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杜薇很容易地就說服老板在宋飛翔的體育運動中心辦了會員卡,她並不想要真的享受免費待遇。


    她經常約同事過去打球,下午本就有一個小時的運動時間。一倆個月時間過去了,在那裏偶爾又遇到過舒南和宋飛翔兩次,他們每次都邀請杜薇一起吃飯,有一次杜薇說得準時下班拒絕了,下一次一起吃飯,杜薇堅持自己買單,算是回報了之前被請的恩惠。那時候,杜薇覺得自己和舒南之間,始終客氣而生疏,二十年前那種同在一片天空下的感覺蕩然無存,即使麵對麵地交談,一種無形的隔膜,仍將二人分隔在仿佛不同的時空。


    一天,杜薇下班回家,走到公司樓下側麵拐彎的小路,迎麵走來一個高大健壯的陌生男人,由於她低頭想著自己的事情,一開始並沒注意到對方,直到他一臉怒火的臉龐伴隨響雷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她驚了一跳。


    “你是杜薇?”對方粗魯的聲音透露出非常不友好的訊息。


    “你,認識我?”杜薇不自覺感到全身有點發怵,離得那麽近,她已經明顯感覺到對方身體傳過來的陣陣酒味。


    “你這個死八婆,不就是你,成天唆使我老婆跟我離婚,還讓她把孩子帶走。你說,是不是有這回事?”


    原來是l的老公。


    杜薇發現他手上還拉著一位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正雙眼滴溜溜地看著她,竟沒有被自己父親這凶神惡煞的模樣嚇道,不知道是不是對眼前的情形司空見慣了。


    但是這個念頭僅僅在心頭一閃而過,她意識到自己似乎處於某種危險的處境中。


    “你別激動,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記得之前給你打過電話,那時候你不是也認同離婚是最好的選擇嗎?”杜薇說著,一邊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與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離不離婚關你屁事?用不著你說三道四地來教別人怎麽做。”這個男人說著卻又跟著前進了幾步。


    “對對對,我不說,你是來找l的吧?你們有話好好說,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好商量,凡事以孩子為重。”杜薇一邊說一邊閃過側麵,想盡快離開這個惹是生非的對象,但對方一個大邁步過去就堵住了她的去路:“你替我去把l叫出來,將她的女兒領走,別妄想我會給她什麽撫養費。否則,如果她不要女兒,我也不要她出撫養費,這樣公平合理。”


    杜薇再次看向小女孩,她從那雙作勢想要甩開她的大手裏似乎明白了點什麽,眼睛裏露出惶惶不安來。


    “孩子是你們倆共同的責任,不管是經濟方麵還是感情方麵。”杜薇脫口而出自己內心的想法,說完之後又在對方牛眼般的注視下有點後悔了,趕緊補充道:“當然,最終還是你們自己協商好就行。”


    “不用你來囉嗦,趕緊去把那個賤人給我叫出來!她把孩子扔家裏好幾天了。”


    “孩子奶奶不是在家嗎?她隻是受不了爭吵,自己在外冷靜幾天。”杜薇好聲好


    氣地解釋道。


    “去喊她出來!”男子似乎酒氣開始上頭,將小女孩的手使勁一甩,同時揚起那隻右手舉到杜薇的頭頂。


    小女孩被甩得一個踉蹌,再看看自己爸爸凶狠的樣子,聽到他粗暴的聲音,終於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杜薇繞過他的手掌,一個箭步跨到小女孩麵前,將她抱在自己懷裏安撫著。還沒等她說什麽,男人又搶過來,用力將她推倒在地上,然後又一拳用力錘在旁邊的樹幹上,鮮血直流,他女兒見狀,哭得更凶了。她一哭,那個暴躁的男人顯得更加心煩意亂,便又竄過來,準備要打自己的女兒。


    杜薇趕緊爬起來護住小女孩,與此同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男人麵前,有力地抓住她那意圖施暴的手臂,言簡意賅地說道:“不要在這裏耍酒瘋。”


