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冷風蕭蕭。


    座下之人身穿白裘,身影宛若雪中玉,怔怔看著旁邊城牆。


    萬炎居高臨下,俯瞰被押送過來的白豌,複雜萬分。


    此人才華橫溢,《驚卷之變》畫作在城牆之上引眾人圍觀,含沙射影宣敗城之恥。


    萬炎淡淡問:“韓先生,你是故意畫這個。是何意?”


    白豌隻在微微皺眉下,笑笑:“在京城城牆畫京城之美,有何不對?”


    “那題字加上畫難道不是煽動民意嗎? ”萬炎冷著聲,沒有說下去。


    “怎麽能說是煽動民意,真有人群起攻之了嗎?“


    “難道大贏沒有被破城?”


    “難道京城人不以之為恥?”


    “難道所有百姓不因此而悲?”


    “難道韓某沒有按照要求為玄璃作畫?”


    “難道這不是京城真正風華,老子畫錯了,還是你們天生愚鈍不懂欣賞?”


    好幾個反問,擲地有聲。


    甚至忍不住爆粗口。


    白豌咳嗽了一聲,地上他腳邊一具好幾日沒人收的血腥屍體。


    玄璃人懶得清屍,城中已經遍地。


    這京城被攻下後,整座城的百姓都陸續被屠戮——而他也早就做好十八年後好漢的準備。


    逃出城太困難了,能救一個算一個。


    與其死的無所作為,還不如為大贏留下最後一幅挽歌。


    作畫的礦石顏料,細泥穩定,可千年不腐。而百姓觀畫時日越久,便越是無法忘懷破城之慟,失陷悲苦,將來必然會因恨而起義。


    萬炎一麵淩厲目光,又不得不緩和著閉眼。


    他有攬才之心,隻覺得此人真個怪才。明知這字畫極盡諷刺之意,卻也拿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甚至,都舍不得讓守軍去砸牆毀了這淋漓畫作。


    好半天,萬炎其緩緩點頭,耐著性子笑道:“好,韓先生說的極是。”


    白豌看見他笑了笑,隻覺得按耐不住的惡心,並未接話。


    “來人!”萬炎帶著勢在必得吩咐道,“把東西拿上來!”


    話罷,白豌就看見三、四名軍士像是早有準備的抬著木箱進門。


    “這種壁畫已經展示先生大才,本帥甚是喜歡,覺得應該贈些合心意的東西給您。”


    此言話中有話,打開木箱後一片金燦燦,異彩紛呈。


    “這兩箱,一個放滿了金銀珠寶,另一個都是精選的文房四寶。”


    然後,萬炎又拍了拍手。


    “十五名美人嬌娥,都曾是皇室貴女和宮女。”


    嬌俏少女們被催促遣著,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湊近並且半靠在白豌的身邊。


    真個美麗可人,各有千秋。


    再之後,這萬炎又朝白豌努努下巴,笑道:“區區大贏廢城怎能展示先生大才,隻要你肯投靠玄璃,富貴美女,都可以得到!”


    這是又開始利誘了。


    白豌覺得可悲,笑著:“我的確喜歡金銀珠寶,也欣賞美貌之人。但是……我是大贏人。”


    “好!好!好!”


    萬炎連續說了三個好。


    “韓先生不喜歡這些人和東西是吧!如此甚好……”他的手指不疾不徐叩著。


    話音一落,隻聽到“啪”的一聲。


    人的首級一個接著一個落地,少女們連反應都不及就轟然掉地。


    有些兒時的記憶在腦中轟轟鳴顫,仿佛地獄重現,伯任因自己而死……


    風呼嘯而過,如杜鵑啼血。


    “這——”白豌心頭戰栗。


    十四名少女瞬間被斬首,剩下最後一個。


    為什麽會這樣……


    最後一名少女顫顫巍巍,木然的呆站在原地。


    “我看你們誰敢殺她!”


