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惟一的兄弟,我的哥哥伯納德,當了二十五年鰥夫,四天以前,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五日早晨,在癌症長期一次次發作之後,沒有痛苦地死去了,享年八十二歲。他是阿爾巴尼的紐約州立大學大氣科學研究中心榮譽退休的高級研究科學家,也是五個有出息的孩子的父親。


    我七十四歲。我的姐姐艾麗絲如果活著的話已經七十九歲。在她四十一歲忍辱死去時,我說:“艾麗要是能長壽,一定是個可親可愛的老太太。”可惜沒有這樣的命。


    而伯納德則比較幸運。他過世的時候是個受人愛戴、和藹可親、滑稽而極富智慧的老家夥。他應該得到這一切。


    直到臨終之前,一些愛因斯坦的話仍能使他興奮不已,比如:“神秘的東西是我們能體驗到的最美的東西。它是一切真正藝術和科學之源。”還有一段,“物質概念是人頭腦的自由創造物,而不是——不管似乎多麽顯而易見——完全由外部世界所決定的。”


    愛因斯坦說過的最著名的話是:“我永遠不會相信上帝同這個世界玩的是擲骰子遊戲。”伯納德在對宇宙認識方麵,思想十分開放。他甚至認為在極端情況下,祈禱也許會有好處。他的兒子特裏得了咽喉癌,從來都是實驗科學家的伯尼,向上帝禱告,祈求他能康複。特裏真的活了下來。


    碘化銀的情況也是這樣。他尋思,這種物質的晶體非常像水受凍後的結晶體,也許能教會雲層中冰冷的微滴變成冰和雪。他做了實驗,結果確實可行。


    他把學術生涯的最後十年用於研究關於暴風雨中雷電的生成、去向、行為過程及原因,批駁一個早已建立而且被廣泛接受和推崇的學術理論。他的觀點遭到反駁。他寫的一百五十餘篇文章中的最後一篇,將在他身後發表,文中描述了自己進行的實驗,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是否正確。


    他兩頭都不會輸。不管實驗出現何種結果,都會是極有趣的現象。不管結論是正是反,他都可以痛快地笑上一回。


    在與人交談方麵,他比我更加滑稽幽默。大蕭條期間,我常尾隨著他,從他那兒學到的笑話同我從電影和收音機喜劇演員那兒學來的一樣多。他覺得我也很精稽,對此我感到十分榮幸。後來我發現他有一個小小的文件夾,保存著他感興趣的一些與我有關的檔案。其中一件是我二十五歲那年寫給亞曆克斯叔叔的一封信。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了妻子和一個孩子,但還沒有發表過任何東西。我剛從芝加哥回到紐約的斯克內克塔迪,為通用電器公司當推廣宣傳員。


    我能得到這份工作,一是因為伯尼與歐文·朗繆爾1和文森特·謝弗2合作進行了人工降雨實驗,成了通用電器公司實驗室裏的紅人。二是因為公司決定要有專門的新聞人員來負責公共關係事務。在伯尼的建議下,通用電器公司雇用了我,而在此之前,我是芝加哥城市新聞局的一名頹廢的記者,同時又在芝加哥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


    我以為亞曆克斯叔叔知道伯尼和我那時都在通用電器公司,而我負責的是公共關係。其實他一無所知!


    亞曆克斯叔叔看到刊載在《斯克內克塔迪報》上的一幀由報業辛迪加提供的伯尼的照片。他寫信給這家報紙,說他為他的侄子“很感驕傲”,希望能夠得到這樣一張照片,並在信中附上一美元。報社的照片是從通用電器公司得來的。因此把請求轉給了我的新上司。我的新上司順理成章地又把信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用藍色的通用電器公司信箋給他寫了如下的回複:


    通用電氣公司


    紐約州斯克內克塔迪總部


    紐約斯克內克塔迪五區河濱路一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廿六日


    亞曆克斯·馮內古特先生


    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四區


    瓜蘭泰大廈七○一室


    親愛的馮內古特先生:


    《斯克內克塔迪報》的本市版編輯愛德華·塞馬克先生將您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轉至我處。


    通用電器公司的伯納德·馮內古特博士的照片是本部提供的。擔是,我們的檔章中已沒有剩餘照片,而底片在美國信息聯合公司手中。此外,我們這裏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像您所提出的這類雞毛蒜皮的瑣事。


    我們確實有這個可憐家夥的一些其他照片,等我心情好的時候也許會寄給您。但不要催我。“很感驕傲”,多了不起!哈!馮內古特!哈!是這間辦公室捧出了您的侄子,我們頃刻之間就可以毀了他——就像弄碎雞蛋殼一樣輕而易舉。所以,如果一兩個星期內沒有收到照片,別急得亂吼亂叫。


    還有,給通用電器公司一美元,就好像一場大風暴中放了一個屁。寄還給你。屁不要在一個地方放。


    您忠實的


    蓋伊·福克斯


    通甩電器公司新聞局


    報刊新聞部


    你看到了,我的簽名用蓋伊·福克斯1,那是個英國曆史上臭名昭著的人物。


    亞曆克斯叔叔覺得受了侮辱,暴跳如雷。他把信拿到一個律師那兒,看看可以采取何種法律措施,迫使公司高層人員卑躬屈膝,向他道歉,並讓寫信的人丟飯碗。他打算寫信給通用電器公司的總裁,讓他知道他的一名雇員不懂得一美元的價值。


    在他采取這些措施之前,有人告訴他蓋伊·福克斯是個曆史上的人物,也告訴他我在何處就職,而且那封信滑稽得令人啼笑皆非,肯定是我在開玩笑。他認為我把他當傻瓜耍,要狠狠處置我。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原諒過我,盡管我的本意隻是想讓他笑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他真的把信送到了通用電器公司,要求精神賠償,我肯定會被解雇。我不知道我本人和我的妻兒將如何生活。我也將無法得到寫長篇小說《自動鋼琴》、《貓的搖籃》以及其他幾篇短篇小說的素材。


    亞曆克斯叔叔將蓋伊·福克斯的信件交給了伯尼,伯尼在臨死前又將它還給了我。不然的話,這封信早已永遠丟失了。但現在公布於眾。


    時震!我又回到了一九四七年,剛剛來到通用電器公司工作,重播開始了。不管是好是壞,我們都不得不完全重複第一次做過的事情。


    在最後的審判日上可作的辯解:情有可原,我們本來就沒讓人把我們生下來。


    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現在想賣弄一番已經沒有觀眾了。


    在阿爾巴尼聖彼得醫院晚期病人病房,一個在伯尼一生最後十天才認識他的女人描述他死時的情形,說他麵容“顯貴”而“優雅”。多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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