    他是舒南,冷靜的、沉著的舒南,那個既模糊又清晰的具象。


    杜薇拉起小女孩的小手:“沒事的,爸爸隻是有點生氣,等一下就好了。”繼而轉向那男人說道:“我不知道l在哪裏,也許還在辦公室沒有下班。你要是冷靜下來了,我將你女兒帶去她那裏,然後讓她打個電話給你,你們再決定要不要現在見麵。”


    男人在舒南的製伏下掙紮了一番,別看他生得牛高馬大,卻沒有多少與之相符的力量,反抗一番後酒卻醒了不少。“我就在這裏等著她下班。”他說。


    杜薇一心隻想著將小女孩盡快帶離醉酒的父親身邊,急急忙忙和舒南一起離開了。


    這個事件給l夫妻的最終離婚帶來的影響到底有多大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在舒南的心中如導火索般,迅速點燃了曾經若有若無的對杜薇的激情火焰。可愛的杜薇、幼稚的杜薇、無腦的杜薇、自卑的杜薇、運動著的杜薇、演講台上的杜薇,她曾經以形形色色的形象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但即使留下過煙花絢爛般的色彩,終究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幻影,但是這一次杜薇勇敢無畏、守護弱小的形象,堅守心中信念的堅定目光,給他留下了最最鮮明最最持久的印象。


    也就是從這一次開始,他有了更加清晰地想要更加全麵去了解他這個朋友的欲望。他想,自己過去終究是沒有完全弄懂杜薇的,尤其是,沒有發現她究竟有多好。又或者,杜薇一直在沒有他的國度裏孤獨地生長著,成長得越來越好,好到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的程度。


    這同樣也讓杜薇更進一步地認識到了她自己,她為自己能在任何情形下始終遵從內心的選擇和情感而感到開心,為自己擁有自以為正確的思想而感到自豪,為自己越來越多地滋生的精神世界沒有被外界環境所打倒而感到滿足,為發現自己並不始終是膽小懦弱而感到欣喜。


    後來有一回,杜薇和舒南一直在羽毛球館裏單打,中場休息了一會,二人便坐在場邊聊天,聊的都是些倆人都能回想起來的共同經曆的往事。聊著聊著,杜薇突然感覺到不久前還毅然豎立在二人中間的那種隔膜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他們相處得更加自然融洽,說的範圍也更多更廣,這種能充分感受到的舒適感給杜薇帶來意思隱隱約約的欣喜,卻也夾帶著一絲不安。


    “記得那一回,我差點為你將那個用籃球砸到你的男生給揍一頓。”原來舒南還記得這件事。


    “你現在還像從前那樣願意打抱不平嗎?”看得出來,杜薇故意淡化他對她那點殘留的感情,舒南對此淡淡一笑,他的確沒法說出自己對她有不一樣的話來,過去沒有資格,現在更加沒有。


    “我還記得曾經被你堵在宿舍裏,不讓去上晚自習呢。你不覺得自己那個時候真正是霸道十足嗎?”舒南不緊不慢地回憶道。


    “你當時是不是對我覺得煩得不行,覺得這個女人真是討厭死了,豈不是恨不得她立馬從眼前消失?現在想想,我之前確實有過很多幼稚可笑且惹人發厭的行為。”


    “奇怪的是,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從沒有覺得你的行為有多麽讓我心煩過。至於幼稚麽,我可能不得不承認,當時確實有點那麽認為。”


    一位年輕活潑的女同事走過來喝水,順口問杜薇:“小薇姐,這是你老公吧?”


    杜薇還沒來得及回答,舒南笑道:“你看像嗎?”


