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漏了個窟窿一樣,大雨傾盆而下,布萊克摩爾暗色的頭發順著雨水緊緊貼在腦袋上,腳則在城堡中庭一片泥濘的地上打著滑。大風把他吹得東倒西歪。他強迫自己不停地動著腿。隻有一條路可以讓他逃離這個血腥而嘈雜的地獄。


    他終於進到了房間。衝到書桌邊,他顫抖著手指摸索著鑰匙。在夠到床邊的壁畫前,他兩度把鑰匙掉到地上,淚水毫不受控地滾下,他終於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布萊克摩爾猛然跳下,全然忘記了下麵是樓梯,他一路向下滾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像一隻舊洋娃娃般綿軟地就勢而下,這大大地幫了他,使他最終僅受了一點擦傷。從他房裏照來的光僅能照亮門口幾碼的地方,再往前就散失在黑暗中了。他應該帶上燈籠,但是現在想到已經太晚了。很多事都已經太晚了。


    他拔開腿拚命狂奔。走道盡頭的暗門應該還沒閂上。他可以跑出去,逃到樹林裏,等到這裏的殺戮平息後再回來,他還可以……他不知道。反正他還可以再做點別的什麽就是了。


    大地又一次顫栗起來,布萊克摩爾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細碎的石塊和泥土落到他身上,當震動過去後,他緩緩情緒,撐起身繼續伸手向前衝去。空氣裏浮著厚厚的塵埃,他不住地咳嗽著。


    他的手指突然撞上了前方幾碼處的一塊大石頭。這條隧道在他前方崩塌了。布萊克摩爾狂野地試圖把它挖開,但是僅僅一會兒之後,他便渾身汗濕地頹然倒下。怎麽辦?埃德拉斯·布萊克摩爾,你該怎麽辦?


    大地再一次震動起來,布萊克摩爾本能地跳起,向著臥室折返回去。內疚和恐懼終究敵不過求生的欲望。空氣中彌漫著可怕的嘈雜,隨著一下令人心悸的晃蕩,他身後的隧道整個坍了下來。恐懼驅使著他一路狂奔,隧道的頂部紛紛砸在他身後僅一兩碼的地麵上,就像一隻對他窮追不舍的野獸。


    他爬上最後幾級樓梯像一隻皮球一樣滾出隧道時,他身後的隧道徹底塌掉了。他緊緊抓住幾根散落在地板上的燈芯草,就像它們可以讓這個瘋狂的世界正常下來一樣。大地鬥誌高昂地不停的顫動著,仿佛永遠都不會再停下來。


    終於,地麵安靜下來。他一動不動的把臉貼在石地板上,喘息著。


    不知道哪來的一把劍鐺的一聲紮在他鼻子前幾寸的地方。他尖叫一聲,身子猛地後縮了一下。他抬頭看見薩爾手持利劍矗立在他麵前。


    聖光保佑,布萊克摩爾幾乎忘記薩爾有多麽高大了。身穿烏黑板甲,手持巨劍的薩爾俯視著他就像群山俯視腳下的地麵。他以前真的……真的曾經衝那巨大醜陋的下巴大吵大叫過嗎?


    “薩爾,”布萊克摩爾結結巴巴地說,“我可以解釋……”


    “不,”薩爾帶著一種比出離憤怒更令布萊克摩爾膽寒的冷酷說,“你沒法解釋。根本沒什麽可解釋的。我們之間隻會剩下一場戰鬥。一次生死較量。拿上你的劍。”


    布萊克摩爾竭力拽著不聽使喚的腿,“我……我……”


    “拿上劍,”薩爾重複道,他的聲音低沉厚重,“或者我現在就拿它刺穿你像個嚇呆的小孩樣正坐著的地方。”


    布萊克摩爾伸出一隻篩糠似的手,摸索著抓住劍柄。


    很好,薩爾想。至少布萊克摩爾打算滿足他戰鬥的欲望。


    他去找的第一個人就是蘭頓,不費吹灰之力他就把他主子鑽進地下密道的事全供出來了。一陣徹骨的傷痛湧過,薩爾立刻意識到泰拉莎就是從那裏偷偷溜出來見他的。


    他召喚來地震封死了那條隧道,布萊克摩爾隻能被迫原路返回。在等他回來的時間裏,薩爾懷著滿腔怒火踹開房間裏的擺設,清理出一塊可供他們最後了斷的狹小區域。


    他凝視著布萊克摩爾跌跌絆絆的步子。這真是他年輕時崇拜著畏懼著的那個人嗎?他難以相信。這個男人的精神和軀體都虛弱不堪。一絲悲憫黯然掠過薩爾心頭,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洗刷布萊克摩爾曾犯下的暴行。


