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江月也不知怎麽了,今夜難以自控地想要傾訴,竟對著一個陌生、甚至是有些可疑的人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幼時的她,真的是做夢都想得到母親的憐愛。


    溫氏拒絕讓她叫娘,她便退而求其次的喚溫氏做母親。


    但當時,溫氏嗬斥不許她叫娘的表情實在太陰冷厭惡。


    那眼神像是冰刀,插進她幼時的心靈刺的血肉模糊。


    以至於後來阮江月即便是喚母親,也是在背地裏自己輕輕叫,她根本不敢當著溫氏的麵叫出來。


    有仆人說,是因為溫靜璿生她的時候難產血崩,丟了半條性命,生產之後身子便病懨懨的,不如原本康健。


    所以溫靜璿不喜歡她這個女兒。


    小小的她想,流很多血,丟掉半條命,的確好可怕。


    那母親不喜歡她,好像也就能說得通。


    她還聽到有仆人感歎,說孩子的出生日就是母親的受難日。


    她記在了心裏。


    在自己生辰的那一天,她給溫氏準備了一份禮物。


    是一幅她親手繡的荷花扇麵。


    她聽姐姐念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覺得母親就是詩詞中的水芙蓉,漂亮溫柔不染塵埃。


    那年她才不過六歲,針都尚且拿不太穩。


    為了繡好扇麵,她花了許多的時間。


    手指被針壓出褶,還被紮了不知道多少次。


    不過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繡的扇麵著實好看。


    其實姐姐那段時間也在學刺繡。


    她曾悄悄偷看過阮淩雪的繡品,雖然好,但比她的還是差一點的。


    她滿心歡喜的憧憬著,禮物送到母親的麵前,母親看她東西做的好,她再乖巧一些,說些貼心的話……


    那母親肯定會慢慢喜歡她的。


    以後她會和姐姐一樣,得母親的疼愛。


    可是,一切都隻是她的癡心妄想。


    禮物送到溫氏麵前去的時候,溫氏直接將那東西丟到了地上,冷麵厭煩地看著她。


    那樣意料之外的場麵,把她嚇得呆住了。


    她勉強回神,想把先前演練了無數次的話告訴溫氏,想挽回一點什麽。


    可她隻喚了聲“母親”,溫氏便博然大怒,罵她逆女,叫嬤嬤將她帶走,說再也不想看到她。


    阮江月腦海之中回憶著那時的場景,停頓了好一陣子,她又繼續開口。


    那語氣神態都沒有任何感情,仿佛是在訴說著與己無關的閑雜事,雙眸空洞木然。


    “她不是不關愛自己的孩子,她對姐姐就能愛護的那麽細致,她隻是不關愛我。


    我曾不止一次懷疑過我不是她親生的,所以她那麽憎惡我,我甚至大一些之後暗中查過自己的身世。


    可所有人都告訴我,我就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


    她生了我,卻厭惡我,甚至憎恨我……


    我七歲和姑姑去了定州。


    在定州生活了多年,她從未過問過我的事情一個字。


    更沒為我送去任何東西——


    不不,我怎麽忘記了?她其實還是與我和氣地說過幾句話,送過我一些東西的。”


    “那是在三年前吧,我入京的那日,到沈府去見她,她溫言軟語,說沈家如何好。


    她說沈岩如何優秀,沈家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這是她那個做母親的給我找好的夫家,讓我嫁過去,日後同在京城生活,一家人和和美美……”


    阮江月停頓了片刻,雙眸微眯,慢慢地揚起下頜。


    她原是披散著一頭烏發。


    這般動作,所有發絲全部朝後垂落。


    完全露出的臉龐鍍上瑩潤皎潔的月光,白皙透亮。


    她靜默地,輕輕吸了幾口夜間清幽涼爽的空氣,手指一動,從袖袋中勾出一根紅繩來。


    那是一根最簡單不過的紅繩。


    繩子上掛著鴿子蛋那麽大的一塊魚型血珀,色澤瑩潤,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就是她當初給我的,說是做我新婚的禮物。”


    阮江月自嘲地說道:“其實我心裏很清楚,她根本不是真心送我東西,不過是為了讓我安分地替我姐姐嫁到沈家。


    解決了沈阮兩家的婚約罷了!


    可我那時候真的有點心動,我以為她會有一點真心,哪怕是一點點呢……一點愧疚,不好意思都行。


    到最後,事實證明一切都是我想的太好。


    我在京城三年時間,除了那一次她勸我替嫁時候是溫和的,其餘時候一縷冷漠以待。


    其實姑姑待我溫柔親切。


    我也漸漸地將姑姑當做母親,並不再執著溫氏的疼愛。


    可是童年的一切猶如噩夢。


    時不時午夜夢回,還會讓我驚醒,而後難以成眠。


    我多年來見過許多,聽過許多,依然想不明白。


    為什麽一個母親可以對自己的孩子那樣冷漠。


    那樣毫不關心……甚至是看一眼,好像都厭惡抗拒……”


    阮江月越說,她的聲音越低,心中越憤怒。


    她捏緊了手中紅繩。


    忽然,她隨手一甩,將那血珀丟了出去。


    血珀被拋出一道弧線,但沒飛多遠,卻又被一股力量吸的折了回來。


    阮江月順著那血珀,看向阮星瀾。


    他竟用內力將東西吸了去?


    阮星瀾的神色也有些古怪:“我沒想到……”


    能吸過來。


    隻是瞧見她丟了,下意識地抬了手一招。


    阮江月眯眼看了會兒,“你沒準兒是個什麽門派的高手呢?沈岩帶回來的那個白若雪,據說是眉山劍宗的人。


    江湖之中,有不少門派,有不少奇人啊。”


    她說的隨意,還打了個酒嗝兒:“你知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麽救你?又為什麽把你帶回京城?


    我行走在外多年,本不是心軟的人,就算救了你,也可以隨意安頓,不必非帶回來不可的。”


    阮星瀾問:“為什麽?”


    “是因為……緣分啊。”


    阮江月扯唇笑著,眸子裏彌漫著淺淡的濕氣,那濕氣把眼睛洗的分外黑亮:“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娘親不要丟下我。”


    “你哭了,哭的可憐慘淡。”


    “還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大約是把我當成你的母親了。”


    “我就在想,你應該和母親也有許多故事吧。”


    “你的母親離開了……或者更悲慘一點,死了?不要你了?或者她沒離開,還活著,卻依然不要你!”


    “那豈不是和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怎麽不是有緣分呢?”


    阮星瀾又是一怔。


    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對阮江月說的那一點,也是毫無印象。


    但後麵阮江月說的那些話,他並沒有覺得被冒犯,覺得難以入耳。


    阮星瀾聽得出來,“母親死了、不要你了,沒離開但依然不要你”這話根本不是在說他。


    而是阮江月在說她自己。


    他慢慢點頭,語氣認真:“的確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我緣分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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