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瓦特縣,這塊埃利奧特打算用博愛和同情來繪製的畫布,是一塊長方形的土地。在這塊土地上,其他人———主要是羅斯瓦特當地人,早已做了一些非常令人驚異的設計了。埃利奧特的先人們曾經希望蒙德裏安來幫忙。這條道路有一半是東西向的,另一半是南北向的。將這個縣分為兩半的是一條就到邊界為止的長十四英裏的汙濁的運河。這是埃利奧特的曾祖父所作的一點貢獻,原設想是以招股和發行債券的方式修建一條連接芝加哥、印第安納波利斯、羅斯瓦特和俄亥俄河的運河。現在運河裏麵長著美洲魚、黑翻車魚、鮭魚、翻車魚和鯉魚。蚯蚓就可以用來出售給那些愛好到這兒來捉魚的人。


    許多蚯蚓商人的祖先都是羅斯瓦特州際通航運河的股票和債券的持有人。在這個計劃徹底垮台之後,他們之中有些人喪失了他們的農場,而這些農場都給諾亞·羅斯瓦特買過來了。本縣西南角上的一個烏托邦公社———新安布洛西亞,盡其所有投資到運


    河上,結果全光了。他們都是德國人,共產主義者和無神論者,奉行團體結婚,絕對誠實,絕對純潔和絕對的愛。現在他們都四處星散了,就像曾經代表他們在運河方麵財產的那些一文不值的紙片一樣。他們的離開沒有任何人感到惋惜。他們對本縣僅存的一個貢獻,就是直到埃利奧特的時代,他們的仍然搞得還不錯的釀酒廠,現在成了羅斯瓦特的金標安布洛西亞啤酒廠的廠址。在每個啤酒瓶的商標上,都有一張安布洛西亞人一心一意想要建設的人間天堂的圖片。這個幻想城市裏有著尖塔,塔頂上有避雷針。天上布滿了可愛的小天使。


    羅斯瓦特鎮處於整個縣的中心位置。鎮的正中心是一個巴台農神廟,用的是結實的紅磚,還有柱子等等一切東西。廟頂是綠色銅皮做的,運河就從中穿過,在以往繁榮的日子裏,紐約中心鐵路、蒙農鐵路和鎳板鐵路等也經過這兒。到埃利奧特和西爾維亞在這裏定居下來的時候,就隻剩下運河和蒙農鐵路的鐵軌了,蒙農已經破產,鐵軌也早已破得難以入目。


    巴台農神廟的西側,是老羅斯瓦特造鋸公司,同樣是紅磚綠屋頂。它的屋脊斷了,在窗戶上沒有安玻璃。這裏是燕子和蝙蝠的新安布洛西亞。它的塔樓的四麵鍾都沒指針了。它的大型銅汽笛都給鳥巢堵滿了。


    巴台農神廟的東側是縣法院,也是紅磚綠屋頂,它的塔樓和老造鋸公司的一樣。塔樓四麵鍾的三麵還有指針,但是不走動了。在這所公共建築的地下室裏,一家私營企業胡裏胡塗地開始搞了,就像一顆壞牙的牙根膿腫一樣。它搞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霓虹燈招牌,叫作“貝拉美容室”。貝拉體重三百四十磅。


    法院的東邊是塞謬爾·羅斯瓦特退伍軍人紀念公園。它有一根旗杆和一塊光榮牌。光榮牌是一塊四乘八的漆成黑色的室外用膠合板。它掛在管子上,在頂上有一個兩英寸來寬的三角屋頂。上麵有所有為國而犧牲的人的名字。


    另一座建築物是唯一的磚石結構,用作羅斯瓦特大廈和馬車房。它坐落在公園東頭的一個人工堆積的台地上,四周圍是鐵刺籬笆和諾亞·羅斯瓦特紀念中學,即“戰鬥的造鋸工”球隊的大本營。中學的南邊又與公園相鄰。公園的北麵是老羅斯瓦特歌劇院,它像一個極易著火的結婚蛋糕,已被改為消防站。再剩下的就都是些破破爛爛的房子、棚戶、酗酒、無知和愚蠢,因為羅斯瓦特所有的健康、忙碌和有知識的人物都離開了這個縣府的所在地。


    新的羅斯瓦特造鋸公司,一色黃磚,沒有窗戶,坐落在羅斯瓦特和新安布洛西亞中間的一塊玉米地裏。它有一條紐約中央鐵路的新敷設的閃閃發光的支線,還有一條吱吱作響的雙道公路,它距離縣府所在之地有十一英裏遠。在它的附近,是羅斯瓦特汽車旅館和羅斯瓦特滾球場,還有巨型的穀物提升機和牲畜欄,這裏就是羅斯瓦特農場的水果發運點。那些從事必不可少的工作的、少數高薪的農學家、工程師釀酒師、會計師和管理人員就住在新安布洛西亞附近的另一塊玉米地的豪華的莊園住宅裏。這些住宅形成了一個防禦圈。這個居民區的名字,不知為了什麽,叫作‘阿馮代爾’。所有的住宅都有煤氣照明的室外就餐處,是用以前鎳板鐵路的枕木建造的。


