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講一講畢利·皮爾格裏姆喪妻的經過。


    驗光配鏡師乘坐的那架專機在休格布什山頭失事之後,畢利被救護到佛蒙特的醫院。他處於昏迷狀態。瓦倫西亞聞訊後,駕駛著家裏的高級轎車從埃廉市趕往醫院。人們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說,畢利可能活不了,如果不死也會呆。她聽後變得如癡如狂。


    瓦倫西亞很喜歡畢利,禁不住嚎啕大哭,哭得錯過了高速公路上該轉彎的地方,因而出了岔子。她撳製動器時,後麵的一輛汽車向她的轎車衝了過來。謝天謝地,誰也沒受傷,因為兩人都束了保險帶。真是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啦。那輛汽車隻撞掉了一隻前燈,而她的轎車後麵撞得一塌糊塗,車尾行李箱和擋板都垮了。裂開來的車尾行李箱看上去像鄉村白癡張大的一張嘴巴,他胡言亂語地在解釋著什麽傻事兒。擋板則聳起了肩膀,保險杠還高高舉起了手。貼在保險杠上的一張標語上寫著:“選裏根當總統!”車後的玻璃裂開了一條條紋路,排氣管摔到了路上。


    開那輛汽車的人走出來看看瓦倫西亞是否受傷。她歇斯底裏大發作,胡言亂語,說到畢利,說到飛機失事,然後發動汽車,穿過分道線,丟下排氣管開走了。


    當她到達醫院時,人們衝到窗戶看看外麵為何有這麽厲害的噪聲。她的高級轎車由於失落了消聲器,發出的聲響像一架重型轟炸機嗡嗡地飛來。瓦倫西亞關了發動機,癱伏在方向盤上,喇叭嘟嘟嘟地直響。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急衝衝走出來看發生了什麽緊急情況。可憐的瓦倫西亞失去了知覺,吸了過量的一氧化碳。


    她正向碧藍的天堂走去。


    一個鍾頭以後,她離開了人間。


    就這麽回事。


    畢利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已經去世。他在做夢,進行著時間旅行。醫院裏很擠,畢利不能單獨住一間病房。他同哈佛大學的曆史教授伯特倫·科普蘭·朗福德合住。朗福德不必抬眼看畢利,因為畢利躺在裝有橡皮輪的病床上,罩在白亞麻帳子裏,但他可以聽到畢利不時自言白語。


    朗福德在滑雪時摔斷左腿,現被牽引在病床上。論年齡,他已到古稀之年,但論體力和精力,他卻像三十來歲的人。他摔斷腿時剛和他的第五個妻子度蜜月呢。他的妻子名叫莉莉,二十三歲。


    正當宣布可憐的瓦倫西亞的死訊時,莉莉夾了一捆書走進畢利和朗福德的房間,這些書是朗福德派她到波士頓取來的。他正在寫一卷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空軍史。帶來的書是關於轟炸和空戰的情況,那時莉莉甚至還沒出世哩。


    “你們繼續走吧,別管我。”畢利·皮爾格裏姆說著胡話,這時漂亮的小莉莉走進來了。在朗福德見到她並決心娶她時,她還是一個跳阿哥哥舞的舞女。她在高中時綴學,她的智商是一百零三。


    “他嚇死我啦。”她指著畢利·皮爾格裏姆對他的丈夫低低地說。


    “他搞得我厭煩透頂啦!”朗福德甕聲甕氣地說,“他在夢中全是說什麽放棄戰鬥呀,投降呀,道歉呀,要求讓他一個人留下呀。”


    朗福德是空軍後備隊的退休準將,空軍史官,正教授,二十六本書的作者,一直是水手競賽中的佼佼者,落娘胎就是擁有數百萬家財的大寓豪。他的最流行的一本書是關於六十五歲以上的男人的性和劇烈的體育運動。


    朗福德吩咐莉莉做的事情之一是在波士頓取一份哈裏·s·杜魯門的聲明。在這份聲明裏,杜魯門向世界宣布一顆原子彈已投擲廣島。她複印了一份,朗福德問她有沒有看。


    “沒有”她的閱讀能力不強,這是她在高中退學的原因之一。


    朗福德命她坐下來讀杜魯門的聲明。他不知道她不能讀很多書。除她能在大庭廣眾作為活證據,證明他是超人外,他對她的了解微乎其微於是莉莉坐下來,假裝讀杜魯門的聲明:十六個小時之前,美國飛機向日本重要軍事基地廣島投擲了一顆原子彈。那顆炸彈爆炸力超過兩萬噸梯恩梯,它比英國的“大滿貫”炸彈的爆炸力大兩千多倍,它是戰爭史上所使用的最大的炸彈。


