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儀式隨著祈禱詞、音樂和讚美詩繼續進行著。在預定的時間,福勒上校走上了讀經台致悼詞。


    福勒上校首先感謝死者親屬、朋友、同事和同伴以及米德蘭要員來參加葬禮。他說:“我們選擇的職業,使我們更多地受到死亡的威脅。年輕的朋友無時無刻不在冒著生命的危險。我們對死亡並不無動於衷,我們對死亡並不漠然處之;相反,正因為我們知道並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軍人的特殊職責使我們更多地麵對危險,所以我們更加珍視生命。我們入伍宣誓的時候,就完全明白,為了保衛我們的祖國,我們隨時都可能付出生命。安-坎貝爾上尉,在她接受軍事學院委任的時候,她明白這一點;在她受命去海灣的時候,她明白這一點;在她自願查看哈德雷堡是否一切安全的時候,也明白這一點。而那個時候,正是人們在自己的家裏安全入睡的時候。這完全是她自願的行動,與她的職責並無特別關係,是安沒受任何差遣而主動去做的事情。”


    我聽著,同時意識到,假如我不知內情,我會相信他的話。有一位熱心的年輕女軍官,她主動執行夜間任務,主動出去查哨。就在她做著這件好事時,卻被人殺害了,多麽悲慘。事情並非如此,事實甚至比這更加悲慘。


    福勒上校繼續說:“這使我想起《聖經-舊約》中的《以賽亞書》第21章第11節中的一句話——‘守夜人,夜晚怎麽樣?’”他重複了一遍:“‘守夜人,夜晚怎麽樣?’守夜人回答:‘黎明即將來臨。’我們不就是守夜人嗎?為了他人能安然入睡,作為軍人,這是生命對我們的召喚,召喚我們每日每夜堅守崗位,召喚我們每時每刻都保持警惕,直到黎明來臨,直到上帝把我們帶進他的殿堂。那時,我們將不必守夜,也不必害怕黑夜。”


    我不是個好聽眾,喜歡走神。此刻,我又想起了安-坎貝爾半開的棺材、她的臉龐、她的佩劍、她握著劍柄的交叉的雙手。我意識到這幅畫麵有個地方有問題:有人把一枚西點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但那是她原來的那枚戒指嗎?如果是,又是誰給她戴上的呢?福勒?坎貝爾將軍?穆爾上校?肯特上校?這戒指又是哪裏來的?但是,此刻這東西有什麽重要意義嗎?


    福勒上校還在繼續講著,我收回了思緒。


    他說:“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了她——一個早熟聰明、精神飽滿、任性調皮的小家夥。”他的臉上露出微笑,教堂裏響起一陣輕輕的笑聲。他收起笑容,繼續說:“安是個美麗的姑娘,無論外貌還是心靈,都非常美。她是上帝鍾愛的女兒。我們所有認識她、愛她的人們……”


    福勒盡管口齒伶俐,卻依然無法回避這裏的雙重含義。他停頓片刻,相信隻有那些與她有過親密關係、十分愛她的人才會注意到這一短暫停頓。


    “……我們大家都會深深地懷念她。”


    福勒上校的許多聽眾開始抽泣流淚。現在,我明白了坎貝爾夫婦請他念悼詞的一個原因。當然另一原因是因為福勒上校與死者沒有一起睡過覺,這使他成為有資格致悼詞的少數幾個人之一。我又在玩世不恭了。福勒的悼詞令人感動。死者遭受了極大的不幸,她不該這麽早就離開這個世界。我又感到自己像個廢物。


    福勒上校沒有提到安是怎麽死的,但他確實這麽說了:“在現代軍事術語中,戰場被描繪成一個充滿敵意的場所,通常這種描述當然沒錯。如果我們把戰場的涵義擴展一下,隻要有戰士工作和戰鬥的地方都稱為戰場,那麽我們完全可以說,安倒在了戰場上。”他抬起頭環視他的聽眾,最後說:“我們隻有把她當做一位光榮殉職的優秀戰士,而不是一個受害者來懷念才是恰當的。”他看著棺材,說:“安,我們一定會這樣懷念你。”福勒上校走下讀經台,在棺材旁停下,舉手敬禮,然後回到他的座位。


