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在土台的一張長凳上坐下,那裏靠近大街的入口,在墨西哥電影院的對麵。我脫掉左邊的鞋子。


    天氣晴好。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浮想聯翩。雅克林娜·德朗克可以對我的謹慎放一百個心,舒羅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薩瓦賓館、孔岱、拉封丹汽車修理廠以及那個名叫羅蘭的人,此人應該就是筆記本裏麵記錄的那個穿麂皮外套的棕發男子。“露姬。二月十二日,星期一,二十三點。露姬四月二十八日十四點。露姬和那個身著麂皮外套的棕發男子。”我翻閱這個筆記本的時候,每每看到她的名字,都會在名字下麵用藍鉛筆畫一道杠杠,還在活頁紙上把所有與她相關的內容都重抄了一遍。有日期。有時刻。盡管如此,她沒有任何理由擔憂。我可能再也不去孔岱了。有那麽兩三次,我在那家咖啡館裏,坐在其中的一張桌子旁等她,但她卻沒有來,說實在的,我倒覺得這是很幸運的事情。在她並不知情的情況下監視她,我可能會很局促不安的,是的,我會為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羞愧難當。我們有什麽權利強行闖入別人的生活?我們有什麽了不得的,竟然像《聖經》中試心一樣傲慢地探測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且要他們交代?……憑什麽?我脫掉鞋子,按摩著腳背。痛苦減輕了。夜幕降臨。我猜想,要是在從前,


    此時此刻正是熱娜維艾芙·德朗克去紅磨坊上班的時間。她的女兒獨自一人呆在六樓。小姑娘長到十三四歲的時候,一天晚上,母親上班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從那棟大樓裏溜了出來,她非常小心,以免引起看門人的注意。走到外麵之後,她並沒有越過那條大街的街角。起初的那段日子,到墨西哥電影院看十一點鍾的那場電影,她就很滿足了。然後,她回到那棟樓房,上樓梯,不開定時樓梯開關,盡可能輕地關門。有一天夜裏,在電影散場之後,她晃蕩到了更遠的地方,到了布朗西廣場。然後,每天晚上,她都會走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未成年流浪,聖喬治街區和大采石場街區的警察分局事件記錄裏就是這麽寫的,大采石場這幾個字讓我想起皎潔月光下的一片草地,過了考蘭古橋之後,在公墓的後麵,一片終於可以在那裏呼吸新鮮空氣的草地。她母親到警察分局來接她回去。從那以後,愈發不可收拾,再也沒有人能把她攔住。在茫茫黑夜裏向西漫遊,這是我從貝爾諾爾提供的資料的蛛絲馬跡中得出的判斷。首先是星形廣場街區,再往西去,是諾伊利和布洛涅森林。可她為什麽要嫁給舒羅?結婚之後再次出逃,但這一次卻是朝左岸逃,就好像過河之後,她就逃脫了迫在眉睫的危險,並得到了保護。可是,這樁婚姻對她來說不也是一種保護嗎?假如她有足夠的耐心呆在諾伊利,久而久之,人們就會忘記在讓-皮埃爾·舒羅夫人的底下還藏著一個雅克林娜·德朗克,而這個雅克林娜·德朗克的名字兩次出現在警察局的事件記錄本上。


    很顯然,我仍然受到長久以來的職業性條件反射的支配,這種條件反射也讓我的同事津津樂道,他們說我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在做偵查工作。布雷曼把我與戰後被人稱作“邊睡覺邊抽煙的人”的那種流氓無賴相提並論。這種人在床頭櫃邊永久性地放著一個煙灰缸,上麵擱著一支點燃了的香煙。他的睡眠也是斷斷續續的,每每醒來,他都要吸一口煙。一支燒完了,他又點燃另外一支,動作猶如夢遊者。但是,到第二天早上,他就什麽也記不得了,他還以為自己睡得很沉很香呢。我也一樣,坐在這張長凳上,在茫茫夜色中,我感覺就像在做夢一樣,我在夢中繼續追尋著雅克林娜·德朗克的行蹤。