    日本以空襲珍珠港挑起戰爭。他們已經付出了多倍的代價。


    事情還沒有到此為止。由於有了這種炸彈,為我們武裝部隊日益增長的力量增添了新的、革命性的毀滅性威力。像現在這種形式的炸彈目前正在製造,比這更有威力的炸彈正在發展之中。


    它叫做原子彈。它利用了宇宙裏基本的能量。太陽吸收的能量被它釋放出來,以反對那些把戰爭帶到遠東地區的人。


    一九三九年以前,科學家們公認釋放原子能在理論上是可能的,但誰也不知道釋放原子能的實際方法。不過到了一九四二年,我們了解到德國人狂熱地想研製出一種釋放原子能的方法,把原子能用到所有的戰爭武器上,妄想以此奴役世界。但是他們失敗了。我們也許要感謝上帝,德國人後來才得到v1飛彈和v2飛彈,而且數量有限,更要感謝上帝的是,他們根本沒有研製出原子彈。


    不僅是空戰、陸戰和海戰,而且是實驗室之戰,給我們大家帶來致命的危險。如同我們贏得了海、陸、空之戰,我們現在也贏得了實驗室之戰我們現在準備更迅速、更徹底地消滅日本人在任何城市裏、地麵上的每一個生產性企業。我們將摧毀他們的船塢、工廠和交通。


    讓我們準確無誤地打擊,我們將徹底摧毀日本發動戰爭的能力在莉莉帶給朗福德的書中.有一本是英國人戴維·歐文寫的《德累斯頓之毀滅》。這本書有一個美國版本,於一九六四年由霍爾特·茉因哈特·溫斯頓出版社出版。朗福德想引用這本書的兩篇前言的部分。這兩篇前言是他的兩位朋友寫的。一位是退休的美國空軍中將艾拉·c·伊克和一位英國空軍上將羅伯特·桑德比爵士。


    他的朋友伊克將軍在他的前言中寫道:英國人或美國人為敵方的人民被殺而哭泣,可是對我們的英勇戰士在與凶惡的敵人進行戰鬥而犧牲不流一滴眼淚,我對此大惑不解。當歐文先生描繪平民在德累斯頓被殺害的可怕情景時,我認為他最好要記住:正好就在那個時刻,德國的v1飛彈和v2飛彈按照預定計劃和預定發射目標,投擲到英國,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害了無數的平民百姓。最好也要記住布痕瓦爾德1和考文垂2。


    【1德國市鎮。1934年至1945年德國法西斯曾在此設立集中營,殘殺愛國者和戰俘。】


    【2英國城市。1940年11月遭穗國法西斯空襲,全城瀕於毀滅。】


    伊克的前言是這樣結束的:我對英、美兩國的轟炸機在襲擊德累斯頓時炸死了十三萬五千人深感遺憾,但是我沒有忘懷是誰發動了這場戰爭,更使我感到悲痛的是同盟國方麵為了完全打敗和徹底摧毀納粹而不得不喪失五百萬人的生命。


    就這麽回事。


    空軍上將桑德比在他的前言中尤其提到:誰也不能否認,轟炸德累斯頓是一場大悲劇。讀完這本書後,誰也不會相信這次轟炸有什麽軍事上的必要性。這是戰時偶爾發生的可怕事件之一,由於某些機會不幸地湊攏來而引起了這次事件的發生。那些讚成轟炸德累斯頓的人既不惡毒也不殘酷,不過他們很可能距離殘酷的現實太遠了,以致不能充分了解一九四五年春天空襲的可怕破壞力。


    主張裁減原子武器的人似乎相信,如果他們的目的能達到,戰爭就可以馬馬虎虎過得去。這些人讀讀這本書,並想一想德累斯頓的命運,是有好處的,德累斯頓由於遭到常規武器的一次空襲而失去十三萬五千人。一九四五年二月九號晚,美國重型轟炸機用燃燒彈和烈性炸彈對東京空襲,使八萬三千七百九十三人喪生。