    埃利奧特對於阿馮代爾的潔淨體麵的人們來說就像一個立憲君主。他們都是羅斯瓦特公司的職員,他們經營的財產都是屬於羅斯瓦特基金會的。埃利奧特無法命令他們的任何事———但他是確實無疑的國王。阿馮代爾對此是清楚的。


    所以,當埃利奧特國王和西爾維亞王後在羅斯瓦特大廈住下來的時候,各種無恥的東西,邀請啦,拜訪啦,恭維信啦,電話啦,好似大雨傾盆一樣。但是,全部都碰了軟釘子。埃利奧特要求西爾維亞在接待一切富有的客人時,要偽裝成一副很淡的,溫不經心的又似乎文致彬彬的樣子。每個從大廈裏走出來的阿馮代爾的婦女都是板著麵孔,據埃利奧特興致勃勃地看著,就好像她們的屁股裏給塞進了一條酸黃瓜。


    有趣的是,阿馮代爾的向上爬的專門家們,竟然能忍受埃利奧特怠慢他們的理論根據———因為羅斯瓦特就是比他們高一等。


    他們甚至在不斷的討論中還對這套理論大加讚賞。他們渴望得到權威性的,上層社會的諂上欺下的教育,看起來埃利奧特和西爾維亞正是給他們上這種課程的人。


    但是,國王和王後卻從羅斯瓦特縣國民銀行的潮濕的地下庫房內,把羅斯瓦特家族的水晶玻璃、銀器和金器都取了出來,開始舉辦奢侈的宴會,招待低能蠢貨、墮落分子、挨餓的和失業者。他們一點也不疲倦地聽取那些無論從什麽標準看都是活不如死的人們的畸形的恐懼和夢想。他們愛這些人,並把一些金錢給他們。


    他們唯一的與慈善無關的社交活動就是和羅斯瓦特誌願消防隊的關係。埃利奧特很快就被擢升為消防隊副官,西爾維亞也被選為婦女輔助隊的主席,雖然西爾維亞以前從未碰過滾球,但是也當上了婦女輔助隊的滾球隊隊長。


    阿馮代爾對於君主的冷淡時而表示尊敬,繼而又轉變成懷疑和瞧不起,然後又變得粗暴。獸行主義、酗酒、通奸、自負等急劇上升。阿馮代爾在談起國王和王後的時候,語調就像用帶鋸拉鍍鋅鐵皮一樣刺耳,就像才剛將一位暴君推翻了似的。阿馮代爾再也不是一個還在向上升的年輕管理人員的居留地了。現在住的都是真正的統治階級的非常有生氣的成員。


    五年以後,西爾維亞精神崩潰了,放火把消防站燒毀了。阿馮代爾共和分子對羅斯瓦特王權分子發展到了虐待狂的地步,阿馮代爾放聲大笑了。


    西爾維亞被埃利奧特和消防隊長查理·沃默格蘭姆送到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家私人精神病院。他們用隊長的一輛紅色亨利型汽車送去的,在車頂上裝有一個報警器。他們把她交給了一位年輕的精神病專家艾迪·布朗醫生。此人後來因她的病情報告而出了名。在這篇報告中,他稱埃利奧特和西爾維亞為“!先生和!夫人”,稱羅斯瓦特鎮為“美國老家”。他杜撰了一個新詞給西爾維亞的病“"#$#%&’%()*&#”(樂善好施悲劇症),據他說,這意思是:“對命運不如自己的人們的苦難的神經質性冷漠。”


    諾曼·姆沙利現在讀著布朗博士的論文。這篇論文同樣也收藏在麥克阿利斯特、羅賓特、裏德和麥克基事務所的機密案卷裏。他的眼睛潮潤、溫柔而空漠,他的眼睛強迫著他像觀察世界那樣去讀這篇文章,就像透過一誇脫橄欖油一樣。


    他讀道:


    "#$#%&’%()*&#是意誌的其餘部分對過分活躍的良心的壓抑。“你們得聽從我的。”良心就是這樣對精神的其它過程下的命令。


    其它過程照此辦理了一陣子,發現良心仍不滿意,仍在繼續厲聲叫喊,而且它們也發現,良心不會對外部世界的無私有改善。


    最後它們終於反叛了,它們把獨斷專橫的良心推翻,打入地牢,並且把這個黑暗地牢的出人口蓋上焊死。它們再不聽從良心了。在這個可愛的靜默中,精神諸過程著手尋找一位新的領袖。這位領袖在良心受到禁錮的時期內迅速露麵了。的確露出了自私自利。出頭露麵的自私自利給大家打出了一麵旗幟,大家看了都很高興。它實際上就是一麵黑白的海盜旗,在骷髏和交叉的骨頭下麵有這樣幾個字:“去你媽的,傑克,我做自己的。”在我看來———布朗博士寫道,而諾曼·姆沙利則垂涎欲滴地讀著———把!夫人的吵吵鬧鬧的良心再釋放出來是不明智的。在她還是像伊爾澤·柯赫一樣毫無心肝的時候就把她放走,我也是不會感到滿意的。於是,我製定了以下的治療目標:繼續保持良心受到禁閉,但是把地牢的蓋子稍稍揭開一點點小縫,以便勉強可以聽到這位囚徒的呼喊聲。通過化學治療和電刺激的反複試驗和失敗,這個目標我是達到了。我並沒有驕傲,因為我使一個深沉的女人變成了一個膚淺的女人。我堵住了她與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相溝通的地下河流,而使她僅僅滿足於成為一個三英尺寬、四英寸深的淺水塘,經過氯氣處理,已經呈現著藍色。


    偉大的醫生!


