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書墨靜靜的看著他,沒有出聲打擾。就聽著這人口中說著話,訴著聲。


    阿白口中的話,何嚐不是他心中所想……


    親眼見到的淪陷,遠比他聽到的更加震懾,這種痛是與旁人不同的。


    “你在我心中不是普通的畫師,從前想上達天聽。天廢了,亦可當劍客和判筆。 ”淩書墨試探出聲。


    就算是畫師,不能行軍打仗又如何。有此心,比得上手拿劍戟。


    結果——


    浴桶裏的人又這麽聽著,直接睡了過去。


    壓根沒回複,真是越來越心大了。


    淩書墨悄然一歎,把睡著的某人從浴桶中抱起來,輕放床榻。


    看著人剛剛沐浴完,長發如瀑,白色衣衫下服帖著些許水珠和皮膚。玉色脖頸毫無防備,實在旖旎折磨。


    驟然閉眼,眼觀鼻鼻觀心。


    他凝神靜心,拿過白豌隨身畫冊粉本,轉移視線的觸摸著。


    淩書墨原是來送藥的,卻見這單薄身影訴赤子之心,想法決然。


    不管看多少次,他都驚異於其胸中民瘼與文圖,筆墨精練,聰穎堅韌。


    淩書墨自顧自歎息了好一陣子,才勉強克製住自己的衝動情念。


    他直接給這人身上的皮肉傷都上了一遍藥,再把被子給不規矩的人掖好,在眉宇間吻了吻。


    最後,嚴實的關上門,半點冷風也不能入。


    “你好好休息!”


    淩書墨終是回到自己書房邊案桌上,批奏起了公文。


    如今收複兗州的境地困難,軍餉實在不夠,不宜出兵。


    他之所以起義,為的和阿白想的一樣。


    不僅是為了家國抗敵,也是為了百姓安樂。


    ……


    第二日。


    白豌坐在窗口前麵,定定眺望天空流雲,食不知味的喝著碗裏粥。


    他的眼睛有些疲憊,像正在做什麽迷醉的夢。


    “老大,這天很冷,你還開著窗吹風?”


    身後前來的王森忍不住提醒他,究竟又在愣什麽神。


    白豌合上手中書冊:“咱們又不是病秧子和瓷罐子,總得透下氣。”


    他一臉‘我很強’的表情,眼神堅毅而篤定。然後,將這件事情仔仔細細的當作日錄記下來。


    王森歎息:“老大,大夫說你的健忘不知何時才會好,畏寒症也需要休養。”


    “這個……”白豌笑的得意,“要是從前,我這鬼樣子八成已經騙了一籮筐銀子了,破碗都裝不滿。”


    對麵人吸了吸鼻子。


    仿佛想起當年大家一起坑蒙拐騙,裝病裝乞丐騙錢的日子。


    還真是 ——


    白豌望著流雲好一會兒,然後問:“你如今的官職是百夫長吧!這麽厲害,軍餉加了?”


    王森搖搖頭:“這個,不方便說。”


    對麵人皺了皺眉。


    子辰不是那種會克扣的人,一定是如今的定州確實缺銀。


    大概從這飲食就看的出來,他喝的白米粥都算得上非常奢侈了。


    “王胖子,老大我想要出門去看看齊荼兄,你不攔著吧?”他問。


    “哪兒敢呐!”王森恢複之前狗腿模樣。


    盡管現在白豌看上去斯文了許多,可是當初眾痞子被如何管教服軟的,曆曆在目。


    於是,王森便領著人去了定州收留流民的其中一個大雜院。


    這些人三教九流,來自各地,各行各業。


    原本有書生文人,也有曲藝樂伎,有乞丐平民,也有攤販農戶等等。


    如今,勉強都有瓦片遮頭,三餐素食。


    “對比下,我住的也太好了,實在愧疚!”白豌將身上披風攏住,打了個哆嗦。


    “那不一樣,你是病患。”王森補充。


    聞言,白豌直接就給了對方一個拳頭。


    “再說一遍,老子不是病秧子。隻是……有些許的怕冷而已。那蛇也怕冷,咬你一口試試!”


