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不清多少時辰過去,婆母手中握著的藤鞭,扔在了雲喬身邊磚石地上。


    沈夫人打得解氣,恨恨掃了眼地上的雲喬,冷哼了聲,扶著身邊嬤嬤離開。


    她趕著去見沈老爺,要為沈硯瞞過今日他身子有損之事。


    雲喬俯趴在磚石地上,聽著沈夫人和仆從步音走遠。


    抬起血淚交織的眼眸,看著身側那帶血的藤鞭。


    藤鞭被沈夫人扔在地上時,將那方才倒地的佛牌,砸得破裂。


    雲喬目光劃過那被砸裂的佛牌,


    心想,瞧,多可笑,連神佛都不能自保。


    又怎麽能庇佑這世間無數可憐人呢。


    人間百種苦楚,唯有掙紮自渡。


    神佛無用,旁人悲憫,更無用。


    她得自己撐過去,得熬過這一次次的折磨,得好好活下去,得為女兒遮風擋雨。


    無論前路如何艱險如何痛苦如何荊棘密布,都得咬牙挺過。


    隻有如此,她的女兒,日後才能過得暢快如意,不必如自己今日這般吃盡苦頭。


    雲喬閉了閉眸,再抬眼時,強將眼底血淚壓抑。


    而後,狼狽,又倔強的,一寸寸爬向門口,扶著門框,艱難掙紮起身。


    清冷淒豔的女子,搖搖欲墜。


    讓人望一眼,便覺心驚不已,又驟生無盡愛憐。


    門外早被嚇呆的仆從,這時候才回過神來,慌忙過去攙扶著雲喬。


    奴仆拿著披衣罩衫裹在她被打爛的後背衣衫上,想扶著她回去。


    雲喬攥著罩衫衣領,跟著搖了搖頭,拂落奴婢的手。


    她沒讓人扶,步伐艱難緩慢的,往自己院中走去。


    從沈夫人院中到雲喬院落,並不算遠,可雲喬卻走得很是艱難緩慢。


    沿途的奴才瞧見她狼狽模樣,議論紛紛。


    跟著雲喬的婢女都看不下,沒忍住訓斥了幾聲那碎嘴的奴才。雲喬自個兒卻充耳不聞。


    從沈夫人院中走回去,經過花園假山,遇見了帶著兒子在花園撲蝴蝶的柳姨娘。


    柳姨娘遠遠瞧見雲喬這副狼狽模樣,唬了一跳。


    想到昨日沈硯夜裏並未宿在自己房間,還以為沈硯是去了雲喬那處尋歡,拿著往日對自己的手段去對雲喬,雲喬不肯,這才惹怒了他,遭了沈硯的打。


    譏笑道:“哎,你這是被誰打了?沈硯?我說姐姐,你這人未免太蠢了些,男人嘛,想如何玩便順著他們如何玩就是,姐姐這般倔的性子,隻會讓自己吃盡苦頭。女人反正隻是個玩意,你就是說不,也沒有用,左右是挨打挨得再狠一些罷了。”


    雲喬看向柳姨娘,沒有應話。


    卻想起了昨日在這處假山裏的景象。


    柳姨娘從青樓出來,沈硯是她唯一的依仗,所以她可以沒有自尊沒有底線地討好沈硯。


    有時候雲喬會想,自己和柳姨娘,有什麽不同呢?


    是,她有娘家,有父母,有兄嫂。


    柳姨娘無親無家。


    可是雲喬的親人,雲喬的娘家,真是,是她的家嗎?


    從來都不是。


    那些親人,對於她,和讓柳姨娘接客的青樓老鴇,有什麽差別?


    她其實也沒比柳姨娘好到哪裏去。


    柳姨娘說得對,是她蠢。


    雲喬苦笑了聲,沒有應聲,繼續往自己院中走去。


    回到院中,就看到親信的小丫鬟正抱著女兒逗她笑。


    小丫頭似是瞧見了雲喬,眯著眼衝她笑。


    雲喬瞧著女兒的笑,愣了愣。


    她想,幸好沈夫人往日不喜女兒,未曾讓她帶著孩子過來晨昏定省。


    今日那一幕,才沒落在孩子眼裏。


    雲喬走近,小心地在衣裳上擦淨手掌血汙,伸手輕柔地撫了撫女兒麵頰。


    小丫鬟抱著孩子瞧著她一身狼狽,神色擔憂地問她怎麽回事。


    雲喬不願答話,隻是搖頭安撫丫鬟說沒事。


    她目光溫柔愛憐地瞧著女兒,視線無盡慈愛,周身比夏夜月光還要柔和。


    好似方才的血汙,難堪,一一都被洗去。


    小娃娃咿咿呀呀地笑,雲喬點了點她肉乎乎的臉頰,歎息道:“都過了滿月了,家中也未曾給她起個名字。”


