性質的職務。從他們那兒,憑著懇請、哄騙、指示等等,他吸取了許多很有意思的意見。他們的工作時間是從九點到五點三十分,待遇極其微薄——十八塊到三十五塊,有幾位專家支取到五、六十塊錢——而工作卻多得不計其數,實際上從來就沒有完。他們的生產量是用一種列表記錄的製度來加以調節的,它記下他們一星期到底完成了多少,以及他們的工作對於公司有多大價值。他們製定這種製度所依據的概念,多少是美術主任和他的上司的腦力的產物,雖然他們偶爾自己也作點兒重要的建議,可是對於適當的處理和在上麵花費的時間、遭到的失敗,美術主任多少都得負責。他不能把一個概念好而畫得差的圖案拿給他的雇主去,也不能對一個需要高超思想的東西弄出一個低劣的概念來,這樣,他的位置就不要想保得長久。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太精明、太苛刻了。他的精力真是從不倦怠的。他認為,為好的圖案給他想出點兒好的概念,然後招呼著把它們適當而迅速地繪畫出來,這是他的美術主任的事。


    由薩麥菲爾德先生看來,任何不合乎這種標準的玩意兒,都是一場令人厭惡的失敗,他壓根兒就不會不好意思來表示這種意見的。事實上,他有時候非常凶狠。“你幹嗎給我瞧這樣的東西?”有一次,他向佛裏門嚷著。“媽的,我雇個掃垃圾的還可以有好一點兒的成績呢-,該死,瞧瞧畫上那個女人的胳膊。瞧瞧她的耳朵。誰會接受這樣的玩意兒。沒有精神!沒有價值!簡直是笑話!你到底找了些什麽樣的牲口在那兒替你工作?-,如果薩麥菲爾德廣告公司不能做得比這好點兒,那我不如關起門來,去釣魚去。五、六星期內,我們就成了笑話資料了。別把什麽這種該死的壞作品拿來給我,佛裏門。你知道的該不止這一點兒。你應當知道我們的廣告人受不了這樣的東西。醒醒吧!我每年給你五千塊。這樣辦事,你怎麽能讓我賺回我的錢來呢?你幹脆就是浪費我的金錢和你的時間,讓一個人畫出這樣的東西來。混蛋!!”


    美術主任,不管是誰,總漸漸陷進這種冷酷無情的境地,並且——由於他被雇用的時間和他的優裕的、以前或許從沒拿過的高薪使他享受到的特權——總出賣了自己,受到他那會兒認為必需的物品的束縛,所以在最難堪的火焰下,通常總是卑躬屈節、溫和柔順。憑他的勞力,他上哪兒去一年能掙到五千塊錢呢?如果他失去這個位置,他怎麽可以過目前這種生活呢?美術主任的職位可不多。能夠勝任的人並不是找不到。他又不是一個天生的才子,能夠冷靜地知道自己天賦的才能;如果他仔細一想,那末他往往就易於躊躇,擔心,終於卑躬屈節,極力忍受一下了。大多數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是這樣。在他們向著他們的壓迫者反唇相稽、回上兩句(往往會這樣發作起來)之前,他們總先想想。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再說,在他的指責裏,幾乎總有不少是實情。通常,暴風雨是為了改進人類的。薩麥菲爾德先生知道這個。他也知道,他用的人如果不是全體就是大多數都受到那種貧窮和恐懼的枷鎖的束縛。他毫不後悔地使用著這種武器,就象一個強壯的人使用一根棒子一樣。他自己過去生活艱苦。並沒有人同情過他。再說,你不能一麵同情,一麵又想成功。就你的強有力的敵人來說,最好麵對事實,隻跟有無限能力的人打交道,粗暴地清除掉無能的人,沿著抗拒力最少的路線走。人類或許會一再建立理論,直到世界末日為止,可是這卻是辦事的方法,而這也就是薩麥菲爾德先生喜歡用來辦事的方法。


    尤金從沒有聽說過一點兒薩麥菲爾德公司的實情。這個主意這麽快地來到了他的麵前,他沒有時間多去考慮,而且即使有,也不會有什麽分別的。一點兒生活經驗教給他,就和教給別人一樣:別去聽信謠言。他一聽到,就忙著在謀這個位置,希望能夠得到它。在他去見過培克耳-培茲先生後的第二天中午,培茲先生就在替他向薩麥菲爾德先生說話了,不過卻說得很隨便。


    “喂,”培茲問,顯然很突兀,因為他們正在談論他把產品運到南美洲去有沒有把握的問題,“你那兒要過一個美術主任嗎?”