    更確切地說,我感覺到她就在這條燈火如閃爍的信號燈一樣輝煌的林蔭大道上,我分辨不出這些信號燈,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個遠古年代發給我的。而這些燈火在土台的黑暗中顯得更加璀璨奪目。既璀璨奪目又飄渺悠遠。


    我穿上了那隻皮鞋,重新把我的左腳塞進鞋子裏,離開了這張我原本很樂意在那裏過夜的長凳。我像她十五歲那年被人抓住之前一樣,沿著土台往前走著。是在哪裏,是在什麽時候,她開始被人盯上的呢?


    讓-皮埃爾·舒羅慢慢就會死心的。我有時還會在電話裏告訴他一些含糊不清的信息——當然全都是謊言。巴黎是個很大的城市,要糊弄某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我感覺到自己已經讓他誤入歧途之後,我就再也不回他的電話了。雅克林娜可以信賴我的。我會讓她有足夠的時間隱藏到一個別人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也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遊蕩著。要不,她正坐在孔岱的一張桌子旁。但她什麽也不用害怕了。我再也不會去他們聚會的那個場所。


    我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別人可能都以為我已經十九歲了。甚至以為我滿了二十歲。我本名雅克林娜,不叫露姬。我第一次趁母親不在家跑出去時,年紀還要小。她在晚上快九點鍾的時候去上班,淩晨兩點鍾之前不會回來。第一次從家裏跑出去之前,我早就想好了,萬一在樓梯上被門房撞見了,我該如何撒謊。我會告訴他我要到布朗西廣場那裏的藥店去買一種藥。


    我一直沒有再回過這個街區,直到有一天晚上,羅蘭帶我乘坐出租車去那個名叫居伊·德·威爾的朋友家。我們相約和所有那些經常參加聚會的人在他家裏見麵。羅蘭和我,我們倆才認識沒多久,當他叫出租車在布朗西廣場停下時,我什麽也不敢跟他說。他想和我走一走。他也許沒有注意我抓著他的胳膊抓得有多緊。我感到天旋地轉。我覺得要是我穿越那個廣場的話,我會暈倒在地。我好害怕。他常常跟我說起“永恒輪回”,他或許會明白的。是的,我所有的一切又從頭開始了,就好像跟那些人的聚會隻是一個借口,就好像是有人派了羅蘭過來,把我悄悄地帶回我的老家。


    我們沒從紅磨坊前麵經過,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我母親離世已經四年了,我再也沒有什麽好怕的了。她夜裏不在家的時候,我每一次從那套房子裏逃出來,總是走在林蔭大道另一邊的人行道上,那邊屬於九區。那條人行道上沒有一點燈光。於爾·費裏中學那幢黑魆魆的大樓,那些窗戶都已經漆黑一團的大樓的牆麵,一家餐館,但餐館的大廳好像總是昏暗不明。而每一次,從土台的另一邊,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眼那個紅磨坊。當我走到棕櫚咖啡館附近,準備進入布朗西廣場時,我就沒那麽從容不迫了。那裏又有燈光了。有一天夜裏,我從那家藥店前麵經過,看見我母親和其他客人在一起,在窗戶玻璃後麵。我暗忖她比往常提早下班了,會很快回家[更多更新請關注福哇txt小說下載站.fval]。假如我跑的話,我可以比她先到。我站在布魯塞爾街的街角,想觀察一下她會選擇走哪一條路。但是,她穿過廣場,回到了紅磨坊。