    扔在廣島上的原子彈炸死了七萬一千三百七十九人。


    就這麽回事。


    “如果你在懷俄明州科迪的話,”畢利·皮爾格裏姆在白亞麻布帳子裏說,“那就要問問懷爾德·鮑勃了。”


    莉莉·朗福德聽了不寒而栗,繼續假裝看哈裏·杜魯門的聲明。


    畢利的女兒在那天晚一些時候來了。她昏昏沉沉,眼神呆滯,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德累斯頓被槍決前一刻的眼神也是這樣的醫生給她服了丸藥,以便她能繼續走動。盡管她的父親摔傷了,母親死了,她仍這樣呆若木雞。


    就這麽回事。


    她由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陪同。她的弟弟羅伯特從越南戰場正乘飛機回家。“爹——”她勉強地叫她的父親,“爹——?”


    但畢利這時已年輕了十歲,回到一九五八年。他正為一個蒙古少年白癡檢查眼睛。給他配合光的眼鏡。白癡的母親在那兒給他充當翻譯。


    “你看見了多少點子。”畢利·皮爾格裏姆問他。


    畢利向後進行時間旅行,回到了十六歲,在一個醫生的候診室裏治療他的一個受感染的拇指。在候診室裏還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他因為煤氣中毒而痛苦萬分,不停地放屁,不斷地打嗝。


    “對不起,”他對畢利說。然後他又是放屁又是打嗝。“啊,天哪——”他說,“我知道人老了是不妙的。”他搖著頭,“但不知道是這樣的不妙。”


    畢利·皮爾格裏姆在佛蒙特的醫院裏睜開雙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守護他的是他的兒子羅伯特,他身穿著名的特種部隊軍裝,頭發很短,一臉小麥茬似的短胡須,全身整齊清潔,並且佩戴著紫心勳章、銀星獎章和銅星獎章。


    羅伯特在中學因成績不及格而退學,十六歲時就成了酒鬼,同一幫小阿飛鬼混。他們有一次因搞倒了天主教墓地裏幾百塊墓碑而被捕。他現在改好了,升了軍官,舉止灑脫,成了翩翩少年。他的皮鞋擦得雪亮雪亮,褲子燙得筆挺筆挺。


    “爹——?”


    畢利·皮爾格裏姆又閉上了眼睛。


    畢利病得很厲害,無法參加妻子的葬禮。不過在埃廉市安葬瓦倫西亞時,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畢利蘇醒以後講話不多,對瓦倫西亞的死亡和羅伯特的回家以及其它等等的事情反應不強烈,所以大家認為他已經傻了。據說後來給他動了手術,可以改善血進人腦部的血液循環。


    畢利表麵顯得無精打采,實際上是一種假象。倦怠的外表遮掩了十分活躍的思想,這使他能寫一封封信,進行一次次演說就飛碟、輕生和時間的實質等問題發表他的獨特見解。


    朗福德教授把畢利的聽覺說得很可怕,深信他根本沒有腦子了。“為什麽他們不讓他死掉算了。”他問莉莉。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


    “他不再是人了,醫生是醫治人的。應該把他送到獸醫和樹醫那兒去。他們會知道如何辦。看看他吧!根據醫學常識,他還活著。難道生命是如此美好嗎?”


    “我不知道。”莉莉回答說。


    朗福德有一次同莉莉談論德累斯頓的轟炸,畢利全聽到了對轟炸德累斯頓,朗幅德還有一個問題沒搞清。他希望自己寫的一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空軍史》是二十七卷本《欽定第二次世界大戰空軍史》的便於閱讀的縮寫本。不過問題是,雖然那部洋洋巨著獲得了輝煌的成功,但書裏幾乎沒有提及德累斯頓的轟炸問題。對轟炸德累斯頓的勝利程度在戰後保守了多年的秘密,這是對美國人保密,當然對德國人或俄國人來說不算秘密。戰後俄國人占領了德累斯頓,他們現在仍在那兒。


    “美國人最後還是聽到了轟炸德累斯頓的情況,”朗福德在轟炸德累斯頓的二十二年後說道,“許多美國人現在了解到它比原子彈炸廣島還要厲害所以我把有關它的一些情況寫進我的書裏。


    從官方的空軍觀點來看,它是嶄新的材料呢。”


    “為什麽他們保密這麽長時間?”莉莉問道。


    “可能擔心許多內心受創傷的人,”朗福德說,“認為這樣做很不光彩。”


    畢利·皮爾格裏姆這時變得聰明起來,說道:“轟炸時,我在那兒哩”


    朗福德很難認真對待畢利,因為他長時間認為畢利很討厭,不是人了,最好死掉。這次畢利的談吐卻很清楚,而且簡明扼要。朗福德的耳朵想把他的話當作不值一學的外國話。“他說什麽呀?”


