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流淌,燭光微晃。


    拉扯著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昏黃的光影中,一坐一立,顯得格外靜謐溫柔,蠻奴從她的話中聽出了緩和後的無奈,他雖然不聰穎,但對她的情緒總有種獨特的敏性。


    他試探靠近兩步,見桑桐沒喝止,小聲道:“奴不該當眾讓姑娘為難,更不該說那些話,在所有人裏,奴和他一樣被人放棄過,曾經深恨過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人,結果我變成了那樣……”


    “行啊,看來這段時間沒白琢磨。”


    桑桐麵色稍霽,語重心長的道:“阿蠻,不管這世道怎麽樣,對我而言,人命都是極為珍貴的存在,你和我,和他們沒有什麽區別,我救他的心,和當年救你是一樣的。”


    “你本該是最明白我的。”


    聞言,蠻奴羞愧的捏緊了手。


    “對不起姑娘,我,我隻是關心則亂……當時沒考慮那麽多。”


    “我知道。”


    桑桐認真的看著他,語重心長:“阿蠻,從我走出洛州的那一刻起,注定這條路布滿刀光劍影,無法避免,同樣的情況將來還會再發生,你如果難以適應,那你的保護就不是在幫我,而是拖累。”


    此話傷人,但她不得不一次性說清楚。


    蠻奴震驚的回望著她,還沒從她的柔和中回過神就又被丟入了更無助絕望的境地,‘拖累’,他是拖累嗎?


    他似乎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麽,搶在她之前開口,“姑娘,我不回去。”


    桑桐垂眸沉默,須臾,問道:“你考慮清楚了嗎?”


    “是。”


    蠻奴跪倒在地,撐著地板的手掌剛好擦過桑桐的裙擺,他指尖顫了下,小心的蜷起,不敢再碰,埋首道:“奴的性命是姑娘給的,絕不會離開姑娘半步,從今往後,定與姑娘共進退,求你不要趕我走。”


    她要犯險,他就追隨。


    她要拚殺,他就舍命。


    所以,能不能不要覺得他是拖累……


    蠻奴多數時候憨氣溫吞,說話呆呆的,此番堅決顯然是下定了決心,桑桐知道這次真的嚇到他了,心中有些不忍,俯身扶他:“好了,我沒有想趕你走,想著說你要適應不了,先送你去稷妄山待一段時間,等辦完事情再去接你。”


    “我要跟著姑娘。”


    蠻奴重複。


    桑桐點頭應好,等他站直身子後,主仆倆相顧無言,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她率先說道:“折騰這麽久,趕緊去歇著。等孟驍那邊準備好了,咱們還有的忙呢。”


    “那姑娘也早點睡。”


    蠻奴退了出去,替她帶上門。


    今夜的談話令他們兩人心情都很是複雜,桑桐意在提醒,而蠻奴簡單的頭腦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他回到旁邊屋子躺在床上,好像又聽到了桑桐在他耳邊說‘你本該是最明白我的’。


    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很難過。


    遇到姑娘那年是在一處亂葬崗上,他替主人試毒失敗,被丟在那兒自生自滅,外麵天寒地凍,滴水成冰,他躺在滿地墳包裏,毒發的痛苦和寒冷磨滅了他所有的求生意誌。


    甚至暗暗期盼著能死的更快些。


    好結束這一切。


    但痛楚在安靜中不斷放大,連帶著將時間也拉長許多,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他開始怨恨,恨把他生下來就棄在路旁的爹娘,恨把他當成牲口賣來賣去的奴隸販子,恨他活了這麽久隻能睡羊圈,住牛棚,吃剩菜潲水,活得甚至還不如看門狗。


    恨所有拿他當玩意兒,隨意侮辱擺弄的人。


    就在意識快要渙散的時候,他突然又不想死了,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別人的豢養,怎麽能就這麽死呢?


    那時候他手腳已經凍僵,提不起一點力氣,萬念俱灰的時候,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孩兒從遠處走來。


    偌大的亂葬崗,她像抹遊魂。


    這樣的乞兒蠻奴見多了,死之前還能遇到‘相熟’的人對他來說很開心,他積攢力氣試了幾次,才終於發出一些動靜引起了那小孩的注意。


    她受驚後扭頭就跑,跑了兩步又折了回來,站在他身側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她實在太髒了,頭發打著結,臉被泥水糊花,光看外表,甚至分不清男女。


    看了一會,她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蠻奴無奈,原來是個啞巴。


    小啞巴看了他一會就走了,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抱著些撿來的幹柴和枯枝爛葉,把他從頭到腳蓋了起來,勉強保暖,隨後又在他手腕上摸了會,找來一堆草葉子用石頭搗碎,捏成汁水給他喝。


    冬天很冷。


    她人又小,跌跌撞撞的在墳包上爬來跑去,不僅要弄那些苦汁水給他,還要摘野果喂他,時常弄得一身傷,她白天不見人影,一到夜裏就在墳包後麵找了個擋風處蜷縮著睡覺。


    這一睡就是半個月,直到他熬過了毒發,能夠起身行動。


    她打算離開。


    蠻奴覺得很新奇。


    長這麽大,這是第一次有人拚盡全力想讓他活下去,他們毫不相幹,卻又對他不求回報。


    他沒有家,不知去往何處,她看起來也是一樣。


    所以他跟著她,跟了好幾個月,直到她被自己家人找回去,還帶他一起。


    後來他才知道。


    小啞巴不是乞兒,而是皇族貴女,世家明珠,她的啞症是曆經巨變,創傷應激所致,等她能開口說話了,他問她為什麽要救他。


    明明那時候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她沉默了會說,“我不想再有人死在我麵前了。”


    那之後她發瘋似的開始習武學藥,每日隻睡兩個時辰,每兩月就會消失幾天,再回來時一身血氣,處處是傷。


    他以為她因仇恨性情大變,冷漠狠辣。


    但其實她從未變過,她依舊是那個在亂葬崗上願意竭盡全力去救一個陌生人的小姑娘。


    “對不起……”


    他寬厚的大掌覆上臉,低喃散在了濃墨般的夜色裏。


    桑桐身體太疲憊,這一覺直接睡到了次日下午,等她起身梳洗妥當拉開房門,蠻奴從院中石凳上站起,對她憨笑:“姑娘,你終於醒了。”


    他神情自然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桑桐笑了下,“吃過午飯了嗎?”


    “還沒有,想等你一起。”


    “那走吧。”


    飯菜廚房很早就備著了,得了桑桐起身的消息,將它布置在了燕喜堂,兩人吃過飯,陶素過來與她說話,桑桐正好也要找她。


    “有件事要拜托姐姐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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