    “永恒輪回說”是尼采用來回答事物運動發展歸宿的一種學說,是其整個思想體係的基礎,被尼采自己視為“天命”和核心思想。


    我常常覺得惶惶不安,為了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很想去找母親,但是那可能會打攪她工作。今天我卻可以肯定她是不會嗬斥我的,因為她來大采石場警察分局接我的那天晚上,她一句批評的話都沒說,沒有對我進行威逼,沒有給我上什麽德育課。我們默默地走著。在走到考蘭古橋中間的時候,我聽見她冷漠地說“我可憐的孩子”,但是我很納悶,不知道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自己。等我脫了衣服上床之後,她才走進我的臥室。她坐在床邊,一句話也沒說。我也是。最後她終於露出了微笑。她對我說:“我們倆都不是很健談……”說完,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她還是第一次注視我那麽久,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是那麽明亮,眸子呈灰色或者淡藍色。灰藍色。她朝我俯下身子,親了一下我的臉頰,更確切地說,我感覺到她的嘴唇蜻蜓點水般掠過。依然是凝視著我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心不在焉的目光。她把燈熄了,在關上房門之前,她對我說:“別再那麽幹了。”我覺得這是我們惟一的一次交流,很短暫也很笨拙,但對我的內心造成強烈的震撼,以至於我現在很後悔在那件事發生之後的幾個月裏,我沒有對她做過一次衝動的事情,否則我們之間還會出現這種交流的。但是,我們倆誰也不是那種感情容易外露的人。也許,她對我不抱任何幻想才會對我漠不關心。她也許在心裏對自己說,這閨女沒什麽好指望的,因為我就是她的翻版。


    但是,我當時並沒有去想這些事情。我一直是活在當下,不去問為什麽。羅蘭把我帶回這個我一直回避的街區時,一切都已經麵目全非了。母親死後,我就沒有踏上過這片土地。出租車開進了昂丹馬路街,我看見最裏頭三位一體教堂那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就像一隻正在放哨的雄鷹。我覺得很難受。我們正在接近邊界。我告訴自己還有一個希望。我們也許要改道朝右邊走去。可是,沒有改道。我們筆直地前行,我們穿越三位一體廣場,我們在上坡。在到達克裏希廣場之前,遇到紅燈,我差一點就打開車門,落荒而逃。可是,我不能對他做這樣的事情。


    後來,當我們沿著女修院院長街徒步前往我們聚會的那棟樓房時,我的心才平靜下來。所幸的是,羅蘭什麽也沒察覺到。如今,我覺得遺憾的是,我們倆一起在這個街區行走的時間太短暫,我希望走得更久些。我本來想帶他參觀這個街區的,告訴他我住了六年的地方,那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是在另外一種生活當中……母親死後,把我和那段時期牽扯到一起的惟一聯係,是某個名叫居伊·拉維涅的人,他是我母親的男友。我早就明白,是他在支付那套房子的租金。如今,我還時不時地跑去看他。他在奧特依的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但我們幾乎從不談論過去。他和我母親一樣,也屬於不善言談的人。那些人把我帶到警察局時,問了許多我必須回答的問題,但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緘默不語,於是他們對我說:“你呀,你不善言談。”假如母親和居伊·拉維涅也落到他們手裏,他們也會說同樣的話。我不習慣別人問我問題。我甚至覺得很奇怪,他們竟然對我的情況感興趣。第二次,在大采石場警察分局,我碰到的警察比前麵那個人更和藹可親,我覺得他問問題的方式很有意思。這樣一來,就有可能把心裏話說出來,而坐在你對麵的某個人對你的所作所為也聽得饒有興致。我對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習慣,所以我都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回答。那些具體的問題除外。比方說:你是在哪裏上學的?考蘭古街的聖-萬桑·德·保羅女子學校以及安托瓦娜特街的市鎮小學。於爾·費裏高中沒有要我,這件事難以啟齒,但我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他坦白了這件事。他朝我俯下身子,仿佛想安慰我似的,聲音溫柔地對我說:“於爾-費裏高中活該倒黴……”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好想笑。他朝我微笑著,直視著我,目光跟我母親的目光一樣炯炯有神,但他的目光更溫柔,更加專注。他還問了我的家庭狀況。我感覺自己放心大膽起來,我終於把少得可憐的家庭情況告訴他:我母親原來住在索洛涅的一個小村子裏,紅磨坊的經理福克雷先生在那個村子裏有一處房產。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母親年紀輕輕來到巴黎的時候,就在紅磨坊裏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是在索洛涅出生的,但我們從來也沒有回去過。母親常常對我說:“我們已經沒有屋架了……”他聽著我說話,有時還做些記錄。而我,我體會到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我把這些少得可憐的細節和盤托出的同時,我自己也如釋重負。那些事情說出來之後,跟我就不相幹了,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看到他做記錄,我覺得輕鬆自如了。倘若所有那一切都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那也就意味著都結束了,就像人死了會在他的墳墓上刻上名字和日期一樣。我滔滔不絕地越說越快:紅磨坊,我母親,居伊·拉維涅,於爾-費裏高中,索洛涅……我從來都沒有機會跟任何人說話。所以這些話語從我這裏脫口而出時,那是何等的解脫啊……我的一段人生結束了,這段人生是命運強加到我頭上的。從今往後,將會由我本人來決定我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會從今天開始,為了毫無羈絆地一往無前,我更願意他把剛才所做的記錄一筆勾銷。我準備跟他說一些其他的細節和名字,跟他說一個想象中的家,一個我夢想的家。