    風琴開始演奏,儀式又進行了幾分鍾。埃姆斯牧師帶領哀悼者吟唱大家最喜愛的第23首讚美詩。最後的祝福詞以“安息吧”結束。


    風琴手演奏《萬古磐石》1,全體起立。


    1萬古磐石指耶穌基督。


    總的說來,作為葬禮,這是一次很成功的葬禮。


    站在前麵左邊包廂裏的8位禮儀護棺人魚貫走到停放靈柩的走道上。同時,6位抬棺人都是精心挑選的,一律為年輕男性中尉,也許是因為他們年輕力壯,也許是因為他們與死者沒有搞不清的關係。我還注意到,埃爾比中尉雖然有一片誠意,但也沒有資格入選。


    禮儀護棺隊的人,按慣例都是將軍的高級助手或死者的生前好友。同樣,他們顯然也是因為手腳幹淨而入選的。事實上,入選的都是女軍官,其中有將軍的另一副手博林傑上尉。一個完全由女性組成的禮儀護棺隊表麵上看來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對於那些知情者來說,將軍似乎終於有辦法讓那些曾與他女兒有不正當關係的男人離開了安。


    8位女軍官走向教堂入口處。那6位抬棺人合上棺蓋,在上麵蓋上一麵美國國旗,抓住棺材兩側的把手,把它從靈柩台上抬了下來。


    埃姆斯牧師走在靈柩的前麵,安-坎貝爾的家人走在後麵。長椅上身穿禮服的人都起立麵向棺材,行軍禮致意。這是靈柩起動時的規矩。


    牧師帶著人們走向門口,當棺材從8位禮儀護棺隊員中間抬過的時候,她們立正敬禮。這時,哀悼者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往外走。


    在外麵酷熱的太陽底下,我看著抬棺人將國旗覆蓋的棺材輕輕地放到那輛木質老式雙輪車上,接著,雙輪車又被係在一輛吉普車上。


    護送車隊集中停在教堂對麵的大塊草坪上,那是公用轎車和客車,是運送死者家屬、樂隊、抬棺人、鳴槍隊和護旗隊的。每一個老戰士都有資格被安葬在國家公墓,但是,隻有在執行任務中遭遇不幸的人,才能得到如此隆重的對待。當然,如果是戰爭期間,他們也許就把無數犧牲的戰士就地葬在海外,或者,像在越南戰爭中那樣,把屍體空運回國,然後,再送回各自的家鄉。不管怎樣,無論你是將軍還是士兵,你都會得到21響鳴槍致敬的待遇。


    人們聚集到一起,互相交談,與牧師交談,對安-坎貝爾的家人表示安慰。


    我看到坎貝爾一家人的邊上,站著一位年輕人。我說過,我從安的家庭影集上認識了他,知道他是將軍的兒子約翰。不過,即使沒見過照片,我也能認出他是誰。他英俊高大,長著坎貝爾家族特有的眼睛、頭發和下巴。


    他看上去有點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家人的旁邊。因此,我走上前去,自我介紹說我是布倫納準尉,又說:“我正在調查你姐姐的案子。”


    他點了點頭。


    我們談了一會兒。我向他表示了慰問。約翰從外貌看酷似他的姐姐。我跟他談話的目的不隻是為了表示安慰。我問他:“你認識比爾-肯特上校嗎?”


    他想了想,然後回答:“這名字很耳熟。我想我曾在什麽宴會上見過他。”


    “他是安很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見見他。”


    “當然。”


    我帶著約翰走到肯特的麵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正與他手下的幾個軍官交談,其中包括我剛認識的多伊爾少校。我打斷他們的談話,對肯特說:“肯特上校,這是安的弟弟約翰。”


    他們握了握手。約翰說:“是的,我們確實見過幾次麵。謝謝你參加葬禮。”肯特好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但朝我瞥了一眼。


    我對約翰說:“肯特上校不僅是安的朋友,還對我們的調查提供了極大幫助。”


    約翰-坎貝爾對肯特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正在盡力而為。”


    肯特點點頭。


    我說了聲“請原諒”就離開了他們,讓他們倆繼續交談。


    人們也許會認為,在受害者的葬禮上,把嫌疑犯介紹給受害者的兄弟是欠妥當的。但是如果說在情場和戰場上可以不擇手段,各顯所長,那麽,我想,在謀殺案調查中更應如此。


    比爾-肯特正站在深淵的邊緣。我當然認為,無論是什麽行動,隻要能使他抬腳邁出最後一步跨進那個深淵,都是正當可行的。


    人群慢慢散開,走向各自的汽車。我看到亞德利父子倆,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女人。那女人看上去跟他們倆都有血緣關係,也許她就是伯特的妻子,同時也是伯特不很遠的一個親戚。我想,亞德利的家譜上沒有很多的分支。