    “我覺得你們挺有夫妻相的啊。”同事說著湊近杜薇的耳朵邊:“小薇姐,你老公挺帥的呀!”說完邊擰緊手上的瓶蓋邊在同伴的催促聲中健步回到羽毛球場地去了。


    杜薇順著她的話看了舒南一眼,跟在場的幾個男同事對比之下,果然還是舒南看起來順眼多了,盡管他比他們年紀都要大,頭上已夾雜好些明顯的白發,但他的精氣神仍然使他顯得和他們一般年輕。初次重逢那種衰老的陌生感在杜薇眼中慢慢褪去,那個帥氣的舒南仿佛正在慢慢地回歸中。


    沒錯,歲月的確奪走了舒南大部分的青春,在他的發色上、臉上都增添了不少灰白的印記,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仍然是帥氣的,他的皮膚沒有原來那麽淨亮,但隻是轉變成了略帶褐色的熟實,他的眼神沒有原先那麽黑白分明,卻仍是那麽地直透人心,顯得富有深意。


    之前在餐廳的第一次重逢,杜薇隻重點去在意了他多年來的變化,和自己印象中的形象相差較遠,並沒有過多留意現在的舒南給自己的印象怎樣。而且,他現在怎樣,似乎對於自己也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你同事真逗。”察覺到杜薇盯著他,他立馬隨口說道。


    “冒冒失失的,不要理她。”杜薇連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和聯想,將頭轉向場中正在打球的幾個人,她的眼光卻在半空中發了散,跟隨著讓自己突然放空的思緒,一起盲目空洞、無邊無際地漂遊起來。


    舒南給在場的七八個人每人點了杯奶茶,送到的時候大家都歡呼感謝,剛才那位女同事嚷嚷得格外大聲:“謝謝姐夫哥!”


    杜薇趕緊製止她:“別亂猜,舒教授隻是我的老同學。”


    “那可惜了。”同事調皮地吐一吐舌頭,狡辯道,“我沒喊錯啊,反正也是某個姐姐的老公。”


    是啊,杜薇心想,舒南的老婆,是我曾見過的那位麽?


    從球場出來,舒南問杜薇:“怎麽樣,宋飛翔今天也不在,你有空陪我一起吃飯不?”


    “啊,不行,我得趕緊回家了。”杜薇習慣性地抬起手腕看看表,一邊心裏還在想著自己一貫準時上下班,做飯做家務管孩子學習,一個也沒落下過,是該夠得上賢妻良母的標準了。


    回到家,她隻略微想了想,就把近期和舒南和宋飛翔吃飯打羽毛球的事情找個空當跟林木說了。前麵好幾次她想說來著,每次都忙活個不停,然後停下來總是看到林木沉浸在手機上,話頭滑到嘴邊,又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


    “宋飛翔也跟你們一起了?”林木微微吃了一驚,杜薇大致介紹了一下他的情況,後麵他也僅僅“哦”了一聲,就又跟平常一樣,表現得對這些事情不太關心了。


    當天晚上,杜薇腦裏卻不斷浮現出舒南的麵孔,稍稍回想一下,總覺得舒南跟第一次見麵的形象有點不一樣了,顯得更加年輕有活力,到底是哪些地方起了變化呢?


    也許是穿著上更年輕化了些吧,也有可能是看得眼順了起來。


    想著想著,杜薇覺得自己的心仿佛無緣由地跳動了一下,過去那些洶湧澎湃的激情,有一絲細細的波浪,仿佛撞到了她柔軟的心髒上。於是她搖搖頭,並決定以後不去宋飛翔那裏打羽毛球了,也不再見舒南。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當舒南發來微信問她為啥許久沒去打球,她也決心不再回複。


    彼此的毫不相幹,像經曆了半個世紀你們漫長,就讓他們繼續處在倆個平行世界中吧。


    不久後,杜薇接待了遠道而來的朱媛媛。原本以為她是抽空來長沙這個網紅城市旅遊幾天,卻被告知原是為跟宋飛翔約的飯局而來,杜薇便讓她住在自己家。


    “聽說他現在混得不錯,好幾個月前就拜托過他了,讓在他們公司給我剛大學畢業的表弟安排個工作,這不他老人家終於記起這事,打電話給我了。對了,聽他說明天還約了舒南一起吃飯,讓我把你也叫上,明天周六,一起聚一聚唄。”


    “啊,我和林木明天已經計劃好帶他媽去靖港古鎮了,老人家幾十年都沒回過她那個老家了。”杜薇暗自慶幸有這個計劃在,不用臨時再去編造什麽拒絕的借口了。


    “那真是不巧得很。你見過舒南嗎?”


