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三)


    婆娑世界藍色地球第五紀元第********年二月四日,裕固族牧民楊鐵山家裏開始熱鬧起來。明天是他的兩個雙胞胎孩子鐵穆爾、卓瑪的五歲生日。按照裕固族風俗,小孩子長到五歲,要舉行“盛大”的拜佛、祈福儀式,稱作“留歲”。一大早,楊鐵山就去請附近寺廟的喇嘛來主持儀式,為此,楊鐵山帶了酥油、茶磚,還特意準備了紅糖棗糕,那可是稀缺之物。


    就在楊鐵山騎馬出門後不久,楊鐵山的家裏來了兩個商人。兩個商人一高一矮,自稱來自漢地收羊毛的客商。


    “女人,家裏有幾個孩子?主人大約幾點回來?”矮個子一邊向楊鐵山的老婆趙霞詢問,一邊打量著在氈房外玩耍的幾個孩子。他說話中氣充沛,聲音洪亮,邊說話邊用一隻手嘩啦啦地轉動著一對碩大的鋼珠,那雙手明顯比常人大了一倍,五指骨節暴突。站在他身後的高瘦漢子則擰著一臉橫肉,眼白裹著比常人小一倍的黑眼珠慢慢地轉動著,一言不發。


    “我六個孩子。不,親生的就三個孩子,那對雙胞胎男女是撿拾來的。”女人趙霞一邊慌張地回答一邊哆嗦起來,她明顯感到害怕,眼睛緊盯著地麵。


    “女人,借一步說話。”矮個子漢子深深地盯了一眼正在遠處草地上堆石頭玩的幾個孩子,壓低聲音對女人說。


    女人不知道為什麽,乖乖地跟著一高一矮兩個客商向幾十米外的草垛走去。


    氈房另一邊大約五百米外的小石包上,剛拉完屎的十五歲少年楊海一邊用手攏著油膩的頭發一邊和騎著一匹棗紅小馬向自己跑來的丹珠卓瑪打著招呼。自從父親楊鐵山娶了內地逃荒來的女人趙霞後不久,楊海就和奶奶以及鐵穆爾、卓瑪搬到了幾百米外的另一處破舊的氈房裏生活了。


    “對我可憐的鐵穆爾卓瑪太壞了,沒有辦法在一處過咧。”奶奶對楊海嘮叨著。


    丹珠卓瑪是一位黑黑瘦瘦的姑娘,今年十四歲。她和楊海從小在牧區一起長大,玩得愉快。這一年多來丹珠開始明顯發育起來,一頭烏黑的小辮子上穿著許多彩色的小玻璃球,顯得美麗大方。


    “丹珠應該是看上你了,小子。”奶奶張著幾乎沒牙的嘴哈哈笑著告訴楊海。楊海每次聽到奶奶這樣說就用黑乎乎的手不好意思地向上攏一下頭發,他今年十五歲,已經長成了一個黑瘦挺拔的少年,動作敏捷步履輕快。


    這是一片山岰裏的草原,由於冬天尚未過去,枯草灘上依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遠方的山峰在蒼白無力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冷峻高遠。這是裕固族牧民的冬季牧場,今年因為下了多場大雪,造成了許多牧民家裏損失嚴重。好在楊鐵山去年秋天準備得充分,提前收了很多牧草,才保住了家裏的五十隻羊和幾頭牛。楊海是家裏的幹活主力,就連即將五歲的鐵穆爾和卓瑪都已經可以幫助奶奶擠奶幹活了。


    “楊海,剛才我看見兩個外地人去了你阿爸的氈房,和你後媽談了很久。”丹珠卓瑪一走到楊海身邊就用歡快的嗓音告訴楊海。


    “是嗎?”楊海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的眼睛一直在往丹珠已經挺起來的胸脯上瞟著。


    “喂,傻子。看什麽看,我在和你說話呢。那倆個陌生人已經在你家的草場周圍轉了三天了,我阿爸讓我來告訴你家一聲。”看到楊海那遊移的眼神,丹珠頓著腳說道:“你要不要去盤問一下?”


    “哦,卓瑪。別人看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天剛過中午,我想去看看我在山那邊草叢中架的兔子夾。應該能夾到兔子了,卓瑪你一起來嗎?”