    偉大的療效!


    此外,醫生還必須挑選出一些典範,用以確定究竟讓!夫人有多少內疚和憐憫感而又不致出危險!這些典範都是些享有一切都正常的聲譽的人。本治療者,在本時本地對正常人的一番苦心調查,不得不得出結論,一個在繁榮的工業化社會的上層搞得滿不錯的正常人,是幾乎聽不見他的良心的呼聲的。


    於是,一個有理智的人會判斷,我宣布發現一種新的病症,"#$#%&’%()*&#,是胡說八道,因為實際上它在健康的美國人當中,比如說吧,就像鼻子一樣不足為奇。為自己我要進行如下辯護:


    "#$#%&’%()*&#是這樣一種病,一旦那種極其個別的,生理上已經成熟,而仍然喜愛並且希望幫助他們的同胞的人得了這種病,將是非常厲害的。


    我唯一治過的病例。我也沒有聽說過有任何其他人治療過這種病例。就我所見,我僅發現還有另外一個人具有這種"#+$#%&’%()*&#崩潰的潛在可能性。此人,當然就是!先生。他已是這樣深深地陷入激情之中,一旦他發作了"#$#%&’%()*&#,我認為,在我們來得及對他進行治療之前,他一定會自殺的,或者也許會殺死上百個人,然後像一條瘋狗一樣被打死。


    治療,治療,治療。


    偉大的治療!


    !夫人,在我們的保健中心經過治療並在治愈之後,表示了一個願望,在青春美貌消逝以前,“出去換換環境,快活快活,好好過些好日子”她的容貌仍然是驚人的美麗,依然有著非常的嫵媚,這些本不是她應有的。


    她不願意和家鄉或!先生發生任何關係,並且宣布要到歡樂的巴黎去,到她快活的老朋友那裏去。她說去買新衣服,去跳舞,跳呀,跳呀,直跳到最後昏倒在一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的陌生人的懷抱裏,最好是一位雙重間諜的懷抱裏。


    她經常把丈夫稱為“我的邋遢酒鬼南方大叔”,不過從來沒有當他的麵這樣稱呼過。她並不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是,每當她丈夫來看她———每周他來三次———她卻裝腔作勢地表現出偏執狂的病態。克拉拉·波的幽靈!她會擰他的麵頰,哄他來吻她,而對這些親吻卻又格格笑著躲開了。她告訴他,她要到巴黎去幾天,看看她的親愛的家庭,她會在他還沒有覺察到之前就回來的。她讓他與她道別,並代她向在老家的她親愛的貧困的朋友們轉達她的愛意。


    !先生沒有受騙。他到印第安納波利斯機場為她送行,當飛機在天空中成了一個小點的時候,他對我說道,他再也見不著她了。“她肯定看上去很高興,”他對我說,“她回到那裏,和那些她本來就應有的好夥伴呆在一起,肯定會過得很快活的。”


    他兩次用了“肯定”這個詞,使人聽起來非常刺耳。我憑直覺就感覺到他要用這個來刺我了。果然,他說,“有許多事情肯定是由你造成的。”


    我從這位婦女的父母處得知———他們是公開對!先生很不感興趣————他經常寫信和打電話來。她壓根不拆開他的信。她不願接他的電話。和!先生所希望的一樣,她確實過得很快活,他們對此非常滿意。


    預後:不久就會再發作一次精神崩潰。至於!先生,他肯定也有病,因為他肯定和我所認識的人不一樣。他不願意離鄉背景,隻作很短距離的旅行,最遠到印第安納波利斯,再也不會遠了。我懷疑他不能離開老家。是什麽原因?


    說句完全反科學的話,而一個治療學家在經手像這樣的病例之後,科學也變得令人作嘔了:他的歸宿就在此處了。


    這位高明的醫生的預後判斷是正確的。西爾維亞成了受人歡迎和很有影響的乘噴氣機環球旅遊的常客,而且學會了許多種扭擺舞。她以羅斯瓦特公爵夫人的頭銜而知名。許多人向她求婚,但是她太快活了,絕對沒想過婚嫁。她在一九六四年七月身體又垮了。


    她在瑞士治療,六個月以後出院了,沉默寡言,鬱鬱寡歡,差不多又是令人忍受不了的深沉。埃利奧特和羅斯瓦特縣的可憐的人們在她的良心中重新占據了地位。她想回到他們那裏去,倒不是出於懷念,而是出於一種責任感。她的醫生警告她,回去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他勸她留在歐洲,和埃利奧特離婚,為她自己創造一個安靜而有意義的生活。