    朗福德問。


    莉莉不得不充當翻譯:“他說他那時在那兒哩。”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說,“你那時在哪兒呀?”她問畢利。


    “德累斯頓。”畢利回答說。


    “德累斯頓。”莉莉告訴朗福德。


    “他僅是重複我們說的話。”朗福德說。


    “唔。”莉莉說。


    “他現在患了模仿言語症啦。”


    “唔。”


    言語模仿是一種腦病,使病人能立刻準確地重複他旁邊的人所說的話。但畢利確實沒有患此症。朗福德隻圖自己的一時痛快,便堅持認為畢利得了言語模仿症。朗福德正以軍人的風度考慮這個問題:基於實際原因,這個打擾其他人的人,這個非常想死的人,正患了一種使人討厭的毛病。


    朗福德堅持認為畢利是患了言語模仿症,堅持了好幾個鍾頭。


    他這時還對護士和醫生說畢利得了這種病。醫生和護士對畢利進行了一些試驗,試圖使畢利重複別人的話,但畢利一聲也不吭。


    “他現在不重複人家的話,”朗福德生氣地說,“你們一走開,他又要重複人家的話了。”


    對朗福德的診斷誰也不重視。大夥兒認為朗福德是個可惡的老頭,自高自大,殘酷成性。他常常以這種方式或那種方式對他們說,弱者該死,而醫生和護士當然忠於這種看法:應當盡可能地救死扶傷,誰也不該死。


    畢利在醫院裏的這段遭遇,對戰時沒有權力的人們來說是很普通的,即向一個故意裝聾作啞的敵人證明:他對聽和看還是有興致的。他保持沉默,直到夜裏燈滅了,周圍已是萬籟俱寂的時候,他才對朗福德說:“轟炸德累斯頓時我在那兒。我是戰俘。”


    朗福德不耐煩地歎氣。


    “我用名譽擔保,”畢利·皮爾格裏姆說,“你相信我的話嗎?”


    “我們一定要現在淡它嗎?”朗福德說。他聽見了,但不相信。


    “我們根本不必淡它嘛,”畢利說,“我隻是讓你曉得:我那時在那兒。”


    那天夜裏,對德累斯頓的問題他們不再談下去了。畢利閉上眼睛進行時間旅行,回到五月的一天下午,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戰場結束後的第三天,畢利和其他五個美國俘虜發現被扔在德累斯頓郊區的一輛棺材似的綠色四輪運貨馬車,於是坐在裏麵,由兩匹馬拉著,篤篤篤地走在廢墟中開出來的一條小路上,這些廢墟好似月球上的土堆。他們正返回屠宰場去找戰利品,這使畢利想起他在童年時每天大清早聽到埃廉市送牛奶的馬蹄聲。


    畢利坐在這輕輕搖晃的棺材後麵,頭向後仰,鼻孔朝天。他很開心,感到渾身暖洋洋的。車裏有食物,有酒,還有一隻照相機,一本集郵薄,一隻貓頭鷹標本,以及擺在壁爐架上的氣壓表。美國戰俘被關在郊區,他們到那一帶的空房子去過,把這些和其他一些東西都順手拿來了。


    那些房子的主人們聽說俄國人要來,要燒殺、搶劫和強xx,已逃之夭夭。


    戰爭已經結束了兩天,但俄國人還沒有到。廢墟上一片死寂。


    畢利在去屠宰場的途中隻見到一個人,是一個推著嬰兒車的老頭。


    車裏放著茶壺、杯子、一把傘骨子以及他找到的其它東西。


    車子到達屠宰場以後,畢利呆在車裏曬太陽,其他的人都下車找戰利品去了。日後,541號大眾星生物將勸畢利專注他生活裏的快樂時刻,而不必去注意那些不快活的時候:當永恒還沒逝去,要一直望著美好的事物。如果畢利能進行這樣的選擇,他準會把他那天在車後曬太陽打瞌睡的時刻,看作他最快活的時刻。