    “放馬過來吧,”薩爾咆哮道。


    布萊克摩爾氣喘起來。他的動作比薩爾所期望的更快,精力也更為集中,薩爾不得不快速反應躲避攻擊。他擋下一劍,然後等待布萊克摩爾再次發動進攻。


    戰鬥似乎喚醒了這位敦霍爾德的領主。他的臉上漸漸顯出憤怒和果斷的神情,腳步也更有條不紊。他向左虛砍一劍,然後猛攻薩爾的右身。然而,薩爾有效地封住了這次進攻。


    輪到他進攻了,薩爾驚奇而略帶喜悅地見到布萊克摩爾依然還有招架之力,他僅僅隻在布萊克摩爾沒有保護的身子左邊留下一道淺淺的傷口。這一擊令布萊克摩爾察覺到自己的弱勢,他開始尋找任何一個可以拿來當盾使的東西。


    薩爾咕嚕一聲,用力扯下房門遞給布萊克摩爾。“藏到懦夫的房門背後吧,”他怒吼道。


    這扇門用來給獸人當盾牌倒是正好,但是給人類用無疑是太大了。布萊克摩爾憤怒地一把推開。


    “現在還不算太晚,薩爾,”他試圖說服麵前的獸人,“我們還可以聯手協作。我可以釋放那些獸人,隻要你保證他們會像你一樣聽我號令為我而戰!”


    薩爾狂怒了,布萊克摩爾抓住時機猛然刺去。薩爾沒能及時舉劍迎住,布萊克摩爾的刀刃當的一聲滑過盔甲。這一擊幹淨利落,幸而這身盔甲護住了薩爾讓他免受傷害。


    “你還沒清醒嗎,布萊克摩爾,如果你以為隻費唇舌就能讓我忘記我見到的——”


    薩爾眼前再次一片血紅,泰拉莎藍色的雙眼凝視著他,這回憶的畫麵令他不堪重負。他曾經努力克製並決定給布萊克摩爾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但現在他把這些念頭都丟到了九霄雲外。怒氣如同曾衝刷過沿海城市的潮水般漫溢上來,薩爾向著布萊克摩爾發起了猛攻。他的每一下攻擊,每一聲憤怒的咆哮,都讓那麵前的男人曾施與他的痛苦鮮活地宣泄出來。當劍從布萊克摩爾指尖滑落時,薩爾看到了泰拉莎的臉,無論對人類還是獸人都一視同仁地微笑著的臉。


    當他把布萊克摩爾逼進角落時,這個絕望的男人從靴下抽出一把匕首朝著薩爾的臉猛刺過來,險些就要刺進薩爾的眼睛裏去,薩爾發出複仇的怒吼,他的劍深深的刺了下去。


    布萊克摩爾沒有馬上死掉。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手指無力地攫住正往外噴湧著紅色的口子。他抬頭盯著薩爾,眼睛閃動著。血從他口中汩汩而出,令薩爾出乎意料的是,他擠出了一個微笑。


    “你是……我培養了你……你令我驕傲……”他說,然後癱軟地鋪到了地板上。


    薩爾走出城堡步入中庭。瓢潑大雨衝刷著他。地獄咆哮立刻起身麵向他。“報告戰況,”薩爾環視周圍,命令道。


    “我們攻下敦霍爾德了,酋長大人。”地獄咆哮說。他全身濺血,喜形於色,紅色的眼睛熠熠發光,“人類的援軍離這裏還有一段路程。大部分拒絕支援的營地現在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下。我們搜索了整個城堡把那些沒參戰的人全找出來了。女人和她們的小孩都沒受到傷害,一切都遵照您的命令。”


    薩爾看見他的戰士們正圍著那些女人們。他們坐在泥漿裏,怒視著他們的俘虜。這時恰好有個人企圖逃跑,但他很快就被抓住並摁回他原來的地方。薩爾注意到,雖然每個獸人看起來都打算狠狠報複一下他們的囚犯們,但他們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把蘭頓帶來給我,”地獄咆哮跑去執行薩爾的命令,而薩爾則擠進人群。人類看起來恐懼且好鬥,但是現在敦霍爾德已然易主。地獄咆哮用劍尖頂著蘭頓準時回來了,薩爾轉身麵對他們。


    蘭頓立馬在薩爾麵前跪下了。薩爾用含糊而厭惡的口吻命令他起身。“沒猜錯的話,現在是你指揮這裏吧?”