    淩晨兩點鍾的時候,我母親來警察局接我。他跟她說事情不嚴重。他一直用他那專注的目光凝視著我。未成年流浪,在他們的事件記錄簿上就是這麽寫的。出租車在外麵等著。先前,他問我在哪裏上學時,我忘記告訴他幾個月來我上的是另外一所學校,路程要更遠一些,跟這個警察局在同一條道上。下課後我在學校的食堂裏等著,母親在黃昏的時候來接我。有時,她來晚了,我就坐在土台的一張凳子上,等著她。就是在那裏,我發現這條街道兩邊的街名並不一致。那天晚上,她又來接我,在離學校很近的地方,但這一次不是到學校接,而是在警察局裏。這條有著兩個名字的怪街,似乎想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母親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出租車的計價器。她叫司機在考蘭古街的街角停車,當她從錢夾裏掏出那些硬幣時,我知道了那些錢正好夠付車費。剩下的路程我們自己安步當車。我走得比她快,讓她跟在我身後。然後,我又停下等她跟上來。在那座俯瞰公墓的橋上我們可以看見下麵我們住的那棟房子,我們在橋上停了很久,我感覺到她緩過氣了。“你走得太快了。”她對我說道。今天,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我當時可能試圖帶著她從那狹窄的生活圈裏稍稍往外走出來。假如她沒死的話,我相信我可以讓她看到別的天涯。


    隨後的那三四年裏,我常常走同樣的路線,同樣的街道,可是我越走越遠了。起初,我甚至不會走到布朗西廣場。我隻是圍著那一片房屋兜圈子……最先是那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電影院,在離我們所住的那棟大樓幾米遠的大街的一角,在那裏,每天晚上十點鍾電影準時開演。放映廳裏空空蕩蕩的,隻是在星期六例外。電影裏的故事發生在一些遙遠的國度,譬如墨西哥和亞利桑那。我並不關心電影情節,隻對那些如畫的風景感興趣。走出電影院後,在我的腦海裏,亞利桑那和克裏希大街奇怪地融為一體。熠熠閃亮的招牌和霓虹燈的色彩跟電影中一模一樣:橘黃色,祖母綠,夜藍色,土黃色,色彩太強烈,讓我總感覺自己置身於電影或者是在夢中。美夢,還是噩夢,要看具體情況。開始時是噩夢,因為我害怕,因為我不敢去更遠的地方。那倒不是因為我母親。假如她撞見我深更半夜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她也隻會批評我一句。她會聲音平靜地叫我回屋去,好像對我那麽晚還在外麵瞎逛並不覺得奇怪一樣。我覺得我走的是另外一條人行道,黑魆魆的那一條,因為我覺得從那邊走的話,母親對我就鞭長莫及了。