    簡直強詞奪理。


    對麵人卻隻好擦著冷汗,連連點頭說是。


    話音剛落,他便走進了平房。


    洛文祺和沈竹月正在桌上用左手寫著字。


    天下人不知,齊荼居士其實是左利者。


    當初砍掉的右手手指雖然影響日常生活,卻並不會影響左手的丹青妙筆。


    而沈竹月,則是因為白豌說的那番話,特意找洛文祺討教左利的。


    “如此,真好……”


    白豌看到這一幕,覺得人生在世,不輕言放棄之人都值得敬佩。


    二人倒是沒有料到這人會來到這裏,明明麵色蒼白懼冷,怎還到處亂跑。


    白豌的麵上似乎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小洛洛,我特地來找你的。”


    這不懷好意,又笑的邪性,仿佛不是什麽好事。


    白豌有禮便叫齊荼兄,有壞水就喊小洛洛。


    對麵人咳嗽了一聲。


    “呐,小白你想如何?!”


    白豌嬉皮笑臉的:“國難孔亟,我們做點什麽,可否?”


    洛文祺沒想到其會問這個問題。


    他輕輕道:“呐,我們隻是畫師,大概是幫不上什麽忙的。一切得看宋將軍之子宋遠山的運籌帷幄。”


    哪怕是淩書墨這樣讀萬卷書的,在軍事上也不算強。


    白豌負手,輕輕道:“齊荼兄,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年一幅畫價值多少錢?”


    “這個……”洛文祺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名盛之時,一幅畫作便至少是一千兩。若是單獨便是更甚。隻是……”


    隻是,就是因為當年曾經名盛,導致國內官員貪腐,雅貪都用上了他們三人的畫。


    所以,先帝尤其下令韓妙染,再也不能給皇家之外的人寫字作畫了。


    後期非詔不得畫,也不得贈畫教畫,甚至是草圖垃圾都不得扔,隻能焚。


    白豌開口:“軍餉和民生都需要銀子,我打算畫一百扇麵,賣去靈禹。籌錢用以收複失地。你覺得呢?”


    雖然如今玄璃和大贏戰火紛飛,但是靈禹國卻是極穩定的。


    且如今既然已經死而複生,那這名聲和才情就不能浪費。


    人,總有能做之事。


    “一百扇麵?!你一人怎畫的完,而且……”


    洛文祺沉吟不語。


    對麵人那笑意吟吟,可聽的人牙齒咯咯作響。


    “呐,小白。人家我的手指頭可受了傷的!”洛文祺麵色鐵青。


    雞皮疙瘩滿地。


    他自手指受了傷,便驚魂未定的在淩書墨這裏住著。加上陳形意不在,往日的矯情回來了不少。


    白豌沉默了一陣,上下打量了一下對麵人的手傷一眼。


    “沒事兒,既然是我自己的打算,便是我一人也能畫完。”


    不過,他還是輕咳了一聲。


    “若論人物畫,天下唯齊荼兄無雙。你可是《八美閣和我的二三事》的畫者,第十五卷都斷了許久了。不打算出山嗎?”


    “亂世……誰還看這個……”


    洛文祺苦笑。


    這人好生無賴,總歸還是惦記上他的勞動能力了。


    白豌善解人意道:“罷了罷了,這個本來就是用來籌錢做軍餉的。”


    他又挑眉,哀歎一聲。


    “你那鄭州城園林和京城商鋪,無數金銀珠寶被玄璃軍洗劫一空,看來是一點都不生氣!哎呀呀——”


    洛文祺左手觸及受傷的右手指,眯著眼,氣憤感慨:“呐,我畫。讓子辰兄招兵買馬弄死這幫強盜東西!”


    他應的話一落,對麵就遞過來兩張寫好的白紙和朱砂。


    “蹭——”


    “立字據,我記性不好。一人一百個扇麵。”白豌近乎調笑。


    洛文祺驚了一下:“不是一人五十嗎?”


    白豌大大方方的按下手印,朱砂上沾著紅,仿佛有種拔劍指天之勢。


    旁邊的沈竹月一臉震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聞名天下的畫聖韓妙染如此互坑,無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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