    “那個,中士……是的。現在我負責指揮。”


    “我有個任務給你,蘭頓。”薩爾彎下腰對他麵對麵說道,“你和我都知道你和布萊克摩爾一起商計的陰謀。你馬上就要成為聯盟的大叛徒了。不過現在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全看你是否接受。”


    蘭頓瞪著薩爾的眼睛,臉上的恐懼減少了一些。他點點頭。“你想讓我做什麽?”


    “給你的聯盟帶個信,告訴他們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和我們和平共處,我們隨時可以和他們展開商貿合作,隻要他們釋放其他所有獸人並且割讓一些土地——肥沃的土地——供我們居留。如果他們執意開戰,他們將遭遇的敵人將是他們前所未見的。五十年前的我們很強大,但是和現在的我們相比那根本不值一提。你的好運氣讓你從兩場跟我們的戰爭中活了下來。你一定可以,我非常確信,可以把我們的這些威脅和意願以適當的方式傳達給他們。”


    蘭頓麵色蒼白地跌坐進泥地裏。但他依然盯著薩爾坦然的眼睛。


    “給他一匹馬,還有路上必需的東西,”薩爾說道,確信他已經把意思表述得很明白了,“蘭頓的騎術比他的長輩們高明多了。為了你那些聽話你的人民好,我希望如此。現在,你可以走了。”


    地獄咆哮攫著蘭頓的手臂撐他起來。在他跟蘭頓說話的時候,那些不負責看管俘虜的獸人們正忙著從城堡裏往外搬各種補給品。馬,牛,羊,一麻袋一麻袋的穀物,被褥做的繃帶——一支軍隊所需要的所有東西,新部落會用得上它們的。


    他還得跟一個人談談,僅僅過了一小會兒,他就找到了那人。中士的小分隊拒絕繳械投降,不過他們倒也沒真拿那些家什做什麽。獸人和人類僵持著,但是顯然沒人希望這演變成一場爭鬥。


    中士小心翼翼地看著薩爾向他走近過來。圍成一圈的獸人們為他們的酋長讓出一條道。中士和薩爾對視了很久,接著,在中士反應過來以前,薩爾猛伸出手,他綠色粗壯的手指伸到中士耳邊,緊緊夾住他的金耳環。接著,他輕輕的放手,耳環依舊安安分分地掛在中士的耳朵上。


    “你把我教得很好,中士。”薩爾低沉地說。


    “你是一個很好的學生,薩爾。”中士慎重地答道。


    “布萊克摩爾已經死了,”薩爾說,“你的人受著要塞的指揮,當我們說話的時候城堡的補給還在源源不斷地被運走。敦霍爾德現在還能屹立在這裏僅僅是因為我還希望留著它。”為了證明他的話,薩爾往地上跺了一腳,大地頓時隆隆地顫栗起來。


    “你教會了我何為仁慈,現在你應該為你曾上過這樣一課而倍感高興。你們的援兵不會及時趕到了。如果你的人能放棄抵抗,他們可以和家人一起離開。你們可以有足夠的水和食物,甚至還可以保有武器。而那些還打算負隅頑抗的將會在這裏被碎石埋葬。沒有這座要塞和它的騎兵隊,我們將能輕易的解放我們的人民。那是我一貫的唯一目標。”


    “是嗎?”中士反問道。薩爾知道他想說布萊克摩爾。


    “我要的隻是公正,”薩爾說,“我現在得到了,以後也將得到。”


    “你能保證你們沒人會再回來傷害我們?”


    “我向你保證,”薩爾說,他抬起頭看看他的人民,“隻要你們不抵抗,你們就可以順暢無阻地走出這裏。”


    作為回答,中士丟下他的武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其他人類也這麽做了。戰鬥結束了。


    當所有人類和獸人都安全撤離要塞之後,薩爾召喚來了大地之靈。


    這地方充滿罪惡。它囚禁清白無罪之人,滋長邪惡。讓它倒下,讓它倒下吧。


    他伸開雙臂開始充滿節律地踩跺地麵。閉上眼,薩爾回想起他狹小的囚室,布萊克摩爾的拷打折磨,與他一起訓練的人們眼中的憎恨和輕蔑。他審視著這些往昔的回憶,心中滿是傷痛,往事曆曆在目,他努力把它們宣泄出去。


    讓它倒下。讓它倒下!