    畢利打瞌睡時身上帶著武器,這是他自從接受基本訓練以來第一次攜帶武器。他的同伴堅持要他帶武器,因為誰也鬧不清在這月球表麵的洞穴裏會隱藏什麽樣的殺人凶手——野狗,被屍體喂肥的成群老鼠,逃出來的瘋子,殺人犯或在被殺死之前不斷殺人的王八們。


    畢利的皮帶上別著一支騎兵用的大手槍,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遺物,槍托上有一個環,槍膛裏裝了鳥蛋大的子彈,這支槍畢利是在一間房裏的床頭櫃裏發現的。戰爭結束時往往發生許多情況,這是其中的一種情況:任何人想得到武器都可以得到。武器遍地都是。畢利還得到一把軍刀,是德國空軍儀仗隊用的軍刀。刀柄上印著一隻厲聲尖叫的鷹,鷹背上扛著一個卐字,鷹眼俯視下方。畢利發現這把刀插在電線杆上,當運貨馬車經過時,他把它拔下來了。


    畢利的鼾聲低了下來,他這時聽見一男一女用憐憫的語凋講德語。這兩個人似乎悲天憐人地在大發感慨,那種腔調在畢利睜開眼之前聽起來,仿佛是耶穌的朋友在把耶穌受殘害的屍體搬下十字架時所講出來的。就這麽回事。


    畢利張開眼睛,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對著兩匹馬哼哼唧唧地低聲安慰哩。他們注意到美國人所忽視的地方:馬嘴被馬嚼子搞了很深的口子而在流血,馬蹄也裂開了,每走一步都很痛苦,而且馬渴得要死。美國人卻不當作一回事,好像它們是六隻汽缸的小汽車那樣無感覺的交通工具。


    這兩位馬的憐憫者朝車後挪動幾步,以恩主般的譴責目光盯著看畢利·皮爾格裏姆。他細長而虛弱,穿著那件天藍色“大禮服”


    和銀白色靴子,看起來十分可笑。他們不怕他,他們什麽也不怕。


    他們是醫生,是產科醫生。在醫院被燒毀以前,他們一直不停地接生。現在他們正在過去住房的廢墟上野餐。


    那女的婀娜多姿,因為長期隻吃馬鈴薯而麵色蒼白。男的身穿普通服裝,佩戴領帶,馬鈴薯使他麵容憔悴。他與畢利一樣高,戴著有邊跟鏡。這對夫妻一天到晚忙於接生,雖然他們自己可以生育,卻沒有生過孩子。這是對整個後代繁殖問題的一個有趣的評論。


    他倆彼此可以用九種語言交談。他們先試著對畢利講波蘭話,他穿得頗像小醜,因為可憐的波蘭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不自覺的小醜。


    畢利用英語問他們有什麽事,他們立刻用英語指責他把馬糟踏得這副模樣,讓畢利從車上下來看看馬。畢利看到那交通工具的慘象時不覺淚如雨下,他在戰爭期間還沒有為別的什麽哭泣過哩。


    他以後作為一個中年驗光配鏡師會有時偷偷流淚,但決不會像現在那樣欷歔不止。


    本書引用著名的聖誕頌歌裏四句作為題辭,道理也就在於此。


    畢利以前常常看到許多值得痛哭的事兒,但他很少哭泣,在這個意義上看,他至少像聖誕頌歌裏的耶穌:


    牲口哞哞叫,


    聖嬰驚醒了。


    但小主基督,


    不哭也不鬧。


    畢利進行時間旅行,回到了佛蒙特的醫院。早餐用過,杯盤也收拾了。朗福德逐漸勉強地把畢利當作人看待,生硬地考問畢利,對畢利真的到過德累斯頓感到滿意。他問畢利德累斯頓那時是個什麽樣兒,畢利向他提到了兩匹馬和在那月球上野餐的一對夫婦。


