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豌儼然歎息:“他說那是火樹飛花中在人間飄落,難得的美景。”


    人命為畫,骨肉色濁。火海翻騰,烈焰飛花。


    他手指彎曲間握緊竹竿,沒有光的眼眸裏似乎有些水霧,儼然端坐。


    那竹竿仿佛是十二歲那年的筆,本來是驚恐的自己卻硬是在李思蒙的逼迫下,眼睜睜看著漫天火星紛紛,震驚中落筆。


    當年漆黑的夜晚,李家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一個人被蒙住了眼,捆住手腳坐在馬車上。被稱為恩師的人拿著火把扔向大車,而不遠處就是茶案和筆墨紙硯。


    古之書畫大家,既有循規蹈矩者。亦有舍去自身道義,追求烈火大公者。更有心思詭譎,恐怖絕倫不顧他人者。


    丹青之路,什麽人都有。


    因為當年,李思蒙找的人都是沒有戶籍身份的乞丐流民,當場死亡,死後毀屍滅跡,根本無人在意其生死。


    就算告發也沒有證據,更不必說其當年隻有十二歲,還受養育教授之恩德。


    後來,他的畫扣下,且被帝製約。


    淩書墨怔愕,似乎想起之前這人畫出的那些地獄圖,痛苦從何處而來。甚至想起為何這人成為宮廷畫師後,會那般陰鬱。


    原來如此。


    他輕握身旁男子手指指腹,隻覺得這人鼻息間的呼吸都變得發顫,不由得緊緊扣住指節,側目傾聽。


    白豌將手上的肩膀摟的更加緊密:“十二歲那年,我被迫畫了總共一百二十人的死狀場景,什麽樣的都有。”


    這便是,他一直以來收小弟記數的原因。


    就算後來失憶了,內心潛在還是每收下或救下一個人,就會記一個人。


    六年下來,也攢夠了一百多個小弟。


    淩書墨眉頭微微一皺,靜靜側目看了他好一會兒,眼中的情緒更加複雜。


    “我隻是沒有想到。”白豌笑容中帶著澀味,“當年無數人中的活口,還有一個他的親生子。”


    能對自己兒子下手,實在是不可思議。


    或許李思蒙當年也曾把李離放進火車裏,最後後悔了救出來,緩了一條命也不一定。


    淩書墨看著其落寞神情,眼中黯淡無光,無限感歎,手中握的越發緊密灼熱。


    若是旁人,最喜歡打斷白豌的話,哪怕是那些小弟也總是嘰嘰喳喳的喜歡插嘴。


    但是淩書墨不一樣,本來就是知己開始的情意,他會認認真真的旁聽。甚至有時候等對方說完了,他才會給出一兩句的回應。


    卻見白豌輕輕語氣:“旁觀者和沉默者,其實也是等同罪行。”


    淩書墨看著他,口中在喃喃的說些什麽混亂的話,仔細聽著卻駭人無比。


    “你知道,在水盆裏溺亡的人,蘸淡墨點染青紫色。絞刑繩索勒死的人,米點皴畫法再加些鈦白。而活活燒死的人,死人的眼角會像鵝爪狀……”


    從前,韓妙染隻擅長畫山水景物,人物不如洛文祺,無人知他其實都是懼的。


    “無知少年要怎麽對抗養育自己的恩師。用禁足、禁食和禁水,還是莫須有的才華?”


    他不是沒有嚐試過,隻是沒成名,沒證據便沒有人信說半個字。否則,也不會如此癡迷畫天下第一圖。


    而等到他虛假成名後,卻已經為了《萬裏民淵》失憶離開畫院。


    更不必說,如今這個可不是畫師,而是權傾朝野之人。


    他隻能是堅忍頑強,玩世不恭,活的表裏不一且十分割裂。


    白豌低下頭,笑了笑:“子辰,從前一直不敢告訴你。我除了坑蒙拐騙,自私自負外還見死不救……筆下間接還有一百多條人命!”


    這人將極盡惡詞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可淩書墨望著白豌,竟然發現其手心發涼全是汗。再細細去看表情,還笑的那麽沒心沒肺。


    於是,他拽住這貨的手,悄然在手心寫了些什麽。指尖微微劃過肌膚,篤定而灼熱。


    感受的到,是幾個數字:二十四。


    “你這是?”白豌疑惑的剛開口,才想起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


    淩書墨靜默一下,將這人的麵貼的極近,冷頰升溫:“正因為你心腸無法冷如寒石,才會愧疚,我亦經曆過。”


    “你當時說,這一切並不是我的錯,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在自己身上。”


    當初淩書墨出使被玄璃國扣下的時候,他也曾眼睜睜看著同行使團二十四人,受盡折磨死在自己的麵前。


    真的懂那種無能為力……


    白豌嘴唇微微一顫,垂下的眼簾依舊是沒有半點光,卻覺得有些溫熱如光的東西拂麵。


    這人苦笑了一下:“其實那時候,我是隨口安慰你的。怎麽我說什麽,你都信!”


    那句話怎麽說的,安慰別人的時候頭頭是道,輪到自己啞口無言。


    何況,那個時候,他還壓根沒有想起韓妙染的這段記憶。


    淩書墨望著他無神的雙眼,溫和坦誠的貼著麵,反手握住他錮在竹竿上的倔強腕骨,愈發用力。


    他盯住白豌:“如果你對那一百多人心懷愧疚,那我對那二十幾人也是罪孽深重。所謂見死不救的罪,我也有。”


    他一直知道對方有苦,就等著其親口說出,就算他憑借知音可以猜得出,也不想永遠去猜。


    知音隻是知,如此而已。


    “你最大錯,並非如此,而是自尊過甚,不宣於口。”


    這一點可以說就算兩人處事不一樣,選擇也是相似的。


    白豌喉間,忽然溢出喟歎。


    輕咳了一聲,一時間覺得這人靠近的話語氣息比往常濃重的許多,深覺有些動容。


    “你是覺得我不該過於自責,做個困獸。李離也需知道真相,而非我無端承擔一切,故意不治?”


    四周安靜下來,他們算是默契了然。


    淩書墨神態恬靜,忽而側首,輕吻身旁人的左眼臉:“娑婆世界,從未有過什麽完人。我不是,你亦不是!”


    月光灑落在二人身上,原本泛起的冷光漸起亮色,映著兩個男子的秀逸容顏。


    白豌雖目光無神,卻實在覺得寬心許多。


    真可惜 ——


    子辰說這些話寬慰人和主動吻他的樣子,實在看不到。


    也就這個人能懂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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