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天夜裏,我睡眠很糟糕。我夢見這條從往昔突然冒出來,而後又消失的狗。早晨,我精神狀態良好,而且,我確信,它和我都不再會有任何危險。任何車子都永遠不可能壓垮我們。


    還不到七點。沿河街道上有一家咖啡館開門營業了,在那兒我曾經遇見博維埃爾。那次,我曾把我父親的舊地址簿塞進我那上衣的口袋裏。我總是在我的口袋裏放一些東西:一冊《天體奇觀》,或米什蘭版的盧瓦爾一歇爾省地圖。


    我坐在靠近玻璃窗戶的一張桌子旁。那兒,橋的另一頭,地鐵列車的車廂一批批地消失。我翻閱電話簿。我讀著用不同顏色——藍的、黑的、紫的——墨水寫的名字。紫色的名字好像是最早寫的,屬於那種更加用心寫的筆跡。其中有幾個名字已經被劃去。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注意到有相當多的名字後的地址,就是我現在所待的這一帶的街道。我收藏起這本子,並重抄如下:伊凡.薩珀什尼科夫,保爾一多梅爾大街1號,克萊貝爾7346。


    居伊·德·瓦讚,雷努阿爾街23號,雅斯曼3318。


    尼克·德·莫戈裏,阿爾博尼花園廣場14號,特羅卡代羅658l。


    托迪·韋納,施費爾街28號,帕西9090。


    瑪麗·契爾尼謝夫,帕西堤街30號,雅斯曼6476。


    又是帕西堤街30號:亞曆克西·穆塔法羅,奧特伊7066.


    下午,我出於好奇心,按照這些地址去了幾個地方。總是同樣的淺色牆麵,帶有玻璃窗和大陽台,如同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一樣。我猜想,有人認為這些樓房擁有“現代化設備”和某些特點:地麵取暖,地板不是鑲木的,而是大理石鋪麵,拉門,仿佛是在海上的一艘固定不動的大型客輪上。然而,在這顯而易見的豪華背後則是貧困。我知道,自年輕時代起,我的父親便常常居住在這類房屋裏,但他不付房租。冬天,在四壁蕭然的居室裏,電被切斷了。他是那些行蹤多變,從來就居無定所,也不留下任何痕跡的過客之一。是的,是那些別人後來難以證實其存在的人。積累確切的詳細材料也無濟於事:諸如電話號碼,院子裏標有不同樓層的字母。這就是為什麽那天夜裏,在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我感到有些氣餒。如果我跨過那扇通車輛的大門,我也許一無所獲。正是這一點使我止步不前,而不是怕被人當作二流子追問。我穿過大街小巷,繼續尋找,那兒的一切都呈現一種表麵的奢華。我覺得,我做的事情同一名想在空地測量登記的土地丈量員所做的一樣徒勞無用。然而,我暗自思量:“重新找到某個叫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女子,是否真的超越你的能力呢?”


    26


    我記得那天夜裏,我讀到《天體奇觀》論述南極星座那一章的中間時,中斷了閱讀。我走出旅館,沒有把房間鑰匙留給服務台,因為那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想去買包煙。惟一一家還在營業的咖啡一香煙店位於特羅卡代羅廣場。


    我從沿河街道登上階梯,然後,經過那個小地鐵站,我以為聽見了“帕西舞園”的鸚鵡用它哽住的聲音在反複地說:“湖綠色的‘菲亞特’,湖綠色的‘菲亞特,”。玻璃後麵還有燈光。他們在打撲克牌。我感到很驚訝,一個冬天的夜晚,卻如此溫和宜人。前幾天,下了雪,下麵,人類博物館前麵的花園裏還有斑斑點點的殘雪。


    當我在那家高檔咖啡館裏買煙的時候,一群旅遊觀光客正坐在露天座的桌子旁。我聽見他們朗朗的笑聲。我很吃驚,人們竟然把這些桌子放在外麵,一瞬間,我感到一種眩暈。我暗想,我是否搞錯了季節。但是,沒有哇,這裏,樹木已然落葉,還要等待很長的時間,夏季才會回來。幾個月以來,我在這樣的嚴寒中,在這樣一團我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會散開的濃霧中行走。希望一邊用麥管吸橙汁,一邊進行日光浴,這是否真的對生活要求太多了呢?我待了一會兒,呼吸空地上彌漫的海的氣息。我想起了那天夜裏的那條黑色的狗,它從那麽遠,越過了多少年月,來到我的身旁??多麽愚蠢啊,競沒有記住它頸圈上的電話號碼??