    這故事是這樣結束的:畢利和兩個醫生把馬卸下來,但是馬哪兒也不願去,它們的腳傷得很厲害。接著俄國人騎著摩托車來了,逮捕了所有的人,卻留下了馬匹。


    兩天以後,他們把畢利交給了美國人,讓他乘慢速貨輪“蘆克雷霞·a·莫特號”返回美國,蘆克雷霞·a·莫轉是鼓吹婦女參政的著名美國婦女。她已經去世。


    就這麽回事。


    “它注定如此。”朗福德在談到德累斯頓被燒毀一事時對畢利說。


    “我知道。”畢利說。


    “那是戰爭”。


    “我知道,我並不在抱怨唄。”


    “它必定被燒得一塌糊塗了。”


    “是呀。”畢利·皮爾格裏姆應道。


    “真為那些不得不幹那件事的人惋惜。”


    “我確實為他們惋惜。”


    “你那時站在廢墟上想必感慨萬千吧。”


    “還好,”畢利說,“一切都很好,大家不得不做他們應做的事嘛,這是我從541號大眾星上學來的道理。”


    那天晚些時候,畢利·皮爾格裏姆的女兒接他回家。把他安置在他臥室裏的床上,並打開“魔指”,還請了一個護士照看。畢利至少有一段時間不能工作,甚至不能離開臥室,並需要人照料。


    但當護士不注意時,畢利偷偷溜出來,駕了車子向紐約市開去,希望到那兒在電視上露麵。他要向全世界談談他在541號大眾星上所接受的種種教訓。


    畢利·皮爾格裏姆在紐約第四十四大街的羅雅爾頓旅館辦理了鱉記手續。他住的房間正巧是評論家兼編輯喬治·吉恩·內森曾經住過的房間。按照地球上的人對時間昀概念,內森早在一九五八年去世了。按照541號大眾星生物對時間的概念,內森依然活在某個地方,而且將永遠活下去。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而天花板上的裝飾倒很講究,兩扇裝有鉸鏈的落地長窗麵向同房間麵積一樣大小的陽台。陽台欄杆的外麵很開闊,可以看到第四十四大街。畢利憑欄俯視下麵熙熙攘攘的行人,他們匆匆來去,像一把把剪布時的小剪子,看上去著實有趣哩。


    夜裏很涼,隔了一會兒,畢利進屋關上窗戶。關窗戶時使他想起度蜜月時的情景。在他的新婚燕爾期間,他同他的妻子住在開普安的安樂窩裏,房間裏裝的也是帶有鉸鏈的落地長窗。這情況發生在以前,現在依然存在,將來會永遠存在。


    畢利打開電視機,不斷地調頻道,尋找可能讓他露麵的節目。


    時間還太早,晚上讓人發表獨特意見的節目時間還沒到。現在才過八點鍾,這時的節目全是關於荒唐無聊的事兒或謀殺案。


    就這麽回事。


    畢利離開房間,乘電梯慢慢下了樓,然後步行到時代廣場,向琳琅滿目的書店的櫥窗望了過去。櫥窗裏有好幾百本色情和凶殺的書,一本紐約市交通指南,還有一尊自由神塑像,塑像上還放了一隻溫度計。沾滿灰塵和蒼蠅屎的櫥窗裏還有畢利的朋友基爾戈·特勞特寫的四部平裝本小說。


    當天的新聞寫在一條帶有燈光的條幅上,兩條條幅掛在畢利身後的一座大樓上麵。書店櫥窗玻璃反映了對麵的新聞,這些全是關於權力、體育、憤怒和死亡的消息。


    就這麽回事。


    畢利走進了書店。


    有一塊招牌寫著:隻準成人入內。在屋後是西洋景,可以看到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的鏡頭,花兩毛五分可以看一分鍾。那兒還有青年裸體照出售,你可以把這些照片買回家。


    但是畢利沒有被書店後麵的黃色玩藝兒迷住,倒是被書店前麵的基爾戈·特勞特的小說所打動。小說的題目對他來說全是新的,或者他認為全是新的。他打開了一本小說。他這樣翻書似乎沒有費多大力氣。在書店裏的其他人也在翻著書看。書名是《大布告板》。他瀏覽了幾段,發覺好幾年以前在退伍軍人醫院時已看過了,講的是地球上的一對男女被其它星球上的人劫持的故事。


