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滑過金色琴弦,人不住微顫。


    白豌的麵容沉寂,一閃而逝。


    陳形意看的有些迷茫:“李大學士不是你和淩大人的恩師嗎?你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生死……”


    不僅對恩師被追殺毫無反應,甚至淡然到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


    白豌將手附著在揚琴上,給其緩緩蓋上綢布,卻止不住有些顫抖。


    “是。”


    對自己有養育之恩,教授之恩,甚至還有施德之恩。


    另外還有出賣之恩,置於死地之恩等等。


    他的呼吸漸漸平緩,該還的早就還完了。


    畫德理念不同,對世處事不同,個中恩怨不是一兩句能說的清楚的……


    如今這世間唯一的羈絆也就這麽兩三個人了。


    白豌感慨的笑了笑,頗為自嘲的握拳:“做了那麽多年兄弟,我管不了你的買賣。你也沒必要問我這種問題。”


    沉默了一會兒後:“韓妙染隻能算作我的前生,這個問題,以後別再問了!”


    陳形意緘口不言,皺著眉,似還有些焦慮。


    大概,他無法想象世間會有如邪魔鬼魅般的師父。


    “《萬裏民淵》的小樣,我會嚐試畫出來。隻是眼盲困難,複摹畫現世,怕是難!”


    白豌感慨間,手悄悄垂下。


    此時,陳形意頓時眼前一亮,他還以為這個假的死訊帶了出去,便不會有複摹畫之意。


    “老大,真能複摹出來嗎?”


    白豌拍了拍這人肩膀,豁達的:“其實,我從來不把同樣內容再畫一次,彼時心境是不同的。不過……”


    他稍稍黯了黯眼神:“怕是一切會再來一次。”


    陳形意不懂他的話,隻覺得自己心中似有希望。


    這一刻,


    說到再一次的語氣,從晦暗憂傷到認真篤定。


    他突然才覺得,白豌越來越不像是過去白雲城的那個痞子。


    他當然不知。


    自從這次火窯事件後,白豌得知:朝廷要將四處醫者送去京中煉製長生不老藥。


    就似乎看到了百姓民不聊生的開端……


    本來那畫,就不是什麽扼官員咽喉的詭譎畫作,是用來喚人良知的……


    ……


    青鬆客棧。


    月下輕揮,丹青書繞弄。


    以前的白豌僅僅隻是每日畫六科,從不懈怠。即使遇到再忙亂的事情,到淩晨也會完成。


    而今,除了學象棋棋局之外,多了一項揚琴韻律。其難度更是深了許多。


    叫小石頭的藥童看著這個怪人,眼盲便罷了,卻喜歡做一些旁人根絕不會做的事情,無限擠壓自己的時間。


    白日裏給淩書墨送藥熬藥之後,便向他學了揚琴,夜晚還要把畫和棋補上。甚至還有《萬裏民淵》的小樣……


    就算是打磨寶劍鋒利,也不能如此折騰自己。


    眼睛還沒治好,這人先得栽了。


    門後的陳形意半夜如廁,被燈火驚到,不由得走到同樣緣由來此的藥童身旁。


    “這什麽時辰,老大怎的還在畫?”


    一旁人小聲:“醜時。”


    “我說怎麽一連幾日到天明看著亮燈,原來每次都醜時了,竟然不入睡。”


    星雲餘暉漸漸散去,那火燭之中,好似有人完全不知疲倦的提著筆。


    此前,白豌大致提過,會在眼盲中竭力將那圖的小樣複畫出來,難度可想而知。


    陳形意悄然問了句:“你是大夫,沒勸過?”


    小石頭咬了咬下唇,兩手攤開:“他說馬上睡。”


    對麵人一下就明白了,白豌口中所謂的“ 馬上 ”就像沒有大贏寶印鑒蓋章的銀票,一文不值。


    說了,等於白說。


    他突然就很是好奇。


    若是淩書墨和其心以為傲的畫作同時掉進水裏,白豌會救誰!