    沈夫人是一心想要個嫡孫,哪裏瞧得上雲喬生的女兒。


    沈老爺這段時日不知因著何事焦頭爛額,也沒顧得上。


    至於沈硯那個酒囊飯袋,哪裏會給孩子起名,隻說什麽,等父親忙過府衙事務後,讓父親來定。


    這一拖,就拖了快兩個月。


    可柳姨娘那處生的兒子,卻是一出生就取好了名字。


    還是沈夫人,特意請了高僧算命取出來的吉字。


    雲喬的女兒,反倒無人在意。


    丫鬟暗罵沈家一家子沒良心,終是不敢再多開口。


    雲喬陪著孩子呆在內室,到午間時分一直水米未盡。


    她不吃不喝,午後給孩子喂奶時,便沒了奶水。


    瞧著孩子餓哭了隻能喝著米羹的可憐模樣,雲喬心下愧疚,吩咐下人熬了碗下藥的湯送來。


    忍著難受一口口咽了下去,總算是有了奶水。


    待得黃昏時分,她給孩子喂過奶後哄睡了,眼神怔怔地看著女兒良久。


    許久後,起身坐到了妝台前,望向鏡子裏的自己。


    銅鏡裏的女人生得很是漂亮,額上凝結的血痕,更襯得她楚楚可憐淒豔美麗。


    喂奶時解開的衣衫此刻還未係上,那微微敞開的衣襟,能瞧見裏頭玲瓏嬌媚的身段。


    而雲喬望著自己的麵容,自己的身體,目光卻冰冷的像是看一個物件。


    小丫鬟候在一旁,瞧著她神色不對勁的樣子,暗暗心驚。


    這小丫鬟是雲喬最親近的奴婢,自然也感覺到了今日的雲喬,不太對勁。


    她擔憂主子做什麽傻事,在旁來回踱步。


    雲喬坐在妝台上靜靜望了許久,神色平靜冰冷。


    她腦海中一段段閃過這幾年的種種,辛酸苦痛折磨,以及無盡的煎熬。


    十五及笄嫁入沈家,做了沈硯的妻。


    前半年的溫情,之後四載有餘的折磨。


    最後是今日花園裏,柳姨娘的那番話,不住在雲喬耳邊回響。


    雲喬眼睫顫了又顫,回想起昨日蕭璟的話。


    終於開口,艱難啟齒。


    她聲音輕柔如常,袖中的手,卻攥得死緊。


    緩聲道:“給我梳妝罷。”


    此時已是黃昏,原該是安歇梳洗的時候,雲喬卻要在此時梳妝。


    丫鬟覺得奇怪,可瞧見雲喬此時的模樣,到底不敢多問。


    便隻是依言上前為她梳妝打扮。


    篦子將雲喬被沈夫人拽亂的頭發寸寸疏通,一根根被扯斷的發絲墜落在地。


    鏡子裏青絲披散,美人楚楚可憐。


    雲喬並未讓丫鬟將發絲盤起,隻是散在肩頭。


    她吩咐丫鬟備上桶水,解開髒汙染血的衣裙,踏了進去。


    溫熱的水貼在血痕傷口上,泡的那藤鞭打出的傷口,陣陣發疼。


    雲喬疼得眉心微蹙,伏在木桶邊沿,咬唇捧起水,洗在自己身上。


    將身子洗淨後,方才踏出浴桶。


    一旁的丫鬟早被雲喬身上的血痕嚇得臉色慘白,一邊抹淚,一邊不敢多問。


    雲喬緩步走到銅鏡前,身上未著寸縷,扭過身子,側首看著鏡子裏,滿是藤鞭傷痕的後背。


    背上傷口此時微微結痂,她抬手伸在後背,咬緊了唇,猛然動作,將那結了的血痂生生扣落。


    小丫鬟驚呼一聲,忙要上前去攔。


    “我無事,不必近前。”


    她話落,自己取了桌上口脂抿在唇上,瞧著唇色紅豔遮去蒼白,方才滿意。


    雲喬生得本就美豔,便是不點妝,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此刻稍稍妝點,更是讓人瞧了就移不開眼。


    小丫鬟瞧著鏡子的雲喬,既為她美色驚豔,又被她方才的動作嚇得厲害。


    雲喬瞧著鏡子裏的自己淡聲問:“漂亮嗎?”