    因而,一個非常文明的離婚訴訟劇開始上演了,舞台監督是麥克阿利斯特、羅賓特、裏德和麥克基事務所。


    現在到了西爾維亞飛赴美國辦理離婚的時候了。一個六月之夜,在埃利奧特的父親,李斯特·阿姆斯·羅斯瓦特參議員的華盛頓的公寓裏,安排了一次會議。埃利奧特沒有在場。他不願意離開羅斯瓦特縣。到場的有:參議員西爾維亞,年事已高的律師瑟蒙德·麥克阿利斯特及其行事謹慎的年輕助手姆沙利。


    會議是在坦率、感傷、寬恕、有時是歡鬧的氣氛中進行的,但基調是灰色的。並且備有白蘭地酒。


    “在他心中,”參議員說,手裏轉動著他的矮腳酒杯,“埃利奧特並不比我更喜歡那些糟糕透頂的人。如果他不是那樣成天醉醺醺的話,他不可能喜愛他們的。我曾提過,我現在還要這樣說,這基本上是一個酗酒的問題。如果埃利奧特把酒戒掉,他的那種對人類垃圾桶桶底的想入非非的熱情就會消失掉。”


    他輕拍著手,搖動他蒼老的腦袋。“要是生了一個孩子就好了!”他是聖保羅和哈佛出身的,但是他喜歡用羅斯瓦特養豬場農民的斷了弦的琴似的土音腔調講話。他摘下他的鋼邊眼鏡,用痛苦的藍眼睛盯著他的兒媳婦。“要是啊!要是啊!”他又戴上眼鏡,無奈地攤開兩隻手。他手上像美洲烏龜一樣滿是斑點。“羅斯瓦特家族顯而易見要完蛋了。”


    “羅斯瓦特家還有其他的人呢。”麥克阿利斯特輕輕地提醒道。姆沙利坐不住了,因為他原來就是很快要作這些人的代表的。“我說的是真正的羅斯瓦特!”參議員狠狠地喊道,“皮斯昆土依特真該死!”羅德艾蘭州的皮斯昆土依特,一個海濱休養地,正是這個家族的另一支的所在地。


    “一個貪婪的家夥的筵席!貪婪的家夥的筵席啊!”參議員呻吟著,身軀扭動著,用一種受虐狂的情緒,幻想著羅德艾蘭州的羅斯瓦特是如何拾取印第安納州的羅斯瓦特的骸骨的。他幹咳了起來。這咳嗽使他有點窘。他是一個老煙鬼,與他兒子沒有兩樣。


    他走到壁爐架旁邊,注視著那上麵放著的一張埃利奧特的彩色照片。這張照片是二次大戰結束時照的。照片上是一個戴著不少勳章的步兵上尉。“多利索,多高大,多意誌堅強呀———多利索,多利索啊!”他咬緊牙齒,那瓦一般的牙齒。“一個多麽高尚的頭腦現在被搞垮了呀!”


    他在身上抓搔,雖然他並不癢。“他近來是太虛胖,麵色太難看了!大黃餅的顏色還比他臉色健康一些!不脫內衣睡覺,盡吃土豆片等簡單的飯食,喝南方康福特和羅斯瓦特金標安布洛西亞啤酒。”他用指甲刮著那張照片。“他呀!他呀!埃利奧特·羅斯瓦特上尉———銀星勳章、銅星勳章、士兵勳章和加徽的紫心獎章獲得者!賽艇冠軍!滑雪冠軍!他呀!他呀!我的上帝———生活有多少次都對他說好,好,好!成百萬的美元,數百個優秀的朋友,世上少有的最漂亮、最聰敏、最有才能、最溫柔可愛的妻子!高大而瀟灑的身軀上長著高貴的受過極好教育的頭腦。但是當生活隻對他講:好,好,好的時候,他如何回答?


    “不,不,不。”


    “為什麽?有誰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沒人回答。


    “我曾經有過一個堂姐妹———一個洛克菲勒,”參議員說道,“她坦白地告訴我,她十五、十六、十七歲的時候,什麽別的話都不說,就隻說:‘不,謝謝你。’對一個這樣年紀和地位的女孩子,這倒不錯。但是對一個男性的洛克菲勒,這就是一個糟糕的令人不快的品質了。而且,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對一個男性羅斯瓦特更是一個不合適的缺點了。”


    他聳了聳肩膀。“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確實有了一個男性羅斯瓦特。他對生活給予他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說‘不’。他甚至不願意再住在大廈內了。”埃利奧特在確知西爾維亞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以後,就搬出了大廈,到辦公室去住了。


    “他隻消揚眉示意就可能當上伊利諾斯州的州長。甚至隻消花點兒氣力,就可能當上美國總統。那麽,現在他是個什麽人?我問你們,他是個什麽人啦?”


