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年前,差不多就在這老婦人攻擊我的那個時期,不過,大約在六月或七月的時候,我順著拉圖內爾堤街行走。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六的下午。我留神細看舊書商們箱子裏的書。突然,我的目光落在被一根紅色的粗橡皮筋束住的三卷書,書被擺在顯眼的位置。


    黃色的封麵,第一卷上用黑色字體印就的作者名和書名引起我一陣心痛,是弗萊德·博維埃爾的《幻想型回憶》。我取下橡皮筋。另外兩本博維埃爾的書是《毒品和治療》與《謊言和供詞》。在當費爾一羅什魯的討論會期間,他曾多次暗示過這些書。他帶著某種譏諷說起這三本難覓的書,說它們是“他年輕時的著作”。書出版的日期印在封麵下方,連同出版社的名字:奧·薩勃裏耶。是的,那時,博維埃爾想必很年輕,二十二歲,還不滿二十三歲。


    我買下了這三本書,在《謊言和供詞》的襯頁上,我發現一則獻詞:“給熱納維埃芙·達拉姆,本書寫於我在她這樣的年齡,正值宵禁時期。弗萊德·博維埃爾。”另兩本沒有獻詞,但是和第一本一樣,在扉頁上,用藍墨水寫著“熱納維埃芙·達拉姆”的名字,還有地址,“茹爾丹大街,4號”。這位金黃色頭發,皮膚白皙的女子,總是待在博維埃爾的身旁,聚會結束後,上車坐在他旁邊的位置,那個長著一副鷹臉的家夥低聲告訴我說:“她叫熱納維埃芙·達拉姆,這一切都重現於我的腦海。我問那位書商,從哪兒找到這些書的。他聳聳肩說道:”哦,有人搬家??“


    然而,當我想起熱納維埃芙·達拉姆那湛藍的眼睛久久凝視博維埃爾,並懷著欽佩的心情聽他講話的樣子,我心想,她不可能扔掉這三本書。除非她要與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斷然決裂。要麽,她已去世。茹爾丹大街4號。當我住在綠道街那家旅館的時候,那離我住處就幾步遠。不過,我不需要去核實什麽,我知道,十五年來,那棟樓早已不複存在,而綠道街也已經更換了名字。


    我記得,那段時期裏某一天,我去乘開往讓蒂伊門的2l路公共汽車,她正從那棟小居民樓出來,但是,我不敢上前與她交談。她也在等車,車站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她沒有認出我,這是理所當然的。在討論會上,她隻看見博維埃爾,而小組其他成員僅僅是在他投射於四周的光暈裏的一些模糊不清的臉龐。


    公共汽車起動時,我們是僅有的乘客,我坐在她對麵的座位上。我清晰地回憶起幾天前鷹臉向我低聲說的名字:熱納維埃芙·達拉姆。


    她全神貫注地埋頭閱讀一本用透明紙包著的書,也許,就是博維埃爾題贈給她的,寫於宵禁時期的那本書。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我不知道在哪兒曾經讀到過,如果你盯視某個人,哪怕是在背後,他也會意識到。然而,對於她,這卻延續了很長時間。當汽車順著格拉西耶爾路駛去時,她才隱隱約約地注意到我。


    “我曾經在博維埃爾博士的討論會上見到您。”我對她說道。


    當我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覺得贏得了她的好感,但是,她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於是,我就尋找字眼,來使她寬心。


    “這真是太??”我對她說,“博維埃爾博士能回答人們所考慮的生活中的所有問題。”


    我裝出一副專注的神情,仿佛隻要說出博維埃爾的名字,就足以擺脫滾滾紅塵和我們現在置身的公共汽車。她好像放心了。我們擁有同樣的精神導師,我們有相同的習慣和秘密。


    “您來討論會很久了嗎?”


    “有幾個星期。”


    “您願意同他有更加私人問的接觸嗎?”她帶著某種優越感向我提這個問題,仿佛她是存在於博維埃爾和他的弟子們之間惟一的中間人。


    “不急,”我告訴她,“我更願意再等等??”


    我說話的語氣如此嚴肅,她不可能懷疑我的真誠。


    她向我莞爾一笑,我甚至以為,在她那雙淺藍色的大眼睛裏,看出了對我的某種溫情。不過,我並不怎麽抱有幻想。我把這歸因於博維埃爾。


    她戴著一隻男式手表,這與她那纖細的手腕形成了對比。黑色的皮表帶係得不大緊。在把書放進手提包裏時,她的動作過於猛烈。手表一下子滑脫,掉在地上。我彎下身子把它撿了起來。我暗自思量,這大概是博維埃爾的一隻舊表。她向他要這個表,戴著它,使自己身上總有一件屬於他的東西。我想幫她把皮表帶係緊在她手腕上,但是,這表帶顯然對她是太長了。這時,我注意到在她手腕下部近靜脈處,有一個新的傷痕,因為,它還呈現出玫瑰紅色,上麵有一連串小水泡。