    他們第一次把我抓走時,是在九區,在都外街的街頭,在那家通宵營業的麵包店裏。當時已經是淩晨一點鍾了。我站在一張高高的桌子前麵,吃著一塊羊角麵包。從那一刻起,這家麵包店裏總會發現一些奇怪的人,他們大都是從對麵的咖啡館裏過來的,無憂咖啡館。兩個便衣警察進來檢查身份。我沒有身份證,他們想知道我的年齡。我想告訴他們實情。他們把我和另外那個高個子金發男子弄進囚車,金發男子穿著一件翻過來的羊皮外套,好像認識那兩個警察。沒準他也是幹這一行的。一會兒,他遞給我一支香煙,但其中的一名便衣警察阻止他這麽做:“她還小得很……對身體有害。”我覺得他們彼此都是以你相稱。


    在警察局的辦公室裏,他們詢問我的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他們把我的回答都記錄在一個登記簿上。我跟他們解釋說我母親在紅磨坊上班。“那好,我們給她打個電話。”其中的一個便衣說道。在記錄簿上寫字的那名警察跟他說了紅磨坊的電話號碼。他一邊盯著我的眼睛一邊撥著那個電話號碼。我很忐忑不安。他說道:“您能叫熱娜維艾芙·德朗克夫人接電話嗎?”他那無情的目光一直緊盯著我,於是我垂下了眼簾。而後,我聽見他說:“算了……別打攪她了……”說完,他掛掉了電話。現在,他朝我微笑著。他剛才想嚇唬我。“這一次就算了,他對我說道,”“但是您下一次再這樣的話,我就非通知令堂大人不可了。”他站起身來,我們走出了警察局。那個身著反穿的羊皮外套的金發男子還在人行道上等著。他們讓我上了一輛汽車,坐在後麵的座位。“我送你回家[更多更新請關注福哇txt小說下載站.fval]。”那名便衣對我說道。現在他用你來稱呼我了。反穿羊皮外套的金發男子在布朗西廣場的藥店前麵下了車。獨自一人再次坐在由那個家夥駕駛著的汽車後座上時,感覺很特別。他在我所住的那棟大樓前麵停了下來。“您去睡覺吧。別再幹這種事了。”他再一次用您來稱呼我。我相信我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謝謝,先生。”我朝樓房的大門走去,開門的時候,我回過頭來。他把汽車熄了火,一直目送著我,仿佛要親眼看見我確確實實已經回到那棟大樓裏麵。我從臥室的窗戶往外看,汽車依然停在那裏。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很好奇,想知道他到底要待到什麽時候。我聽見汽車的馬達聲,然後它掉頭,消失在街角。我感到一陣恐懼,這種恐懼常常在夜裏把我攫住,比害怕的感覺要強烈得多——我感覺從今往後要獨自一人麵對人生,無依無靠,沒有人來幫我。無論是我母親,還是其他人。我真希望他一整個晚上都站在大樓前,為我站崗放哨,不隻是這天晚上,還有今後的每一天晚上,就像一個哨兵一樣,更確切地說,像個照看我的守護天使。


    但是,在其他的夜晚,恐懼消失了,我急不可耐地等著母親離去,好從這套房子裏溜出去。我走下樓梯時,心通通地跳著,就好像去赴約一樣。再也沒有必要跟看門人撒謊了,再也沒有必要編造借口或者征求許可。征求誰呢?有必要嗎?我甚至都不能肯定會不會再回到這套房間。走到外麵之後,我不走那條黑魆魆的人行道了,我走到了紅磨坊的那一邊。那邊的燈光好像比墨西哥電影院放映的影片上的燈光還要強烈。我感到沉醉,淡淡的……我在無憂咖啡館喝了一杯香檳酒的那天晚上也有過同樣的沉醉。生活就在我的前麵向我招手。我怎麽能蜷縮起來把自己隱藏在四麵牆壁之間呢?我害怕什麽呢?我要去見人。隻需要隨便進一家咖啡館就行了。