    參議員又咳嗽了,然後接著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一個公證人,朋友們和鄉親們,這個公證人的任期將結束。”這倒是對的。在他的整天忙亂的辦公室的人造纖維板貼麵的牆上,掛著的唯一的官方文件就是他的公證人的任命狀。


    所以,在許許多多帶著自己的困難來找他的人當中,除去其它千頭萬緒的事情之外,就有很多人為了他們的簽字,而來找一個公證。


    埃利奧特的辦公室在美因大街上,磚建築巴台農神廟東北的一個街段,羅斯瓦特修建的新消防站的對街。這是一個硬加上去的閣樓,橫跨一家午點鋪和一家酒店。一共就兩個窗戶,都是狗舍式的屋頂窗。一個窗戶外麵有一個招牌,上麵寫的是“請喝”,另一個外麵的招牌上寫的是“啤酒”。這兩個廣告牌都是電氣化的,並且全是閃光裝置。就在他的父親在華盛頓慷慨激昂地大叫他,他,他的時候,埃利奧特正睡得如小孩般,廣告牌也已在一明一滅地閃著光。


    他的嘴彎得像愛神丘比特之弓,口裏輕輕地不知念叨些什麽,他翻了個身,又打起呼嚕。他是一個發了福的運動員,一個大塊頭,六英尺三英寸高,二百三十磅重,膚色蒼白,頭頂上有一撮稀疏的頭發,四周光禿禿。他亂七八糟地套著一件皺得一塌糊塗的戰時剩餘物資長內衣。在他的每扇窗戶上,以及在他的底層的街門上,都用金字寫著下列幾個字:


    羅斯瓦特基金會


    我們能為您提供什麽服務?


    埃利奧特甜甜地睡著,雖然向前困難重重。


    就說這間小小的肮髒辦公室的廁所裏的馬桶吧,似乎運氣特別不好。它歎息,哭泣,它咯咯地訴說著,它快要給淹沒了。馬桶的水箱上堆滿了罐頭食品,納稅報表和《國家地理》雜誌。一隻碗和一把湯匙泡在洗臉池的冷水裏。麵盆上方的藥櫃門大開著,裏麵塞滿了維生素、頭疼片、痔瘡膏、通大便的藥和鎮靜藥。這些藥,埃利奧特都經常服用。但這不單是屬於他一人的。它們也是為那些來看他的那些似病非病的人用的。


    對待這些人,愛、體諒和少許一點錢是不夠的,他們還是要要藥。


    滿眼都是紙———納稅報表、退伍軍人管理局的表、年金表、救濟表、社會保險表、假釋表。這邊一堆,那邊一堆,形成了一堆堆沙丘似的文件堆。在文件堆之間,紙杯四處都是,空的安布洛西亞罐頭,香煙屁股和空的南方康福特瓶子。


    用圖釘按在牆上的是埃利奧特從《生活》和《觀察》雜誌上剪下來的圖片。這些圖片現在正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涼風中沙沙作響。埃利奧特發現有些圖片能鼓舞人們的情緒,尤其是小動物的圖片。他的客人們也喜歡驚人事故的圖片。宇航員使他們感到膩味。他們喜歡伊麗莎白·泰勒的照片,原因是他們怨恨他,感到比她高出了許多。他們喜歡的人物是亞伯拉罕·林肯。埃利奧特想向他們介紹托馬斯·傑斐遜和蘇格拉底。但是來的人第二次來的時候老是記不住誰是誰。“這到底誰是誰呀?”他們習慣這麽問。


    這間辦公室曾一度屬於一個牙醫,除了街上進來的樓梯外,這位前任占有人沒有留下什麽痕跡,這位牙醫在樓梯每一級上都釘上了一塊錫牌,每個牌子都是宣揚他的服務的某個方麵。那裏還有哪些牌子,但是埃利奧特把字都用漆塗上了。他寫上了新的內容,一首威廉·布萊克的詩。這首詩就呈現在下麵,為了適應題目點斷了十二個台階:


    主持我降生的天使說道,


    “小東西,快樂和歡笑的產物,去愛吧


    而無須左乎塵世上任何事物的幫助。”


    在樓梯的最底下的一級,是參議員本人親自在牆上寫下的他的反駁,也是布萊克的另一首詩:愛情隻尋求自我愉悅束縛別人以供自己歡娛歡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不顧上天的譴責卻建造了一座地獄回過頭來再說華盛頓的事。埃利奧特的父親正在大聲詛咒著:他說埃利奧特還是死了更好。


    “我———我有一個相當簡單的主意。”麥克阿利斯特說。“你上次的簡單的主意使我丟掉了八千七百萬美元。”


    麥克阿利斯特悄然一笑,表示他並不會為建立基金會而後悔。它不管怎麽說正是起到了預定要起的作用,使這筆錢得以父傳子,稅官卻什麽都收不到。麥克阿利斯特原就不可能保證他的這位兒子一定會克紹箕裘。“我想建議埃利奧特和西爾維亞再作一次最後的和解的努力。”


    西爾維亞搖搖頭。“不,”她輕聲說,“我很遺憾,不。”她蜷縮在一個高背椅子裏。她將鞋子脫掉。她的臉是一個毫無瑕疵的白中帶青的鴨蛋形,頭發漆黑。她的眼睛下麵有黑圈。“不。”


    這當然是一個醫生的決定,而且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她第二次發病和恢複並沒有能使她回複到早期在羅斯瓦特縣的那些日子的西爾維亞。很明顯地這是使她成為一個具有新個性的人,即與埃利奧特結婚以來的獲得第三個個性的人了。這第三個個性的人的核心是一種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一種受到窮人憎惡的羞辱感,對埃利奧特個人衛生而受到憎惡的羞辱感,和類似自殺的願望:願望擺脫自己的反感情緒,願望回到羅斯瓦特,願望在一個正義的事業中很快死去。


