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戴沛川換上了淺藍色的新衣服,這些時日養胖了些,兩個臉頰肉嘟嘟的,皮肉一撐開,少年的眉眼也明朗起來,與先前黑瘦的小麻杆完全不像一個人了。


    “兄長,您說梅老板是真心誠意的來送您嗎?我總覺得他有啥企圖呢。”


    白靈筠盤腿坐在沙發上剝花生吃。


    “好歹他把我的賣身契送來了,拿人手短,我總要還他這個人情。”


    他沒給戴沛川解釋梅九梅這番操作的深層意思,免得孩子費腦子多想,正是青春發育期,腦細胞死多了不長個。


    不過,昨夜梅九梅倒的確是帶著目的來找他的。


    許棹先前想抱上景南逢這條大腿沒成功,得知沈嘯樓與白靈筠要成婚的消息,立刻給梅九梅下了最後通牒,若此次他還辦不成事,便要將他送進堂子裏去。


    春合堂近兩年的開銷大部分來自許棹的支撐,雖然他不是春合堂的主事人,但出錢的是爹,有著極大話語權,他從前能將梅九梅捧到多高的神壇上,今日就能將他扔進多黑的深淵裏。


    梅九梅與許棹相識多年,對他的行事作風了如指掌。


    許棹不是個言出必行的君子,卻絕對是個說到做到的小人。


    宛京城裏會唱戲的一抓一大把,唱的好的也大有人在,憑許棹的本事想再捧出一個梅九梅來完全不是難事,杜鳴悅眼下就是許棹的重點培養對象。


    梅九梅心中警鈴大作,他付出了那麽多才得到今天的一切,絕不能再跌落回去。


    這一跌,恐怕會更卑賤,更不堪!


    前因種種,這才有了他帶著白靈筠的賣身契,來低頭尋求幫助的一幕。


    戲班子與妓館不同,娼妓贖身,錢給到位,人就帶走。


    但在戲班子裏,大多數賣身契都是死契,不是單純用錢就能贖的,要不然白靈筠早就把戴沛川從勝福班贖出來了,還有沈宿那莽夫什麽事?


    沈嘯樓昨夜說的封了春合堂,燒光所有賣身契,這話不假,他也做得到,但屬實沒必要,畢竟留著春合堂還有其他用處。


    世人皆知,沈嘯樓與白靈筠登報結婚,作為老東家春合堂,八成會偷偷摸摸處理掉白靈筠的賣身契,從此與他劃清界限,涇渭分明。


    什麽?你說春合堂傻了,怎麽不手握白靈筠的賣身契作籌碼,訛沈嘯樓一筆?


    你要知道,這是民國,不是大清朝,真要鬧起來,你清朝的賣身契拿到民國來討要說法,誰閑的沒事幹了給你段這破爛官司?


    這時,恐怕又有人要問了,那怎麽別人的賣身契有約束力,到了白靈筠這就不好使了呢?主角光環太嚴重了吧?


    歸根結底,這還不是因為咱白老板背後有沈司令給撐腰嗎?


    在這軍閥統治的時代,白靈筠與宛京新晉軍閥頭子結為一體,春合堂名氣再大,根基再深,說白了也不過是給達官貴人閑暇享樂的玩物罷了,與那籠中的鳥雀,罐裏的蛐蛐兒並無不同。


    叱吒宛京城的高弘霖,沈嘯樓說斃就斃,一個春合堂又有什麽資本在人家沈司令麵前叫板?


    他們現在可巴不得沈嘯樓想不起來自己,不去深挖白靈筠曾經在春合堂的過往呢,還威脅沈嘯樓?他們整個春合堂上下百十來口人,都不想活了嗎?


    所以要不怎麽說梅九梅渾身上下全是心眼子呢?


    借著這個你不追,他不究的空檔,把白靈筠的賣身契輕鬆拿到手,既沒費什麽力氣,又賣了個人情,以解燃眉之急。


    白靈筠即便心知肚明,但人家九梅師弟帶著賣身契都送到沈嘯樓私宅來了,後麵必定還有後手,他不領這份情,明個就給你安排出十個八個遭人唾罵的頭銜來。


    梅九梅不是勝福班那些出不了大門的小戲子,人家的交友圈裏全是些有頭有臉的劇評人、報社的大主筆、會寫戲本子的高級戲粉兒。


    白靈筠不在乎小戲子嚼舌根,是因為他們那三言兩語根本不值一提,人微言輕,猶如浮塵,說出去都不帶有人樂意聽的。


    但梅九梅不一樣,那字字句句可是能唱給整個宛京城,甚至通過偶像效應,輻射到更遠的南方各省去,這樣的影響力他不得不防。


    至於梅九梅請他幫的忙,其實很簡單。


    用現代點的觀念解釋,就是借用一下他如今“司令夫人”的頭銜炒作一波,為自己營造個庇護之所。


    梅九梅心裏明鏡的,給許棹牽線搭橋這種事白靈筠勢必會拒絕,於是他便隻提出一個請求。


    就是要在白靈筠結婚當日,以兄弟的身份送他出門。


    梅九梅不隻心眼子多,腦子也好使,上次在餘音小班,見到景南逢對許棹的態度他心裏就明白了,人家景司令看不上許棹那仨瓜倆棗。


    連景南逢都搞不定,還妄想搭線沈嘯樓?簡直是癡人說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犯不上為了這麽個癡人葬送自己。


    可眼下他背靠春合堂,受製於許棹,明著不能忤逆,隻能暗地裏給自己再找條後路,而這條後路就是白靈筠。


    他不會為了許棹得罪沈嘯樓這尊大佛,但同時又要保全自己,這樣一來,以兄弟的身份在白靈筠成婚這樣重要的日子裏送他出門,營造出師兄弟感情深厚的假象,打破宛京城內關於他們二人不合的傳聞,此後,許棹再想要挾他就得掌握好尺度了。


    說的好聽了,叫不看僧麵看佛麵。


    說的難聽點,那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跟暗無天日的堂子相比,當一次狗而已,有什麽要緊的。


    梅九梅並沒隱瞞避諱,直截了當向白靈筠說出自己的目的。


    白靈筠也大概猜測出了七七八八,作為曾經那個現代社會的戲曲傳人也好,如今地位卑賤的下九流戲子也罷,打心底裏,他是不願意看見和聽見“堂子”二字的,這是一段戲曲史上無法抹去的悲痛,更是許多人避而不談的恥辱。


    思忖片刻,白靈筠答應了梅九梅這個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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