    兩人立刻一前一後騎馬飛馳而去。


    在楊海和丹珠並肩騎馬走後,趙霞來到了楊海奶奶破舊的氈房前,老眼昏花的奶奶正在氈房裏睡覺,那對雙胞胎則在草地上堆著雪人。


    “鐵穆爾、卓瑪過來,阿媽帶你去吃好吃的。”趙霞一邊輕聲叫著那對正在玩耍的雙胞胎一邊摸著口袋裏的一疊鈔票,那足有一百元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娑婆世界藍色地球第五紀元第********年二月四日,種花國肅南紅灣寺。


    殘垣斷壁的寺院隱藏在皚皚白雪中。大經殿已經坍塌了一大半,隻剩下大殿西南角尚存完好,殿裏一片狼籍。殘存的空行母、度母塑像裹在層層疊疊的蛛網中,在透視進來的陽光下灰蒙蒙地變幻著冷光。一切都籠罩在肅穆的寒風中。


    紅灣寺,也稱西八個家寺,是種花國裕固族乃蠻部落的一座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曆史上的紅灣寺已經多次毀於戰火和動亂,現在的寺院是種花國清末********年重新選址建設的,寺院依山勢而建,因寺院的後山呈紅色而取名紅灣寺。相傳當年選址時,在後藏紮什倫布寺剛坐床不久的九世班禪額爾德尼·曲吉尼瑪曾在選址前夢見夜空有紅龍墜落,紅龍墜落後化體成山,龍珠則沒入隆暢河流經的一座雪山中。隨後,按照金剛上師班禪的夢示,眾人在觀湖示象中找到了隆暢河和東柳條河附近的這片紅褐色山體,重建了西八個家寺,也稱紅灣寺。


    冬日的紅灣寺肅然寂寂,在蒼白的冬日陽光照耀下,山川萬籟俱靜。在紅灣寺偏殿的一間尚未倒塌的土屋裏,一個精瘦的老僧跏趺而坐,麵容如木雕般紋路縱橫,寒若冰霜。


    從昨天早上做完早課後,這位俗名叫冬和尚的僧人就一直這樣如木頭般坐在一扇蒲團上。今天一早,寺院裏僅留的另一個僧人出去化緣了,空蕩蕩的寺院裏僅剩下他一人從昨天就進入了禪定。


    他的意識已與大地相連,隆隆的大地脈動聲中有河流在嘩嘩流淌。他聽到了幾公裏外河水撞擊河床的嘭嘭聲,冰麵上一隻狐狸跌跌撞撞在行走,破空而來的山鷹伸出利爪、枯草叢中的野兔已然騰空……


    他將意識伸向東柳條河北岸的那片柳樹林,林中刮過的朔風尖銳地吹著口哨,柳林深處的一塊石岩下有狗熊在冬眠,兩隻餓得皮包骨頭的野狼正嗅著野豬的尿液味向前麵搜索。他收回意念,將雙手交叉捂在丹田處,隨著意念通過四肢向地下伸展,他感受到大地深處雄渾的力量正沿著他的氣息吐納滾滾而來,澎湃激蕩……那一刻他已與山川大地融為一體。


    他生於娑婆世界藍色地球第五紀元第********年五月二十六日的敦煌小鎮,曾祖父是鎮上的教書先生鍾山。他是未足月而生的,原本正常的誕生日應該是第********年七月初。但那個詭譎的日子他的母親突然感覺到大地在震顫,繼而渾身發熱,頭腦膨脹,繼而四肢發麻,肚痛難忍。就在那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他和雙胞胎妹妹在母親的慘叫聲中撕開母親的陰道魚貫而出。他們的母親則在生產後大出血當夜死去。


    他們驚恐萬分的父親鍾毓在經曆了長達數周的極端痛苦後才從內心接納了他們這對雙胞胎,他引用唐詩為他們兄妹倆起了名字鍾無忌、鍾莫愁。


    如煙的往事漸漸湧上他的心頭,他忽然感到渾身一陣發麻,不知不覺間雙手開始攥成雙拳,胸中之氣奔騰衝撞,大地也仿佛刹那間感覺到他的情緒,脈動而顫。他突然察覺到了情緒的變化,立刻吐納調息將內心的波瀾平息下來。但在這時,他內心的第七意識(佛教稱為末那識,潛意識之彼己相分識)卻將心識的目光轉向了一片荒蕪的遙遠山脈。


    那是祁連山山脈北麓的一片石崗,五彩斑斕的丹霞地貌在冬日朦朧的陽光下變幻著冷光,仿佛是魔界現世。在萬籟俱寂毫無生機的山穀間,朔風烈烈,這片五彩石山後的深穀中卻慢慢地聚起一片烏雲。那片烏雲夾雜著閃電,一陣悶雷炸響,他仿佛看見了那遙遠的黑山峰後有巨石滾滾而落,那片烏雲正慢慢地飄出山峰,飄出河穀,正飄向山穀間的那片草場,有尖銳的嘯叫聲和閃電在烏雲深處驚悚而來……


    他渾身劇烈抖動,猛然從禪定中醒來,他甚至顧不上拿那件破舊的紅袈裟,便向寺院外撲去。冰冷的寒風呼呼刮過來,在他腦袋兩側結成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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