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玲玉誒了一聲,江堰無法從這短暫細柔的一聲應答中提取出對方的情緒。


    他們的身體裏分明流著相同的血,現在卻陌生的隻能用這幹巴巴用以形容母子關係的詞匯相稱,中國人骨血裏印刻著對家庭、對親人天然的依賴,“媽媽”二字本應該是這世上大多數人第一個學會的字眼,其中蘊含著的沉重的愛意感動是無法衡量的。


    可江堰的這聲“媽媽”,就隻是一個稱呼而已。


    江堰時常會想,二十多年前,許玲玉一個人在醫院將將他生出來時,也對著那麽瘦小的孩子如此冷漠嗎?


    如果不愛自己,又為什麽要將自己帶來這個世界?


    他早就不再浪費時間思考這個問題了,他以為自己已經釋懷、遺忘了,可原來再見到許玲玉時,這些從未想明白的不甘心的事情依舊會如洪水一般翻江倒海。


    他有太多太多的問題弄不清楚,到最後都化成一句“算了”,一個眼神,被埋藏在他十六歲的墓碑裏。


    許玲玉往前走了兩步,江堰沒有放過她臉上一絲半點的變化,她的唇角動了動,眼神也變軟了許多。


    江堰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這就夠了,這就是他對母愛全部的期待。


    於是他也邁開腿往院子裏,兩人在隔著半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許玲玉抬起手,用指甲修剪的很幹淨的手輕輕摸了兩下江堰的臉,她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說:“你長大了。”


    江堰沒有動,回他母親:“我已經二十二歲了。”


    許玲玉放下手,神情恍惚道:“是啊,一眨眼又過去了這麽多年。”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門外隔著一條河的大馬路偶爾穿來被稀釋了很多倍的車鈴聲。


    還有一陣糖醋排骨的香氣以十分強勢的姿態擠進了幾乎是刺鼻的桂花香中。


    江堰心頭一定,問:“你在做飯?”


    許玲玉像是被提醒了才想起來,啊了一聲,轉過身小跑著往房子裏走,“對,鍋裏給你燉著你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媽媽很久沒給你做過飯了,還記得你小時候總纏著我要我做這個。”


    江堰的眼裏一縷落寞閃過,卻跟著走了進去。


    買下這套房子後江堰找人在保持著原來大體的基礎上重新裝修過,很多地方都方便了不少,現在直接搬進來都不成問題,裝修完後他將鑰匙以郵寄的方式寄給了許玲玉。


    信封裏什麽話都沒講,他隻是再用一種別扭的方式尋求證明,並非自己記得那段童年。


    江堰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著他母親在廚房裏生疏的動作,許玲玉大概是回到許家後就沒有下過廚了,其實她本來就不大會做飯,唯獨這道糖醋排骨信手拈來。


    因為江堰愛吃。


    這也算是愛的證明吧。


    大火收汁後許玲玉將火關上,將排骨裝盤,端著盤子走到了餐廳,桌上已經擺了兩道菜,都是難度不大的家常菜。


    江堰主動去盛了兩碗飯,抽了筷子,跟許玲玉坐在了桌子兩側。


    這場景極為尋常,是無數個家庭日複一日的無趣縮影,可對江堰而言隻有偶爾在夢中才能實現。


    他拿起筷子,帶著笑意,隻覺得近些日子的陰霾都似乎散去了些許,他跟許玲玉之間已沒什麽原諒可言,隻是這樣,就夠了。


    筷子夾住了一塊排骨,江堰又想,吃完我可以向她請教一下這道菜該怎麽做,他決定不生喬霜月的氣了,等學會這道菜,他要第一個做給喬霜月吃。


    筷子戳到盤子裏浸染上濃稠的湯汁,江堰剛要夾到碗裏時,許玲玉坐在他的對麵變得一臉局促,她雙手放在腿上互相揉搓著,人坐的筆直,見著江堰心情似乎不錯,終於結結巴巴說出了她今天特地飛往平江,還來了這套房子給江堰做飯的目的。


    細嫩的聲線在討好中更顯低聲下氣,她低著頭沒有看江堰,想必也是知道沒臉。


    她說:“江堰,許堯那孩子沒什麽壞心思,你看你氣也出了,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


    筷子在這句話中被直接放在了桌上又滾下了桌,上麵的汁液一路流淌到摔落在潔淨的地板上,這清脆的撞擊聲變成了斬斷他對許玲玉、對母親的最後一絲幻想,也讓許玲玉無端打了個顫。


    低低的自嘲的笑聲緊跟著從江堰的喉管中擠出來,他再次覺得自己愚不可及天真至極,竟然還對眼前這個一次次傷害著自己的女人留有希望。


    他早就應該接受現實,在許玲玉帶著他回到許家的那天起,他的母親就已經同他的童年一起逝去了。


    現在這個人,隻是許玲玉,許玲玉是許家的小姐,是許堯的姑姑,唯獨不是江堰的母親。


    江堰抬起頭,可怕的颶風在他的瞳眸中聚集,白浪掀天,仿佛可以毀掉一切。


    許玲玉被江堰的反應嚇到了,立刻哆嗦著蹲下去將筷子撿起來,慌張地說:“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這時候提他…江堰,先吃飯…”


    江堰搖搖頭,他將情緒中的恨意抽空,嘴角的弧度慢慢成為苦笑,高大的男人起身站起來足夠讓許玲玉產生懼意,椅子在地板上蹭出難聽的吱吱聲。


    他低聲說:“其實在我得知你來平江,就已經猜到了你的目的,當初即使我被送往國外,你也沒有發過一條短信來問問我的近況,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麽會毫無目的地來看我呢?”


    說完江堰的頭微微抬起了一點,他皺著眉,看起來十分痛苦,這段剖析自白,簡直不亞於抽筋斷骨。


    他終於有勇氣承認,他在他母親的心中,實在是無足輕重了。


    “但我還是來了,我不喜歡賭,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卻幻想著也許我能贏得那百分之一的概率,在聽著你將我的童年,甚至為我做糖醋排骨的時候,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知道,你說這些都是為了替許堯求情,可我還是一步步跟著你進來了。”


    “我祈禱著,我們能好好地吃完這頓飯,真的,媽媽,我隻希望我們可以吃完這頓飯。”


    “我甚至欺騙著自己,或者你是為了提前給我過生日呢?盡管我的生日還有一個多月,可我還是願意為你找理由。”


    “但你還是把一切都毀了。”


    江堰一向寡言,在許家是,回到了江家也是,可今天卻對著許玲玉說了很多,這些話壓在他的心底,他想,以後也沒有機會再講了。


    咽下口腔中的苦澀,沒有理會站在一邊早已淚如雨下的許玲玉,他轉身就走。


    “許堯現在的下場都是他咎由自取,我早就告訴過他,我不會接著為難他,我江堰從不說假話。媽,你又被他騙了,這麽多年,在我跟他之間你從沒選擇過我,也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一隻腳邁出大門,江堰頓了一下,他的喉結滾動,聲音嘶啞,最後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媽媽,許女士,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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