    “偶爾需要,”薩麥菲爾德謹慎地回答,因為他覺得培克耳-培茲先生對於美術主任或是什麽別的廣告美術方麵的事,壓根兒就不怎麽知道。他或許聽到他目前需要人,想來塞給他一個朋友,當然是一個不能稱職的。“你怎麽會想著問這個?”


    “啊,三合石印公司經理哈得遜-都拉跟我提到一個人,他在《世界日報》工作,或許會很合你的意思。我也稍許知道他一點兒。幾年前,他在這兒畫過一些相當出色的紐約和巴黎風景畫。都拉告訴我那些畫非常好。”


    “他年輕嗎?”薩麥菲爾德一麵琢磨著,一麵問。


    “哎,相當年輕。三十一、二歲,我想。”


    “他想做美術主任嗎?他在哪兒?”


    “他在《世界日報》館。我知道他想離開那兒。我去年聽見你說你要找一個人;我想你或許會對這個人感覺興趣。”


    “他在《世界日報》做些什麽?”


    “他生過病,據我知道,新近剛複原。”


    薩麥菲爾德覺得這個解釋聽起來是夠誠懇的。


    “他姓什麽?”他問。


    “威特拉,尤金-威特拉。幾年前,他在這兒的一家畫廊裏舉行過一次展覽。”


    “我有點兒怕這些真正有修養的藝術家,”薩麥菲爾德遊移地說。“他們通常對他們的藝術目空一切,所以我跟他們合不大來。我得要一個對我的工作具有確切、實際意識的人。一個不是普通混蛋的人。他得是個挺好的經理——一個挺好的行政人員,單有繪畫才幹是不成的——雖然他也得有那個,至少瞧見的時候懂得。如果你認識這家夥,你可以叫他哪天來一趟。我瞧瞧他倒沒有關係。可能我不久就需要人。我正想要作點兒調動。”


    “如果我見著他,我就叫他來,”培克耳淡漠地說,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可是,薩麥菲爾德因為某種心理上的原因,對這個姓名倒獲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哪兒聽說過它?明明在哪兒。或許他最好先打聽一下他的底細。


    “如果你叫他來,你最好給他一封介紹信,”在培茲沒有把這件事忘掉之前,薩麥菲爾德很周到地加上一句。“那麽多人要來見我,我或許會忘啦。”


    培克耳立刻知道薩麥菲爾德希望見見威特拉了。那天下午,他向速記員口授了一封信,把它寄給尤金。


    “我覺得薩麥菲爾德先生顯然打算見見你,”他寫著。“你最好去見他一趟,如果你高興的話。把這封信交上去。培克耳-培茲謹啟。”


    尤金帶著驚訝的心情和一種對即將到來的事情的預感,望著這封信。命運正在替他把這個安排好。他要得到這個位置了。人生多麽奇怪啊!這兒,他在《世界日報》館工作,一星期拿五十塊,突然一個美術主任的職位——一個他想了多年的職位——不知打哪兒落到他麵前來啦!他打算打個電話給丹尼爾-薩麥菲爾德先生,說培克耳-培茲先生給了他一封信,問他什麽時候可以見他。隨後,他又決定不浪費時間,不打電話就直接去遞那封信。下午三點鍾,他取得本尼狄克特的同意,在三點到五點之間離開辦事處;三點三十分,他到了薩麥菲爾德廣告公司總辦事處的接待室裏,急煎煎地等待允許,好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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