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來看,看到這兒都不會覺得如此巧合的死亡是個意外。


    馮夷會起疑心也在情理之中。


    桑桐靜等下文。


    “所以,我找了仵作驗屍。”


    馮夷喉頭發悶,忍了片刻才繼續說話,“三名仵作,同一個結果,石明並非被燒死,而是被人捂死後故意放火焚屍。”


    殺之不夠,還要毀屍滅跡。


    天大的仇恨不過如此。


    馮夷看向尤戴春的屍身時眼睛裏都冒著火光,好像要將他焚燒殆盡,挫骨揚灰。


    “兩年光景,我靠著這些信暗自查訪,將當年的事琢磨了一遍又一遍,終於還是被我找到了凶手……事到如今,你們還覺得尤戴春無辜嗎?”


    “他一邊殺人,一邊行善。”


    “一麵學他父親心狠手辣,一麵學她母親曲意逢迎,哈哈哈哈,好戲,好演技,你們這群蠢貨,一直被他欺瞞至今,愚弄戲耍,倒叫我看了一場大戲!”


    “有趣啊有趣。”


    他俯仰大笑,冷嘲熱諷。


    頭一次無人反駁。


    衙役找來石明的筆跡,對比過後,證實無誤。


    再配合馮夷講的那個故事,信中人是誰,他性命攸關的故事是什麽,在場之人莫不是心知肚明。


    比起初聞此事的震驚,這一連串的命案砸下來,令人幾乎都麻木了。


    要說場中誰最難受,無疑是陳寶和尤老夫人,陳寶怔怔的捧著那些書信,宛如被人抽去了魂魄,尤老夫人則是驚怒交加,聲嘶力竭喊了一聲‘你撒謊’,便栽倒在椅子上,昏死過去。


    桑桐替她檢查後,抓過紙筆匆匆寫了藥方,找來一名衙役將人先行送回府中。


    宋小蓮爬起來要追,被衙役攔住。


    她無措的看向秦昭,“大人……”


    “讓她去吧。事後有需要補充口供和畫押的地方再傳喚過來就好。”


    秦昭疲倦的抬了下下頜。


    不論此案多麽曲折離奇,老夫人終究沒沾染血腥,她眼下重病臥床,朝不保夕,的確離不開人。


    宋小蓮對著堂上磕了個頭,匆匆離開。


    馮夷逐漸斂了笑,沉默而緩慢的摩挲著掌心裏的玉牌,沒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麽。


    察覺到桑桐落在他手上的目光,馮夷沉默了會,輕道:“這塊玉牌是我與石兄初見時,他用來買我字畫的酬金。”


    “其實我知道,那兩副畫,遠遠抵不上這個玉牌的價值。”


    可那時石明給他的,是他家道中落,眾叛親離後支離破碎的自尊。


    後來衙門找他當師爺。


    他被這從天而降的喜訊砸的不知所措,誠惶誠恐的過去,在衙門裏又撞見石明,那人笑眯眯的攬著他肩膀說,“正想著你呢,走,去幫我看看我那副竹山圖,怎麽畫都覺得不對勁……”


    “馮兄,我新得來一支紫毫筆,你的字好,此筆配你。”


    “走啊,去望玉樓吃酒。”


    “新來的縣令大人很不錯,我覺得河道改治的那篇文章可以拿給他瞅瞅,說不定就行了。”


    “馮兄,你且看著,五年,再給我五年的時間,我定能讓這桐花縣糧倉充實,百姓富足……”


    故人笑談猶在耳,放眼煙雲如霧散。


    多少豪情壯誌隨著那一場大火化作飛灰。


    也燒掉了曾把酒言歡,對月談心的三人。


    尤戴春殺了石明,他又殺了尤戴春……


    “石大人不會想看到你這樣。”


    自毀前程,斷送一生,他是替石明報了仇,可餘生也將為此事付出慘痛的代價,桑桐凝視著他,突然問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馮夷麵不改色,她聲音平靜道:“你收集證據,查清了原委,這些足以替石明翻案,將他繩之以法,你把證物隨身攜帶,分明一開始打算走明路的。”


    “何故變卦?”


    他們的對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馮夷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滿堂的人,隻有她留意到了這些細枝末節,他垂下眼眸,聲音無波無瀾:“他要升遷了。”


    升遷?


    秦昭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兩個字,若有所思,“之前好像是有這樣的傳聞,說是尤,尤戴春即將調任到州府去。”


    說罷,他小心的用餘光瞥了眼涇州刺史。


    傳聞還說,尤戴春能夠升遷,全仰賴刺史對他十分愛重……不過這種話,眼下是不適合再提了。


    刺史大人麵色不善,捏緊了袍角。


    他若早知道尤戴春還有這些過往和命案,哪裏會多此一舉,提鞋跑都來不及。


    馮夷沒留心到堂上兩人微妙的變化,旁若無人的道:“他一旦升遷,乘上了別人的大船,那這些風浪就沾不到他的衣角,而在桐花縣想讓他翻他自己做下的案子……”


    一聲冷笑,滿是無奈。


    升遷的消息一出,除非他放棄此案,徹底罷手,否則就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答案和桑桐猜的相差無幾,秦昭和刺史也聽到了這些話,刺史當即麵色更黑,終究不好發作。


    “其實我後悔過。”


    馮夷認真的歎氣,眾人還以為他能說出什麽懺悔之言,卻聽他道:“我殺他之前應該告訴他一件事。”


    聲音微滯,隨後極輕掃過眾人耳邊。


    “即使有違法理規矩,可那個傻子……最後還是選擇了緘口不言。”


    他始終記得那些時日石明愁眉不展,為心事所困,問他他也什麽都不說,直到一日黃昏,他從外麵回來,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還說要做東請大家吃酒。


    可惜那頓酒沒吃上,他就死了。


    拿到書信後,馮夷順藤摸瓜,追查許久才查到些端倪,途中發現石明翻查過張紳的舊案,算下來正好是那日。


    他查清一切後才明白。


    石明是抱著怎樣矛盾的心態掙紮良久,最終決定保護尤戴春。


    他以為隻要尤戴春不曾徇私舞弊,顛倒黑白,那他被一樁冤案錯亂的半生好像也並非一定要追究。


    石明不知道,在他拚命找證據說服自己的時候,尤戴春已雙手沾上了鮮血。


    並且,將這雙手伸向了他。


    馮夷道:“我想問尤戴春,如果知道了這件事還會不會殺他……”


    他抿唇半響,倏地又輕嗤一聲,“不過,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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