    因此,她就是以這種自覺的,按醫生規定的,對全麵犧牲的表麵的反對,又說了一遍:“不。”


    參議員一下子把埃利奧特的照片從壁爐架上掃了下去。“沒有人可以責怪她,再去和那個我稱之為兒子的醉鬼吉卜賽人睡一次嗎?”他對他的最後那句形象化的粗話表示抱歉。“一個失去了希望的老年人有一種傾向,喜歡粗魯而準確。我請求你可以原諒我。”


    西爾維亞低下了她那可愛的頭,隨即又將頭抬起來了。“我不是這樣看他的————一個醉鬼吉卜賽人。”


    “我確實就是這樣看的。每次我必須看他的時候,我總是自己想:‘好一個傷寒病流行區啊!’不要怕傷害我的感情,西爾維亞。我的兒子根本就不配有一個正經女人。他自認倒黴,隻配有妓女、托病開小差的、皮條客和小偷的假仁假義的忠誠友誼。”


    “他們沒你想象中的壞,父親。”


    “據我看,這正是他們投合埃利奧特胃口的地方,他們絕對沒有什麽好處可言。”


    西爾維亞,以前已經患過兩次精神分裂症,以後又沒有一個明確的理想,現在輕聲地說著,就好像醫生要囑咐的那樣,“我不想爭辯。”


    “你不放棄為埃利奧特辯護?”


    “是的。如果我今天晚上對別的事情說不清楚,至少我要把這點說清楚:埃利奧特現在做的事是對的,他做的事是美好的。我隻不過是不夠堅強,或者是不夠好,因而不能再呆在他的身邊。錯誤在於我。”


    一種痛苦的漠然,然後一種無能為力的表情出現在參議員的臉上。“給我說一件埃利奧特所幫助的那幫人的好處吧。”


    “我說不上。”


    “我認為沒有。”


    “這是個秘密。”她說了,被迫進行辯論,但祈求著辯論就此結束。


    參議員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是多麽無情,他繼續追問下去。


    “現在這裏都是朋友————也許你給我們講講這個偉大的秘密是什麽。”“這個秘密就是,他們是人。”西爾維亞說。她一個人一人地掃視過去,想看出一點點理解的表示。絕對沒有。她掃視的最後一張麵孔是諾曼·姆沙利的。姆沙利給了她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貪婪而色情的微笑。


    西爾維亞突然告退,走進浴室,哭了。


    現在,羅斯瓦特鎮響起了雷聲,嚇得一條斑皮狗由於心理狂犬病從消防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到了街中心這條狗停了下來,發著抖。路燈很昏暗,而且相距又很遠。其它的燈光僅有法院地下室的警察局門口的一盞藍燈,消防站門口的紅燈和造鋸城肯迪食堂對街的電話亭的一盞白燈,這個公共汽車站同時也是食堂。


    霹靂一聲。閃電使得所有的東西都成為藍白色鑽石的樣子。狗跑到了羅斯瓦特基金會的門口,狂呔不停又狂抓不止。樓上,埃利奧特還在睡。他的那套半透明的晾幹自挺的襯衫,掛在天花板的掛鉤上,像個鬼影似的在晃蕩著。


    埃利奧特隻有一件襯衫。他隻有一套衣服————一套邋遢的、雙排扣藍白條子衣服,現在就掛在廁所門把手上。這是一件縫製極好的衣服,盡管破舊,但仍然完好。這是埃利奧特早在一九五二年在新澤西州新埃及和一位誌願消防隊員換來的。


    埃利奧特隻有一雙鞋,黑顏色。鞋上有一處龜裂。這是一次試驗所造成的。埃利奧特有一次試驗用約翰遜廠生產的“格洛!柯特”擦皮鞋哩。這是一種地板蠟,不用作擦皮鞋。一隻鞋放在


    他的書桌上,另一隻則在廁所裏洗臉池的邊緣上。每隻鞋子裏都塞了一隻紫醬色尼龍短襪,且均有吊襪帶在其上。在洗臉池邊緣上的那隻鞋裏,襪子的吊襪帶的一端浸在水裏。由於神奇的毛細管作用,吊襪帶和襪子會濕潤了。


    這間辦公室內唯一色彩鮮豔而又是新的東西,除了那些雜誌上的畫片不算,是一個大型的泰德箱,用作洗衣非常妙,還有一件黃色油布雨衣和一頂誌願消防隊員的紅帽盔,就掛在辦公室的門附近的釘子上。埃利奧特是消防隊的副官。他本可很容易就弄個隊長或是主任當當,因為他是一個極為熱心而且熟練的消防隊員,而且他還給過消防隊六輛新救火車。他堅持不要那個高於副官的職銜。


    埃利奧特由於除了出去救火之外,是從來不離開他的辦公室的,所以所有的火警報告都是打給他。這就是他的小屋子裏之所以有兩部電話機的緣故。基金會用黑色的那部。紅色的那部是火警電話。一旦來了火警電話,埃利奧特就按一下他的那張公證人任命狀下麵牆上的紅色按紐。這個按紐就啟動消防站屋頂上的一個圓罩下麵的世界末日式的電喇叭。這個電喇叭是埃利奧特付的錢,連同圓罩。


    又是一個震耳欲聾的響雷。“啊,啊———啊,啊。”埃利奧特說著夢話。


    他的那部黑色電話就要響了。埃利奧特在鈴響第三次時就會醒過來接電話的。他會講不管什麽時候對什麽人都講的那句話:“我是羅斯瓦特基金會。能為你做點什麽嗎?”