    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的年齡比我要大一些,名叫亞娜特·高樂。有一天夜裏,我的偏頭痛又犯了,我走進布朗西廣場的那家藥店買一些維佳寧和一瓶乙醚。付錢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那個身著風衣、目光——碧眼——和我相遇過的短頭發金發女子走到收銀台前麵,替我付了錢。我感到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謝她。我提議帶她回那套房子拿錢還給她。我的床頭櫃裏總留著一些錢的。她說道:“不用的……不用了……下次吧。”她也住在這個街區,但還要往下去一點。她笑盈盈地用她那雙碧眼端詳著我。她提議帶我去喝點什麽東西,就在她的住所附近,然後我們到了一家咖啡館——更確切地說是拉羅什福解熱鎮痛藥,由咖啡因和對乙酰氨基酚組成。


    柯街的一家酒吧。這裏的氣氛和孔岱真是有天壤之別。牆壁上鑲嵌了淺色的細木護壁板,就像吧台和那些桌子一樣,朝向大街的是一扇彩繪大玻璃窗。絳色的天鵝絨長椅。朦朦朧朧的燈光。吧台後麵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金發婦女,亞娜特·高樂與她很熟,因為她直接叫她的名字蘇珊娜,而且彼此以你相稱。她給我們送來了兩杯皮姆香檳。


    “為您的健康幹杯。”亞娜特·高樂對我說道。她一直朝我微笑著,我感覺她那雙碧眼在打探我,想猜出我腦子裏在想什麽。她問我:


    “您就住在這個街區嗎?”


    “是的,再往上去一點。”


    在這個街區有數不清的區域,這些區域之間的疆界我了如指掌,盡管它們是看不見的。我很膽怯,不大知道自己該跟她說些什麽,便補充道:“是的,我住在更上麵。這裏我們還在剛上坡的地方。”她皺起了眉頭。“剛上坡的地方?”這幾個字使她吃驚,但是她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這是不是皮姆香檳酒在起作用?我的羞怯融化了。我跟她解釋“剛上坡的地方”是什麽意思,在這個街區的小學裏所有的孩子都是這麽說的。“剛上坡的地方”從三位一體廣場開始算起,然後一直往上,直到迷霧城堡和聖萬桑公墓,然後才往下通往正北麵的科裏尼昂庫爾的腹地。


    “你知道的事情還不少嘛。”她對我說道。她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嘲笑。她突然用你來稱呼我,可這對我來說顯得很自然。她跟那個名叫蘇珊娜的人又要了兩杯酒。我不習慣喝酒,一杯香檳對我來說就已經過量了。但我不敢拒絕她。為了早點喝完,我幹脆一幹而盡。她一直默默地觀察著我。


    “你在上學嗎?”


    我猶豫著不知該怎麽回答。我一直夢想著自己是個大學生,因為我覺得大學生這三個字很好聽。但是,自從那一天我被於爾-費裏中學拒之門外後,這個夢想對我來說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事情。是香檳酒給了我自信嗎?我向她俯過身子,也許是為了使她信以為真,我把臉湊近她的臉:


    “是的,我是大學生。”


    第一次到那裏,我沒有注意周圍的顧客。跟孔岱一點邊也沾不上。假如我不怕再見到一些幽靈,我很樂意在某個夜晚故地重遊,以更好地弄明白我是從哪裏來的。但是凡事得小心謹慎。而且,我也有可能吃閉門羹。有可能換了老板。幹這一行的人並不是誰都有美好前景的。


    “學什麽專業的?”她的問題出其不意,沒給我充分的時間考慮。她那真誠的目光讓我深受鼓舞。她肯定想不到我在撒謊。


    “學習東方語言。”


    她顯得很詫異。但後來,她從未問過我學習東方語言的細節、上課時間以及學校的具體位置。她本來應該明白我是不去任何學校的。但是,以我之見,這對她來說——對我來說也一樣——我擁有的是某種貴族名號,[.fval]這種名號我們無需做任何事情就可以繼承。她把我介紹給那些經常光臨拉羅什福柯街的這家酒吧的客人時,總說我是“大學生”,也許那裏的人現在都還記得。