    白豌隻能踉蹌衝上前去,將劊子手刀柄踢倒在地,肩膀直接劃拉一道。


    猩紅血液順著長刀落在地上。


    殺戮聲音戛然而止!


    萬炎隻覺得這人似有癲狂,好容易殘疾左手能作畫,萬一毀了實在可惜。


    “韓先生乃驚世之才,就真的就如此頑固,不能投靠玄璃嗎?”


    “不——能——”


    白豌眼睛直視前方,稍顯病弱,勉強捂住自己受傷的肩膀,眼神篤定。


    子辰當初不會叛,他亦不會。


    絕世畫才如這人,寒風中佇立,看的人有些恍惚。


    他的確曾是個無良痞子,矯情畫師。哪怕大贏再不堪,這通敵賣國之事,手中之筆也不允。


    “好,既然韓先生實在喜歡這位姑娘,我們就各退一步。在下會等韓先生願意投誠的那天。”


    萬炎走在二人旁邊,沉著眼笑道。


    “玄璃雜碎,隻會殺大贏的老弱婦孺算什麽本事!”


    白豌的心情很鬱結,覺得身上陰寒刺骨,痛楚利刃翻滾折磨。


    這次,實在是笑不出來。


    尤其他想起從前眼睜睜看著死在自己麵前的那些人,鮮血淋漓。


    然後,白豌一個一個走在地上女子那些頭前,將她們的雙目合上,屍體放在一處。


    其帶著一抹揪心之痛,朝著這些死去的少女重重的磕了個頭。


    身旁少女看著其做這些,似有淚翻滾而出,哭的梨花帶雨。


    原來所謂亡國之恨,便是如此任人宰割。


    好想葬了玄璃……


    而這種心情,則是很快被不好的記性淹沒。


    所有一切,會頃刻之間被拋諸腦後。


    果然,白豌看著眼前一切,淺淺問了句:“你為什麽哭,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又死人了?”


    少女紅著眼,哭的更厲害了……


    守衛們收到下令,眼睜睜看著白豌被手銬鎖鏈困住慢慢押送下去。


    待他跟著走出去,萬炎的麵才從笑變得寒意瘮人。


    這毫無懼色的畫師,麵色蒼白,身影堅韌,絮絮叨叨念著點什麽。


    他口中喃喃。


    自己是什麽時候到的這裏受的傷。


    方才又被問了些什麽……


    為什麽沒來得及記下來!


    ……


    大贏一百二十一年,二月的二十八日。


    大雪格外冷清。


    一隊長龍在白色中蜿蜒曲折。


    隻有一人戴著鎖鏈鐐銬,甚至還故意加上沉重枷鎖,艱難前行。


    萬炎並沒有死心,而是將他與新抓的工匠藝人一起關押,北上送去玄璃都城興陵。


    三餐素食,晨昏問降,並不忌其與其他工匠藝人私語。


    白豌抬著眼虛弱道:“今有大贏人被擄北上,或打罵苛待,不知其幾千萬人也……”


    周圍隨行之人感慨他背著畫材小冊,每每到一處休息便記錄下來,粉本上畫京城之變,人群北上。


    身旁紅衣人咳嗽一聲:“嗬!如此境地,韓畫師記這些又有何用呢?”


    白豌聽罷笑的艱難:“記性不好的人很多,如果不記就會忘了。”


    他三天兩頭的記不住事情,不得不畫下所有的經曆,隨時記下。


    “是嗎?”身旁人笑笑,雲淡風輕。


    同行大贏人俘虜知道這韓妙染畫師的事跡,隻覺得震撼。


    原以為是個通敵賣國之人,卻竟是個寧折不彎的硬骨頭,還無時無刻離不開畫筆。


    那一整本的粉本畫冊……


    全是京城牢獄之災,大贏人遭遇的所有苦難之事。


    以及北上一路所有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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