    和那天夜裏一樣,我取道威納茲街。這條街總是半明半暗。也許那兒停電了。我看見酒吧或餐館的招牌閃閃發亮,但是光線是如此微弱,人們難以看清那一堆車身的陰影,它正好停在這條街拐角前麵。當我到了那裏的時候,我內心不禁一陣激動。我認出了這輛湖綠色的“菲亞特”。的確,這並不是什麽意外,因為,對於找到它,我從來就沒有灰心過。必須要有耐心,就是這樣,而我覺得自己有著極大的耐心。無論下雨或是下雪,我都準備在街頭久久地等候著。


    緩衝器和其中一塊擋泥板已經損壞。在巴黎,當然有許多湖綠色的“菲亞特”,但是,這一輛明顯帶有事故的痕跡。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我的護照,索裏耶爾讓我簽名的那張紙折疊好了正放在裏麵。是的,是一樣的車牌號。


    我仔細察看車的內部。後排座位上有一隻旅行袋。我可以在擋風玻璃和刮水器之間留一張便條,寫明我的姓名和“弗雷米埃”旅館的地址。但是,我想要立刻弄個明白,做到心裏有數。車恰好停在餐館前。


    於是,我推開淺色的木門,走了進去。


    亮光從酒吧台後的一盞壁燈灑下,使得兩邊沿牆擺放的幾張桌子置於昏暗中。然而,我卻在我的記憶中清楚地看到了這些牆壁,上麵張掛著紅色天鵝絨帷幔,帷幔已十分陳舊,甚至好幾處已被撕裂,仿佛很久以前,這個地方曾經有過富麗堂皇的全盛時期,不過,沒有人再來到這裏。除了我。當時,我還以為我是在歇業以後進去的。一名女子坐在酒吧台那兒,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大衣。一位身材和臉龐都像賽馬騎師的年輕人正在清理桌子。他盯著我,問道:“您要點什麽?”


    說來話長。我向酒吧台走去,我沒有去坐在高腳圓凳上,而在她身後停住了腳步。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她眼神驚訝地盯視我。一道長長的傷痕在她前額劃過,正是在眉毛上麵。


    “您是雅克琳娜·博塞爾讓嗎?”


    我對自己竟然用這樣冷冰冰的聲音提這個問題而感到驚奇,我甚至覺得,是另一個人在替我說話。她默默地打量我。然後,她垂下眼睛,她的目光停留在我那羊皮襯裏上衣上的汙跡,然後,再往下看,落在我那露出繃帶的鞋子上。


    “我們已經在方尖碑廣場那兒見過麵??”


    我覺得我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冷漠。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後。


    “是的??是的??我記得很清楚??方尖碑廣場??”


    她眼睛一直盯住我,並衝我微笑,是帶有一點諷刺性的微笑,同那天夜裏——我覺得——在囚車裏的笑容一模一樣。


    “巾.許我們可以坐下來??”


    她指指一張最靠近酒吧台的桌子,那張桌子還鋪著白色的桌布。我們倆麵對麵地坐著。她把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布上。我暗自尋思,裏麵可能盛的是什麽酒。


    “您應該喝點什麽,”她對我說,“來點提神的??


    您臉色很蒼白??“


    她十分認真地說這句話,甚至帶有一種體貼的嚴肅,直到現在為止,誰也沒有向我這樣表示過。為此,我感到局促不安。


    “跟我一樣,來杯‘瑪加麗塔’??”


    那賽馬騎師給我拿來一杯“瑪加麗塔”,然後,他就從吧台後麵的一扇玻璃門走了。


    “我不知道您已經離開診所了。”她對我說,“我有幾個星期不在巴黎??我本打算去打聽一下您的情況??”


    過了幾十年之後,我依然覺得,印象最深的是我們麵對麵坐著的這個地方十分陰暗。我們坐在黑暗中,就好像在眼科醫生的診室裏,醫生在您眼睛前漸漸地放上不同強度的鏡片,使得您最終能夠辨認在那一頭的發光板上的字母。


    “您應該在診所裏待的時間更長些??您溜走了?”


    她又微笑起來。時間更長些?我不明白。熒光屏上,字母還是模模糊糊。


    “有人叫我出院。”我對她說,“一位索裏耶爾先生來找我。”


    她好像十分驚奇。她聳了聳肩。


    “他沒有跟我說起過??我想他怕您。”


    怕我?我從來沒有想到讓什麽人害怕。


    “他覺得您有點兒古怪??他不熟悉像您那樣的人??”


    她看上去神情尷尬。我不敢問她,在這個索裏耶爾眼裏,我究竟古怪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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