    我看到卡爾在跟鮑爾斯少校交談。這個即將被開除的犯罪調查處官員腳跟並攏,不停地使勁點著頭,活像一隻上錯了發條的玩具。卡爾是不會在聖誕夜、在生日宴會上、在婚禮上,或是類似的喜慶場合開除他的,但在葬禮上,他或許會考慮這麽做。


    辛西婭正在與福勒上校夫婦和坎貝爾將軍夫婦交談著,我很佩服她的這種能力,我總是盡量避開這種場麵。這種場麵總使我感到很尷尬。


    再看看安生前那些眾所周知的情人。我見到了威姆斯上校,這位軍法參謀,他的妻子沒有來。還有年輕的埃爾比中尉,他在這裏顯然不知所措。他竭力表現出一副又悲傷又堅強的樣子,同時留意著身邊那許多高級軍官們。


    辛西婭拍拍我的肩膀,說:“該走了。”


    “好吧。”我向停車場走去。


    赫爾曼上校跟我們走到一起,隨後,我們遇見了穆爾上校。他手裏拿著一遝打印紙,顯然是在找我。我把穆爾介紹給赫爾曼。穆爾伸出手來,可赫爾曼裝作沒看到,並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審視著他。我這輩子都不希望別人用這種眼光看我。


    然而,穆爾上校很遲鈍,他不會在意的。他對我說:“這是你要的報告。”


    我接過材料,學著我的指揮官的樣子,沒有對穆爾表示感謝,而是對他說:“今天我會隨時找你,不要和聯邦調查局的人談話,也不要和肯特上校談話。”


    我跨進我的車,發動起來。空調啟動之後,辛西婭和卡爾上了車。我們上了小教堂路,加入了往南向喬丹機場前進的一長溜車隊。


    辛西婭說:“葬禮辦得很漂亮。”


    卡爾問我:“那牧師的事,你能肯定嗎?”


    “是的,長官。”


    “這個地方是否沒有秘密可言?”


    我回答:“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這樣。她可不是個言行謹慎的人。”


    辛西婭抗議道:“我們是否必須在這個時候談論這件事?”


    我對她說:“我們的指揮官有權在這個時候,或任何時候了解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


    她扭頭看著窗外,沒有吭聲。


    我從後視鏡中瞥了卡爾一眼。看得出,他對我的粗魯無禮有點吃驚。我對他說:“死者的西點戒指在調查中一直沒有發現,但我剛才在她的手指上看到了它。”


    “真的?可能是件替代品。”


    “可能。”


    我們經過博蒙特莊園,又經過心理訓練學校,後來又繞過貝薩尼山,然後來到了步槍射擊場路。


    時值正午,酷熱難當,瀝青路麵上冒著熱氣,我對赫爾曼說:“犯罪調查處可以正式對這個案子撒手不管了。”


    “由於我來了,我們已多爭取到一個小時,此外我們還能爭取到一個小時。”


    我們真幸運。“那很好。”我的回答沒有一丁點兒的熱情。


    我們跟著那一長溜車隊駛上了喬丹機場路。我們經過憲兵崗亭,看到兩個倒黴的憲兵下士站在太陽下,向經過的每一輛小車敬禮。


    更多的憲兵在指揮車輛,往飛機庫前麵那片混凝土停車場開去。我繞過去一點,看到肯特的車子停在三號飛機庫附近。我把車緊靠著肯特的車停下。我們三人一塊兒下車,隨著人流往指定的集合點走去。通常,屍體在這個時候已安葬完畢。但這次,安將被空運到密歇根再下葬。空軍慷慨地提供了空運設備。一架綠褐色c-130大力神軍用飛機停放在不遠的混凝土停機坪上。


    人群聚到了一塊兒,包括樂隊、護旗隊、鳴槍隊和禮儀護棺隊。鼓手開始敲擊起節奏緩慢、沉悶的葬禮進行曲,6位抬棺人出現在兩個飛機庫之間,將雙輪車推到c-130大力神敞開的後機艙門旁邊。穿禮服的人把右手撫在心口。雙輪木車停放在大力神尾部的一塊陰涼地上。鼓聲停止,人們將手臂垂了下來。


    天氣酷熱難忍,而且沒有一絲風。隻要護旗隊員握著旗杆的手臂不動,旗幟便耷拉在空中紋絲不動。簡短的儀式繼續著。


    禮儀護棺人抓住覆蓋在靈柩上的國旗的兩邊,在埃姆斯牧師說出“讓我們祈禱”的時候,她們把旗舉到棺材上方一半高的地方。儀式結束時,牧師吟誦道:“主啊,請賜予她永久的安息,讓你不朽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阿門!”