    我先是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在這晴朗的冬季裏的一天,我正陪同一位藍眼睛的金發女子坐在一輛公共汽車上,而這傷痕與充滿陽光的冬日是很不相稱的。


    我是一個渴望幸福,喜歡法國式庭園的平庸的人。常常有一些悲觀的念頭從我腦海裏閃過,不過,並不是出於我的本意。至於她也一樣,這或許是一回事。認識博維埃爾之問,她的微笑和眼神都表現出無憂無慮,樂觀開朗。毫無疑問,是他使得她失去了生活的快樂。


    她明白我已經注意到她的傷痕,於是,她把手平放在膝蓋上,以掩蓋掉這個傷痕。我想同她隨便聊聊,說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她還在大學學習還是已經找到工作了呢?她向我解釋,她受雇於一家名為“安泰藍歌劇”的夜總會,當打字員。突然,她說話神態變得自然樸實,全然沒有這種我們提到博士時的緊張和做作。是的,我終於相信,在遇到他之前,她曾是一個十分純樸的虻娘。我很遺憾,我競沒有在那個時候遇見她。


    我問她,她參加討論會是否已經很久了。將近一年。開初,是挺困難的,她沒有領悟到什麽重要的東西。她沒有任何哲學概念。她獲得了中等教育初級階段畢業證書後,就中斷了學習。她認為,她達不到這個水平,而這種感覺把她拋到“絕望的恐慌”之中。她在運用最後幾個詞時,也許想要讓我明白,為什麽她手腕上會有傷痕。後來,博士幫助她克服了這種不自信。


    要戰勝對自己自信心的缺乏,是非常艱難的,但是,多虧了博士,她成功地擺脫了這種境遇。她的確非常感謝他,使她終於登上她獨自一人永遠不可能達到的層次。她在哪裏遇見他的呢?哦,在一家咖啡館。一次回辦公室上班前,她正在咖啡館吃一份三明治。而他則在為給“高等研究學校”上課做準備。當他得知她是一名打字員時,便請求她打一篇文稿。我正要告訴她,我第一次遇見博維埃爾也是在一家咖啡館。但是,我又害怕觸及某個痛苦的話題。她也許了解這個身穿加有毛皮襯裏風衣的女人,就是那個說“下一次,您可得想著點我的備用品‘’的女人。要是那個女人正是手腕傷痕的根源呢?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僅僅是因為博維埃爾以及他的情感生活,我覺得,乍一看,他的情感生活可不同尋常??


    我想知道她在哪一站下車。在珀迪尚一達妮埃爾一卡紮諾娃站。我買了一張到盧森堡公園站的票,但這無關緊要。我決定陪著她,直到她下車。她要到“安泰藍歌劇”夜總會那兒去,可是,她馬上又說,她已經辭職不幹了。博士答應給她一份“全日製”工作。她將用打字機為他打講義和文章,負責討論會的組織工作,召集人員,並兼管要郵寄給各個不同小組的交流材料。她很高興有一份真正的工作,終於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有意義。


    “那麽說,您完全獻身於博士嗎?”


    我脫口說出了這句話,剛一說出,我就後悔不迭。


    她那淺藍色的眼睛嚴厲地盯著我。我想補救我說的蠢話,連忙提出對一般法則的看法。


    “您知道,思想上的領導者常常估計不到他們對弟子們產生的影響。”


    她的目光變得柔和了。我覺得她不再看我,而陷入了沉思。然後,她問我道:“這是真的嗎?”


    在這句問話裏,蘊涵著那麽多的苦惱、不安和單純,使我激動不已。一項真正的工作可能最終賦予她的生活以某種意義??不管怎樣,她曾經想要結束她的生命,因為,我從她手腕底部的傷痕作出了判斷??


    我希望她能向我吐露隱情。頃刻問,我想象,在這輛公共汽車上,她的麵龐漸漸靠近我,並久久地在我耳旁訴說,為的是任何別的人都無法聽見。


    她又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她冷冰冰地對我說,“我,我需要一位思想上的引路人??”


    我搖了搖頭。我沒什麽可回答她的。我們到皇宮小區了。公共汽車經過了“魯克世界”,我曾經常常同我的父親一起坐在“魯克世界”的露天座。他也一言不發,我們分手時並不打破沉默。交通發生阻塞。公共汽車停停走走。也許應該利用這個時機,快點向她提些問題,多知道些名叫熱納維埃芙·達拉姆這個人的底細,但是,她好像在思考某些縈繞於腦際的東西。直到珀迪尚一達妮埃爾一卡紮諾娃站,我們彼此沒有交談一個字。然後,我們下了車。在人行道上,她心不在焉地用左手,也就是那隻戴著手表而且有傷痕的手與我握手。


    “下次討論會見。”我對她說道。


    可是,在後來的討論會上,她始終不知道我的存在。她往北走上歌劇院大街,很快,我就瞧不見她了。


    這個鍾點,人行道上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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