    很難想象。


    一人,一畫,會如何選擇。


    陳形意隻覺得火燭光中,白豌的模樣過於折騰,猶如盲蛇鬥劍。


    最終,他隻好端著身子,決定去請那個唯一會好好聽其話的人。


    才告誡了幾句話,便惹的淩書墨滿麵黯色。


    這幾日,淩書墨為了好好養傷,便總是喝了藥便睡下,常見到白豌匆忙來去也不忍問更多。


    “我去勸!”


    他起了身,走到白豌所在的客房,定定凝視那火燭前的行雲人士。


    赤色輕撒,躊躇間摸索運筆,眼前無比認真的男子……令人心中一顫,讓他眼前陣陣明亮。


    不愧是月白,痞子色澤的外殼下,還是那樣喜歡逼自己的人。


    但是,回過神卻覺得憂心。


    不知是不是那次火窯的關係,如今練的更勤,甚至有時候連他這個有情人都能忘在一邊。


    淩書墨悄然走到這人的身邊,淡然看著這人,手輕輕抬了起來。


    一旁的陳形意還以為就是要製止其用筆,終於把人勸下來。


    沒想到,這個淩書墨卻自己攤開熟宣,隨意從筆架上拿起毛筆,自顧自的寫了起來。


    兩個人並排著,像是誰也不會打擾到誰。


    甚至,由於白豌過度的專注,壓根沒有注意到身旁不遠處多了一個人。


    “罷了罷了,這兩個人和書畫過日子去吧!死了也葬在文房四寶裏。”


    陳行意打了個哈欠,覺得這個畫麵十分無奈。


    他突然想起自己此前和洛文祺,在泉邊談論音律種種,猛然打醒自己。


    他在想什麽玩意兒呢!


    於是,陳形意關上房門,就由著這兩個人。


    而這書桌前的人總算在一個筆頓下,落了表字,察覺旁人。


    白豌轉身,淩書墨放下筆擱 ——


    這個人什麽時候來的,來了多久?


    手指終於還是頓住,雲淡風輕間把筆墨放回原位。


    淩書墨瞧這人停下,才緩緩開口:“你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嗎?”


    “不知道……”


    白豌一提起筆,哪裏還記得什麽時間,滿腦子的畫局。


    他下意識的猜了猜:“子時剛過嗎?”


    對麵人沉默了半晌。


    他又猜了猜:“不會是醜時了吧!”


    淩書墨望著其眼中的疲色,字字清晰的說:“以後你練到什麽時辰,我陪你練到什麽時辰。”


    白豌聽著趕緊拒絕似的擺手:“那怎麽行,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呢!萬一熬壞了怎麽辦?”


    “ 所以你不這樣,我就不會跟著你練到天明。”淩書墨墨色的眼睛凝著他。


    這話聽著是這麽個道理,不過總感覺哪裏不太對勁。


    輕輕吐露,字字溫和,


    白豌隻覺得聽上去聲音酥軟,鬼使神差後退了一步。


    明知這人是故意的,卻還是忍不住心裏忐忑。


    “行,我去歇著,總不能連累你和我一起受罪。”


    話罷,白豌隻覺得有一雙手臂交疊間圈著自己,後背靠著的胸膛正在蜿蜒起伏的呼吸。


    淩書墨輕描淡寫的:“我看著你休息睡下,再回去。”


    考慮到這個人總是忘記前言,是得看著履行才好。


    白豌悄然一歎,輕躺到床榻上。


    他眼簾的睫毛輕垂,指尖粗糙中帶著紅,全是連日練習所致。


    原以為淩書墨會趁機留下來,沒想到那個人竟然僅僅隻是情不自禁的吻了一下前額和眼臉,便關門離去。


    某男子由此頓悟……


    看來,隻要不讓淩書墨喝酒,平日裏就和從前那一隻軟柿子沒有什麽區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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