    7人鳴槍隊舉起步槍,向空中齊放三響。當槍聲逐漸消失的時候,站在靈柩旁的號手用號聲劃破了寧靜的天空。我喜歡這號聲。在戰士的墓前,選用他們每夜入睡前聽到的最後一次號聲,來表示這最終到來的最漫長的睡眠,以此提醒在場的人們,像黑夜過後將是白晝一樣,熄燈號聲之後一定是起床的號聲。我想,這是十分恰當的。


    禮儀護棺隊員把國旗折疊整齊,交給埃姆斯牧師,牧師將它贈給坎貝爾夫人。她的神情莊重而又嚴肅。他們談了幾句。其他人一動不動地站著。


    突然,飛機的4個渦輪螺旋槳發動機啟動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然後,將軍向四周的人們敬禮,挽起坎貝爾夫人的手臂,約翰-坎貝爾同時挽住她的另一手臂,他們一起向飛機傾斜的後艙門走去。起先,我還以為他們是上飛機向已被抬上飛機的安最後告別,但是很快我就意識到,他們是選擇這個時機永遠地離開了哈德雷堡,永遠地離開了軍隊。飛機後艙門漸漸豎起來,關上了。地麵控製人員向飛行員發出信號。飛機離開停機坪,上了滑行道。


    對於坎貝爾將軍夫婦乘著運載女兒屍體的飛機突然離開這兒去了密歇根這一舉動,我相信幾乎每個在場的人都感到驚訝。但是,再一想——而且似乎每個人都同時這麽想到了——這無論對於坎貝爾夫婦,還是對於哈德雷堡,或是對於軍隊,都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大家目送著這架c-130大力神在跑道上徐徐滑行,逐漸加速,然後,在離人群約4000英尺的地方,騰空而起,掠過那排高大蔥綠的鬆樹,隨即便升入藍色的天空。人們似乎盼望著這一刻的到來,大家立即散開了。護旗隊、鳴槍隊、樂隊、護棺隊和其餘的人整齊地走向停在路上的汽車。


    車子的發動聲在我身後響起,我轉身朝汽車走去。辛西婭和卡爾在我的兩邊。辛西婭用手絹輕輕擦著眼睛。她對我說:“我有點不舒服。”


    我把車鑰匙遞給她:“車裏有空調,去休息一會兒。等你恢複了,我們在3號飛機庫碰頭。”


    “我沒事的。”她挽起我的胳膊。


    我們一同向汽車走去。卡爾對我說:“保羅,我要求你現在就著手處理這件謀殺案,我們已沒有時間等待,我們也沒有其他選擇。”


    “我們是沒有時間,但我倒有另一種選擇。”


    “我必須命令你才行動嗎?”


    “你不能命令我去做我認為有策略錯誤的事,而且這可能會給聯邦調查局調查此案帶來麻煩。”


    “是的,我是不能。但是,難道你認為現在直接去找肯特有什麽不妥嗎?”


    “沒有。”


    “那怎麽?”


    辛西婭對卡爾說:“我去見肯特。”她看著我,“在機庫,對吧?”


    我沒有回答。卡爾對她說:“好。我和布倫納先生在車裏等你。”


    辛西婭朝前邊點了一下頭,我看到肯特和他手下的兩位軍官正一起往他的車子走去。我對辛西婭說:“10分鍾之後去找我。”


    我從後麵趕上肯特,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肯特掉轉身子,我們站在那兒,互相對視著。最後,我說:“上校,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


    他猶豫片刻,回答:“當然可以。”他讓他的兩位下級走開。我們站在機庫前燙人的水泥地上,車子從我們身邊一輛輛開走了。


    我說:“太陽底下太熱,我們進機庫吧。”


    我們並肩走著,像是一對共同執行任務的同事。我想,等一切都說清,一切都做完,我倆過去確實曾是同事。


    我倆也就成了過去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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