    參議員總是以為埃利奧特是在和一些犯罪分子交往。他錯了。埃利奧特的大多數求助者都還沒有這個膽子和腦子搞犯罪活動。可是,埃利奧特在他的求助者是些什麽樣的人的問題上,同樣也是錯誤的,特別是當他和他的父親,他的銀行家,他的律師進行辯論的時候。他總是說他所要幫助的那些人和普通人一樣,這些人的上幾代曾經清除叢林,排幹沼澤,修築道路,他們的兒孫在發生戰爭時成了步兵的骨幹,等等。經常靠埃利奧特接濟過日子的人們,比他們弱也笨。比如說吧,到他們的兒子該服兵役的時候,一般總是由於智力、道德和身體不合格等原因而給退了回來。


    在羅斯瓦特的窮人當中,也有一些硬漢,由於自尊心的緣故,不和埃利奧特接近,不願領受他的不分青紅皂白的博愛。他們居然有勇氣走出羅斯瓦特縣,到印第安納波利斯、芝加哥或者底特律去找事做。當然,很少有人能在這些地方找到穩定的工作,無論怎樣,至少他們是試過了。


    那位馬上就要弄響埃利奧特的黑色電話機的求助者,是一位六十八歲的老處女。此人不管是按哪種人的標準衡量,都蠢到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她名叫狄安娜·蒙恩·格蘭浦斯。從來沒有一個人喜愛過她,而且也確實沒有理由要人家喜愛她。她長得又醜,又蠢,而且令人生厭。在很難得的場合,她必須作自我介紹時,總是自報全名,接下來就是一套關於她降生人世的乏味之極的神秘方程式:


    “我的母親是一個蒙恩,我的父親是一個格蘭浦斯。”


    這位格蘭浦斯和蒙恩的雜種是用花磚築成的羅斯瓦特官邸的一位仆人。這個官邸是參議員的正式住址,事實上,哪一年他也沒有在這裏住過十天以上。每年,在餘下的三百五十五天裏,這二十六間房都歸狄安娜自己一個人。她一個人打掃了又打掃,甚至想找一個把房子弄髒的人來加以責怪,也辦不到。


    當狄安娜一天的事幹完以後,她就回到羅斯瓦特的可容六輛車的車庫樓上的一間房內。車庫內僅有的車子是一輛架在木塊上的一九三六年福特敞篷旅行車。除此之外還有一輛紅色的三輪車,一個火警鈴掛在地上。這輛三輪車還是埃利奧特小時候玩的。狄安娜做完了事以後,她就坐在她的房間內,聽她的那個破爛的綠色塑料外殼收音機,要麽就是瞎擺弄她的聖經。她不認識文字。她的那本聖經也已磨得破破爛爛。在她的床邊桌子上有一台白色的電話機,就是通常所謂的公主電話機。這是她從印第安納貝爾電話公司租來的,月租七十五美分,此外還有正常的維修費用。


    響起了一聲大霹靂。


    狄安娜大喊救命。她是該叫喊的。她的父母親是在一九一六年的一次羅斯瓦特木材公司的野餐上被雷打死的。她堅信,雷也會打死她的。而且因為她的腰子老是痛,她認為雷電肯定會擊中她的腰子。


    她一把抓起她的公主電話。她撥了她平生所撥過的唯一的電話號碼。她邊抽泣邊嗚咽,等著電話對方的那個人來接電話。


    此人就是埃利奧特,他的聲音很甜,像慈父一般———就像大提琴最低音符那樣富有人情味。“我是羅斯瓦特基金會。可以為您效勞嗎?”


    “電又跟著我來啦,羅斯瓦特先生,我不得不打電話,我嚇死了!”


    “你什麽時候打電話來都行,親愛的。我在這裏就是幹這個的。”


    “電這次真的要打中我了。”


    “哦,這個電真該死。”埃利奧特的生氣是真的。“這個電真使我惱火極了。它總是這樣折磨你。這不公平。”


    “我倒希望它一下子打死我算了,而不要像這樣子老談來談去的。”


    “如果真的這樣,親愛的,這個鎮子就會成為一個非常悲慘的市鎮啦。”


    “誰會關心呢?”


    “我會關心的。”


    “你關心所有人。我是說還有其他人嗎?”


    “好多好多人啦,親愛的。”


    “一個蠢老女人———六十八歲了。”


    “六十八歲是一個妙齡喲。”


    “六十八歲對一個一輩子也沒有享受一件好事的人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喲。我沒碰到過一件好事,怎麽回事呀?當好好上帝分發智力的時候,我正呆在門背後呢。”


    “絕對不是那樣!”