    他們被放在一個叫作212號鋯石星的動物園裏展覽。


    在動物園裏的這對男女有一塊大布告板,掛在他們住房的一麵牆上,算用作寫證券行市和商品牌價的,一隻時事新聞自動收錄機,還有一部電話機,算是與地球上的掮客聯係用的。212號鋯石星生物告訴這對男女說,他們已為他倆返回地球投資了一百萬美元,可以隨意使用,這樣他倆回到地球時將變成富豪。


    電話、大布告板和時事新聞自動收錄機當然全是假貨,隻不過是為了提高他倆的興趣,為到動物園來的觀眾好好表演,使他倆跳上跳下,貪婪地盯著東西看,繃著臉生氣,撕頭發,嚇得魂飛魄散或者如在母親懷抱裏的嬰兒那樣心滿意足。


    這對從地球上來的男女表現不錯,當然有一部分帶著偽裝,宗教信仰也夾雜在裏麵。時事新聞自動收錄機提醒他倆說,美國總統宣布了全國祈禱周,舉國上下應當祈禱。在此以前,他倆有一個星朗在商品出售上很不景氣,即在橄欖油期貨交易中虧損了一小筆錢。所以他倆也進行了一番祈禱。


    祈禱這玩意兒很管用呢。橄欖油價格暴漲了。


    在櫥窗裏的基爾戈·特勞特的另外一本書是講一個人造了一架時間機器,他可以在時間上倒回過去看見耶穌。這架機器很靈,他看見耶穌十二歲時的模樣,耶穌正向他的父親學習木匠活。


    兩個羅馬士兵帶著一份畫在莎草紙上的圖紙走進木工場,要求他在第二天太陽出來以前趕製一個十字架,用來處死一個暴動頭目。


    耶穌和他的父親如期完成,他們樂意幹這個活兒。後來那個暴動的頭目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了。


    就這麽回事。


    這書店是五個禿頂的矮子店員開的,他們看上去像五胞胎,嘴裏嚼著沒有點燃的濕透了的雪茄煙。他們的臉上從不露一絲笑容,每個人高高地坐在一張凳子上。他們靠黃色書和放映下流的西洋景賺錢,他們患陽痿症,畢利·皮爾格裏姆和其他的人也是陽痿。這是一家很滑稽可笑的書店,賣的全是色情和生孩子的書。


    書店店員不時對白看書而不買書的人說,不買書就出去,別在那兒隻翻著看,於是一些人不看書了,而是麵麵相覷。


    一個店員走近畢利說,好貨色在書店後麵,畢利看的這些書是櫥窗裝飾品。“看在上帝的麵上,這些不是你要看的書,”他對畢利說,“你要看的讀物在後麵哩。”


    畢利向後倒退了幾步,但不像一般成年人退得那麽遠。他心不在焉地出於禮貌而向後退,手裏拿著一本特勞特寫的書,是關於耶穌和時間機器的那本書。


    那本書裏的主人公是一位時間旅行者,他一直回到聖經時代,發現了一個特殊問題:耶穌是否真正死在十字架上,或者他從十字架上被取下來的時候是否還活著?或者他是否真的還活著?這位主人公隨身帶了一隻聽診器。


    畢利翻到書尾,看到下麵這樣一段敘述主人公混入把耶穌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人群之中,他穿了那個時代時新的服裝,首先走到梯了上,靠近耶穌,貼在耶穌的胸口,用聽診器聽聽他此時有無心音。


    在他那消瘦的胸腔裏沒有一點兒聲音,這位上帝之子確實到天堂上啦。


    就這麽回事。


    這位名叫蘭斯·科爾溫的時間旅行者還量了耶穌的身長,但沒有稱體重,耶穌身高五英尺三點五英寸。


    另外一個店員走到畢利麵前,問他是不是要買那本書,畢利回說要買。


    畢利在收款機前等著找零錢時,瞥見旁邊一箱有半裸體女人像的舊雜誌,雜誌封麵上有一行字:蒙塔娜·懷爾德赫克現在怎麽樣了?