    丫鬟紅了紅臉,慌忙點頭。


    雲喬笑了笑,輕聲道:“漂亮就好。”


    是啊,漂亮就好。


    身為一個女子,萬事不由自主。


    無法同男人一般讀書求學建功立業,隻能一輩子攀附在男人身上求活。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美色,是仰賴男人為生的女子,唯一的砝碼。


    生得美,才能嫁入高門,才能為娘家兄弟謀利。


    善於利用自己的美,才能被夫君疼愛,才能在後宅立足。


    依稀記得,十二三歲時,便聽得家中人說,她生得絕色,日後定能高嫁,便是不能明媒正娶做妻,就是送入高門權貴處為妾,也可得男君寵愛,給家中兄弟添份助力,叮囑她,待有朝一日攀上高枝,定不能忘了父母兄弟。


    修成玉顏色,換得好價錢。


    她和柳姨娘,並無二致。


    雲喬指尖微微發抖,勉強笑了笑,吩咐小丫鬟道:“退下吧,夜深時,記得來看看孩子。”


    往日夜裏都是雲喬親自照料孩子,極少假手於人。


    丫鬟聽了雲喬這話,心下納悶。


    可想著雲喬今日這奇怪的樣子,丫鬟也沒敢多言,還是依著雲喬吩咐退了出去。


    臨出門時,雲喬又低聲交代她道:“若是夜裏來看孩子,沒瞧見我,不必驚慌,也不要走漏消息。”


    丫鬟吃了一驚,到底是沒敢多嘴,乖乖退下。


    奴婢退下後,內室隻剩雲喬和睡著的女兒兩人。


    屋內靜寂得很,隻偶爾響起孩子睡熟時的鼾聲。


    雲喬一直瞧著銅鏡中自己的身子,直到夜風吹進內室,凍得一陣打戰。


    才垂下眼眸,在衣櫃裏,挑了一件,為數不多的輕薄衣裙。


    她往日行事刻板,穿衣裳也是力求老成嚴肅。


    這一件,還是懷上女兒那回,沈夫人吩咐她去給夫君送湯藥時讓下人拿來的。


    那時雲喬見了這衣裙並不喜歡,所以從未穿過,隻壓在了衣櫃中。


    其實這身裙子,很漂亮。


    雲喬換上衣裙,立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


    方領低胸的衣裙,露出白淨的渾圓,上頭還有蕭璟留下的青紫紅痕。


    雲喬身段原是極好的,生了女兒後更甚。


    隻是她慣來刻板謹慎,覺得這身段不像正經婦人,穿衣時便有意拿著寬大嚴實的衣裙遮掩身段。


    雲喬散著頭發未曾盤起,更是將容貌裏的媚色,暈得更重。


    夜風一陣陣地吹,也許是被夏夜涼風吹得發冷,又或者,是要去做有違禮教之事,還是讓她心底畏懼。


    雲喬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回首看向搖籃裏的女兒,微微低垂眼簾,拿過一旁的帷帽戴上。


    帷帽的輕紗將她身子罩著大半,自然也遮下了原本並未被衣衫遮掩的青紫痕跡。


    雲喬理了理帷帽邊沿,抿了抿唇,抬步踏出了內室。


    深夜寂靜無聲,她沒有提燈,隻在夜幕中走著。


    避開夜裏巡院的家丁,往隱蔽角落走,貼著院牆,推開了沈府後門。


    往一牆之隔的另一處院落走去。


    *


    另一邊的院落裏。


    蕭璟閑倚在軟榻上,手中拿著一卷書隨意瞧著。


    榻邊雜亂放著一堆書卷。


    桌案上是散亂放著的折子和卷宗,他瞧了有大半日,實在頭疼,索性倚在軟榻上歇了會兒。


    蕭璟手上的書,乍一看寫著《詩文集》,實則內裏卻是一幅幅春宮畫像。


    這還是沈硯書房的那本,蕭璟特意讓人暗中帶出送了來。


    當日同雲喬在書房,他隻瞧了第一頁,眼下,這卷春宮圖,已然翻過大半。


    外頭響起侍衛叩門求見的動靜。


    沈硯抬眼看向門口,瞧見是安插在沈府盯著雲喬的人後,頷首示意人進來。


    這侍衛往日來稟告,也是在入夜時分這個時辰來稟告白日之事。


    也是,尋常深閨夫人,也就是白日外出或有旁的事處置,深夜自然都是安安分地待在自己宅院中。


    侍衛入內後恭敬跪在地上,開口稟告今日沈府裏雲喬的事。


    “主子,今日一大早,沈夫人得知沈硯身子廢了,遷怒沈家少夫人,將人打了一頓。自挨了打後,沈少夫人回到院中,再未出來過,隻和一個陪嫁婢女及沈家小小姐在屋內呆著,到屬下離開稟告之時,也未見人出來,隻是傳了婢女送水去沐浴,如今想是已經歇了下來。”


    這侍衛雖是盯著雲喬,卻畢竟是個男子。


    又知道沈家少夫人和自己主子不清不楚,夜裏自然不敢冒犯,聽到雲喬傳下人沐浴後,忙遠遠避開,回來稟告蕭璟。


    自然,也不知道,眼下雲喬在深夜出了門。


    蕭璟聽得侍衛稟告,臉色微微陰沉。


    想到也曾聽景慧提過,那沈家的仆婦嬤嬤曾在寺廟門前當眾抽打雲喬。


    那女子說是沈家的少奶奶,卻過得跟同任人打打罵的下等婢女無二。


    蕭璟臉色微寒,嗤道:“這沈家,當真是家風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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