    “好好上帝在分發強壯、美麗的身軀的時候,我也正在門背後。就是在年輕的時候,我也跑不快,又不可跳躍。我從來沒有感覺十分好過,一次也沒有。我從小就有脹氣,踝關節腫脹和腰子痛,而且,好好上帝在分發金錢和好運道的時候,我也在門背後呆著。當我大著膽子從門背後走出來,輕輕地說:‘主啊,主啊,親愛甜蜜的主啊,這裏還有我這個小老東西呢————’什麽好東西都沒留下。他隻好拿了一個老幹土豆給我做鼻子,給了我一頭像鋼針的頭發,給了我一副牛蛙的嗓子。”


    “根本不是牛蛙的嗓子,狄安娜,是副可愛的嗓子。”


    “牛蛙的嗓子,”她堅持說,“在天堂裏就有這個牛蛙,羅斯瓦特先生。好好上帝本來是要送它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可是這個老牛蛙鬼得很:‘甜蜜的主啊!’這個老牛蛙說,‘假如你不管的話,我並不想很快降生。看起來一個青蛙在下界並沒有多大樂趣。’所以,上帝就讓這個牛蛙留在天堂到處亂蹦。在那裏,沒有要拿它作釣餌的,也沒有要吃它的大腿的。於是,上帝就把那個牛蛙的嗓子給了我。”


    又是一聲霹靂,使得狄安娜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我確實該說和牛蛙一樣的話!這個世界對狄安娜·蒙恩·格蘭浦斯也不是一個熱情的世界啊!”


    “好了,好了,狄安娜————好了,好了,”埃利奧特說,他拿起一瓶南方康福特,呷了一小口。


    “我的腰子成天痛得很,羅斯瓦特先生。它們就像一個燒紅的彈丸,而且是在慢慢通上電,在那裏滾來滾去,還帶著許多突出來的有毒的刀片。”


    “那絕對舒服不了。”


    “是不舒服。”


    “我多麽希望你去找個醫生看看你的該死的腰子,親愛的。”


    “我去過了。今天我去找了溫脫斯大夫,全部遵你的囑托。


    他簡直是把我當成了一條奶牛,他是一個酒鬼獸醫。他亂敲亂打我的身體,把我翻來滾去,同時一個勁莫名其妙地笑著。他說,但願羅斯瓦特的每一個人都有像我這樣的腰子才好呢。他說我的腰子病隻存在我的頭腦裏。啊,羅斯瓦特先生,此後,你就是我唯一的醫生了。”


    “親愛的,我不是醫生呀。”


    “我不管。你治好的絕症比整個印第安納的醫生加在一起所治的病還要多呢。”


    “好了,好了———”


    “唐·列昂納德長了十年的癤子,你都將其治愈了。納德·加爾文從小就有眼睛抽搐的毛病,你都治好了。珀爾·弗萊明來看過你以後,她就可以丟開她的拐杖了。聽了你的可愛的聲音以後,我的腰子也不痛了。”


    “我很高興。”


    “而且也不打雷和閃電了。”


    這是真的。現在隻剩下絕望憂傷的雨聲了。


    “那麽,你可以睡啦,親愛的?”


    “全是你的功勞。啊,羅斯瓦特先生,應該在市中心給你樹一尊大雕像,用鑽石、黃金、無價的寶石和純鈾製成。你用你偉大的姓氏,你的高尚的教育,你的錢和你母親教導你的美好的風度,完全可以在大城市裏大出風頭,和那些最大的大亨們坐卡迪拉克高級轎車進進出出,樂隊敲敲打打,人群歡騰。你完全可以在這個世界上高高在上,當你往下看可憐的老羅斯瓦特縣的我們這些單純、愚蠢的普通老百姓的時候,我們就像小臭蟲一樣渺小。”“行了,行了———”


    “你放棄了一個人所能要求的一切東西,就隻是為了幫助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心裏是有數的。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再見。”


    “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小小的警告信號”———羅斯瓦特參議員陰冷地對西爾維亞和麥克阿利斯特說道,“我錯過了多少次呢?我想,是全部。”


    “不要太責怪自己嘛!”麥克阿利斯特說。


    “如果一個人隻有一個孩子,”參議員說,“並且,這個家族一向又以造就不尋常的、意誌堅強的人物而知名,那麽,這個人應該用個什麽樣的標準,來評價其兒子到底是個怪物呢?”


    “不要太苛責自己嘛!”


    “我這一輩子都是在要求人們對他們自己的厄運進行自責。”


    “你還說過有特例呀?”


    “極少極少。”


    “這極少數之中就包括你。你屬於其中。”


    “我老是這麽想,如果在他小時候當消防隊的吉祥物的時候,不是那麽大肆轟動的話,埃利奧特也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上帝啊,他們簡直將他寵壞了———讓他坐在第一水泵手的位置上,讓他敲鍾———教他怎麽讓發動機熄火又點火,而使救火車發生回火,在他把消聲器都弄掉了的時候,又笑得不可收拾。他們當然都是滿口酒氣口羅————”他點點頭又眨眨眼。“痛飲和救火車———重返歡樂的童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每次我們一起離開的時候,我都告訴他,這裏是家———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他竟會蠢到這個地步,就真的相信了。”


    “我怪我自己不好呀。”參議員說。


    “說得好,”麥克阿利斯特說,“而且在你進行自責的時候,一定要認識到你要對埃利奧特在二次大戰時的一切遭遇負責。很明顯,那些消防隊員都呆在有煙的大樓裏的那件事是你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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