    畢利看見了這行字,當然清楚蒙塔娜·懷爾德赫克到底在哪兒,她在541號大眾星上撫養嬰兒。那本叫作《午夜貓》的雜誌卻斷定她緊裹著外套,沉在聖佩德羅海灣的海水裏有三十英尋深。


    就這麽回事。


    畢利看了真想要哈哈大笑。那本供獨身漢取樂的雜誌編造這種故事,是為了登載蒙塔娜在十幾歲演黃色電影時的一些照片。


    畢利沒仔細看。因為照片很不清楚,斑斑點點,看不出她的真麵目。


    畢利被帶進書店後麵,他這次走進去了。一個看厭倦了的水手從電影機旁走開,而影片還在放著。畢利向裏一看,隻見蒙塔娜·懷爾德赫克一個人坐在床上正剝香蕉皮。


    畢利在紐約的那天夜裏沒有在電視裏露麵,但他作了廣播講話。緊靠畢利的旅館是一家無線電台。他看到辦公大樓門口的電台信號,於是走了進去。他乘自動電梯想去播音室,在電梯上還有其他的人也要到播音室去。他們是文學評論家。他們認為畢利也是的。他們將馬上討論小說是否已經消亡的問題。就這麽回事。


    畢利同其他的人圍著金黃色的櫟木桌就坐。他還專用一隻麥克風。主持人問他的姓名和來自什麽報社。畢利告訴他說,他來自《埃廉報》。


    他既緊張又高興。“如果你在懷俄明州的科迪的話,”他自言自語,“那就去請懷爾德·鮑勃得啦。”


    在廣播節目剛開始時,畢利舉起手來想發表意見,但沒有被同意立即講話。其他的人在他的前麵發言了。其中一個人說,把小說埋葬了就太平了,可是一個弗吉尼亞人在一八六五年的一百年以後卻寫了一本什麽《湯姆叔叔的小屋》1。另外一個人說,許多讀者在他們的頭腦中想象不出書裏描寫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情景,所以作家們必須按照諾曼·梅勒2的樣兒去做,在公眾表演他所寫的東西。主持人請大家就小說在當代社會可能起的作用發表意見。


    【1作者嘲笑評論家的無知,因為《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是康涅狄格州人。小說成於1853年。】


    【2諾曼·梅勒(1923—),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


    一個批評家說:“為雪白的房間裏提供色彩。”


    另一個批評家說:“藝術地描寫噴氣機。”


    還有一個批評家說:“教導小官員們的妻子買什麽東西和在法國餐館裏的舉止風度。”


    接著,畢利得到發言的機會。他用訓練有素的聲音,娓娓動聽地講起來了,講到飛碟,蒙塔娜·懷爾德赫克和其它等等的東西。


    在廣告節目時間,他被叫出播音室。他回到旅館,在連接他床的“魔指”機器裏丟進一角五分錢便睡著了。接著他進行時間旅行,回到了541號大眾星上。


    “又時間旅行啦?”蒙塔娜問道。這是屋子裏的一個人造的夜晚。她正在喂小孩奶。


    “嗯?”畢利回道。


    “你又進行了時間旅行,我總是能猜得出的。”


    “嗯。”


    “這次你去過哪兒啦?沒去戰場。這我也是能猜得出的。”


    “紐約。”


    “大蘋果。”


    “呃?”


    “大家通常叫紐約是大蘋果。”


    “哦。”


    “你看了戲或電影嗎?”


    “沒有,我繞著時代廣場走了一遭,買了基爾戈·特勞特寫的一本書。”


    畢利漫不經心地說他看了她演的一部分黃色電影。她的反映也是漫不經心的,因為在541號大眾星上,可以隨心所欲,想到什麽講什麽。


    “是的——”她說,“我聽說過你在戰時的情況,聽說過你那時扮演的是怎樣的個小醜,還聽說過那位中學教員被槍斃的情況。


    他同行刑隊演了一次黃色電影。”她把嬰兒的嘴從一個xx頭換到另一個xx頭。


    一陣沉默。


    “他們又在玩弄時鍾啦。”蒙塔娜說時站起身來預備把嬰兒放到小床上。她講的是動物園的看守人正在撥屋裏的電鍾,使電鍾忽快忽慢,通過望孔觀察這對地球人的舉動。


    榮塔娜懷爾德赫克的脖子卜有一根銀項鏈。掛在她的二個rx房之間的是一隻心形金屬小盒,盒子裏保存了她的醉鬼母親的一張照片,模糊不清,看不清她原來的樣子。在金屬小盒的外邊刻了幾行字:上帝賜我以從容沉著,去接受我所不能改變的事物;以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事物;以智慧,常能辨別真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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