    那天夜裏,她一直把我送到我住的那棟房子。我也想知道她從事的是何種職業。她對我說,她當過舞蹈演員,但是出了一次事故之後,不得不中斷了跳舞生涯。跳古典舞的嗎?不,不完全是,不過她接受過古典舞蹈的訓練。今天,我很想問自己一個問題:她說自己是舞蹈演員是不是像我說自己是大學生一樣?但是那個時候我從來就沒想過這種問題。我們沿著封丹街朝布朗西廣場走去。她告訴我她“暫時”與那個名叫蘇珊娜的女人“合夥”,那是她的一個老朋友,有點像她的“姐姐”。她那天晚上帶我去的那個地方,由她們兩個人共同打理,那既是酒吧也是餐館。


    她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住。是的,一個人和我母親一起住。她想知道我母親是幹哪一行的。我沒有說出“紅磨坊”那三個字。我口氣生硬地對她說:“她是會計師。”無論如何,我母親完全有可能成為會計師的。她身上有會計師需要的認真和嚴謹。


    我們在那棟大樓的大門前分手。我每天晚上回到那套房子時並沒有感覺到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永遠離開那裏。我把希望寄托在我即將認識的那些人身上,認識他們之後我的孤獨將會結束。這個女孩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也許她會幫助我遠走高飛。


    “我們明天還見麵嗎?”她對我問的這個問題顯得很吃驚。我的問題太唐突,沒能掩飾我的憂慮不安。“當然。你想什麽時候都可以……”說罷,她朝我投來她那溫柔而又揶揄的微笑,就像剛才我跟她解釋什麽是“剛上坡的地方”時她露出的微笑。


    我記不起來了。更確切地說某些細節回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亂成一團了。五年來,我再也不願意去回想所有這一切。隻要出租車爬上那條街,隻要再見到那些熠熠閃爍的招牌——“夜行者”、皮埃羅……我已經記不起拉羅什福柯街的那家酒吧叫什麽名字了。紅色隱修院?但丁之家?康特爾?是的,叫康特爾。孔岱的顧客中,可能沒有一個人去過康特爾。生活中有許多難以逾越的界限。可是,我剛去孔岱的那陣子,在那裏見到我曾在康特爾碰到過的一個客人時,我還是大吃一驚,那人名叫莫裏斯·拉法艾爾,別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美洲豹……我真的沒料到此人是作家……在鍛鐵柵欄後麵、最裏端的小廳有許多打牌和玩其他遊戲的人,他身上沒有一丁點跟那些人不一樣的地方……我認出他了。而他呢,我覺得我的麵孔沒讓他想起任何東西。太好了。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從來就沒弄明白亞娜特·高樂在康特爾的角色。她常常負責拿走顧客的點菜單,為顧客提供服務。她還坐到他們中間。她認識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她把我介紹給一個長著東方人腦袋、身材高大的棕發男子,那人的衣著非常考究,像是受過高等教育,名字叫什麽阿加德,是街區一個醫生的兒子。他來的時候總有兩個朋友相隨:戈丁熱和馬裏奧·貝。有時,他到最裏麵的小廳裏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玩牌和其他遊戲。他們會一直玩到早晨五點鍾的時候。其中的一個牌客從表麵上看是康特爾的真正老板。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灰色的頭發很短,他也一樣穿得非常考究,神情嚴肅,亞娜特告訴我他是個“老律師”。我記得他的名字:墨塞裏尼。時不時地,他站起來,走到吧台後麵跟蘇珊娜待在一起。有幾個晚上,他接替她,親自上飲料,就像在自己的寓所、自己家裏一樣,而所有的顧客都是他的客人。他叫亞娜特“我的孩子”或者“死人頭”,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叫她,我第一次到康特爾的時候,他打量我的目光有些不信任。有天晚上,他問我多大年齡。我的模樣已經老了些,我告訴他說我“二十一歲”。他皺著眉頭打量著我,滿腹狐疑。“您能肯定自己已經滿了二十一歲嗎?”我越來越窘迫難堪,已經準備把真實年齡和盤托出,但他目光裏的嚴厲突然之間就一掃而光了。他朝我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膀。“那好吧,我們就算您有二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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