    隆隆聲滾過大地,前來為這場爭戰劃下句號。令人幾欲失聰的巨大聲響中,這巨石壘成的建築正化為一地齏粉。地麵上下攪動著,仿佛要將要塞整個吞吃下去。這曾象征著薩爾不懈對抗的一切的巨大建築分崩離析著。當大地最終平靜下來時,曾經強大不可一世的敦霍爾德已散成一地碎石殘木。獸人群中傳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而人類則憔悴而備受折磨地直盯著這一切。


    而埃德拉斯·布萊克摩爾就深埋在那殘垣斷壁之中。


    “除非你在心裏將它埋葬,不然你永遠都會覺得他還埋得不夠深。”從他邊上傳來一個聲音,薩爾轉身看著德雷克塔爾。


    “你很睿智,德雷克塔爾,”薩爾說,“也許太睿智了。”


    “殺他的時候感覺好嗎?”


    薩爾仔細思索了一下才回答他的問題。“我必須那麽做,”他說,“布萊克摩爾就像一座活監獄,不僅是對我而言,對其他很多人也是。”他猶豫道,“殺死他之前,他……他說他為我驕傲。我是他一手培養的。德雷克塔爾,這想法讓我震驚。”


    “毫無疑問你是布萊克摩爾培養起來的,”德雷克塔爾回答道,他的回答令薩爾感到一陣驚訝和惡心。德雷克塔爾輕輕觸到薩爾罩著戰甲的手臂。


    “而且你也是泰拉莎培養起來,還有中士,還有地獄咆哮,還有毀滅之錘,還有我,甚至還有雪歌。你是由每一場戰鬥所培養起來的,是你培養了你自己……氏族之王。”他鞠了一躬,然後在隨從帕爾卡的帶領下轉身離開。薩爾目送他們走遠。他衷心地企盼,有一天他能像德雷克塔爾一般睿智。


    地獄咆哮湊上前來。“我們給了那些人類水和食物,酋長大人。騎兵隊報告說人類的援兵快到了,我們得走了。”


    “現在,我還有一個任務要給你。”他把一隻拳頭伸到地獄咆哮麵前,然後打開。一條銀製的新月形項鏈跌進地獄咆哮伸出的掌中,“找到一個叫福克斯頓的人類。他們現在應該剛剛知道自己的女兒被殺害了。把這個給他們,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很難過。”


    地獄咆哮鞠了一躬,跑去執行薩爾的命令。薩爾深吸一口氣。在他身後的是他的過去,是曾被喚作敦霍爾德的廢墟。在他前麵的是他的未來,一片綠色的海洋——他的人民,正等待著,期盼著。


    “今天,”他喊道,聲音大到讓每個人都能聽清,“今天,我們的人民贏得了一場偉大的勝利。我們夷平了強大的敦霍爾德要塞,破壞了它對集中營的掌控。但是我們還不能停下,我們還沒有徹底贏得勝利。我們還有眾多兄弟姐妹被關在牢房裏,但是我們都知道他們一定會重獲自由。他們,將像你們一樣,品嚐成為一個真正獸人的滋味,將知道我們驕傲種族的激情和力量。


    “我們不可戰勝。我們必將成功,因為我們的目標是正義的。讓我們出發,去找到那些營地,粉碎他們的圍牆,讓我們解放我們的人民!”


    巨大的歡呼聲湧起,薩爾環視那上千張驕傲動人的獸人的麵龐。他們大張著嘴揮舞著拳頭,他們巨大身軀上每一根線條都述說著他們的喜悅和激動。他回憶起集中營中那些行動遲緩的生物,想到他是那些重新喚起他們勇氣與榮耀的人中的一員,一陣強烈的喜悅之情幾乎刺痛他的神經。那真是獸人的羞恥。


    他深沉而平靜地注視著他的人民呼喊著他的名字。在這麽多年的尋覓之後,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真實的命運;明白了深埋於他體內的那個真實的自己:


    薩爾,杜隆坦之子……部落的酋長。


    他回家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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