    “嗯,我們已經在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了。”


    “他現在怎麽樣?”朱媛媛好奇地問道。


    “你說的哪方麵怎麽樣?就那樣唄,畢竟大學教授嘛,跟我們身份不同,層次也不一樣。”杜薇呐呐地,朦朦朧朧地回答著這個模糊不清的問題。


    “那倒是,他從前就是個好學生,那麽會學習,現在也該是個好老師。”


    “不如談談你自己吧,好久沒跟你發消息了,之前你好像說起跟你老公之間有不少的矛盾?”杜薇迫不及待地轉移話題。


    “嗨,就那樣唄,將就著過吧。反正我們現在各玩各的,誰也不幹涉誰,挺好的。”朱媛媛一副看開了,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


    “各玩各的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們都有自己獨立的社交圈子和業餘活動,非不得已都不用同時出現在某一個場合。你也知道,反正我兒子都念高中了,平時都在學校寄宿。跟你講,我現在和他都是分房睡。”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有什麽矛盾是解不開的呢?建議你還是和他好好談一談,達成共識,力往一處使,誰不想要一個幸福和諧美滿的家庭啊,你看你們,在深圳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事業,隻要各自管好自己的心,不就強過好多人了呀?”


    “切,算了吧,他晚上成天打著麻將好晚才歸家,又借著開酒莊的由頭四處喝酒應酬,我都難得也懶得有時間跟他囉嗦那些對他沒用的話,不如自己想開看開,你看這一年來,我自己幹自己的課後培訓班,有空或自己或帶著兒子四處走走看看,別提多瀟灑了,心境也開闊多了。”


    “那這樣你有沒有想過要離婚呢?”


    “曾經想過,現在懶得想,離婚幹嘛呢?分這分那的太麻煩了,我現在好像也沒有一定要離婚的理由和想法。”


    “還是盡量想辦法一起好好過吧。”杜薇最後好意勸解道,俗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


    第二天朱媛媛赴約回來後便開始對自己的這頓晚餐絮絮叨叨個沒完,稱讚長沙的美食,稱讚老鄉校友的熱情,也連帶著對舒南讚不絕口起來。


    “我發現一個人的氣質還真的是與生俱來難以更改的,我看宋飛翔還是那麽熱情似火爽快利落,舒南就還是那樣認真深沉、若即若離的,不過你也能想象得到,有我和宋飛翔這倆大話癆在,場麵是如何地熱鬧了。”


    “嗯,的確讓我很有畫麵感。你和宋飛翔的關係也一直很好。”杜薇附和著。


    “切,其實也隻是表麵上的罷了,要不也不會讓我拜托他這麽久了才給我落實。”


    “可能人家確實很忙呢。”


    “我真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舒南居然還是那麽酷帥有型,在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到中年油膩男的那些標誌,感覺比學生時代更加有魅力了,有那種韓國歐巴的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朱媛媛開心地回想著這種留在她腦海中的新鮮形象。


    “啊?我是真沒感覺,我覺得他變老了不少。”杜薇覺得自己的回答半真半假,然後連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不過舒南今天看起來有點不太開心,感覺也沒說幾句話。”


    “你們今天有聊到家庭情況嗎?”杜薇想起自己和舒南見麵好幾次,好從不曾聊過對方的家人,不免有點好奇。


    “嗯。宋飛翔有倆個女兒,大的跟我兒子差不多,好像下學期就上高中了,小的應該比子墨大一倆歲吧,舒南隻有一個兒子,也和子墨一樣大,十歲。就隻說了這些,然後說長沙的高中四大名校挺難考的,壓力很大。但是我想舒南應該用不著擔心這個問題吧,北大的博士生。”


    “嗯。”這的確算是進一步的了解了,沒必要打探更多,杜薇心想。


    “唉,歲月還是能改變一些東西的。我看以前舒南比宋飛翔也帥不到哪裏去吧,今天看他倆站到一起,真讓我有種一個天上一個地上的感覺,就不說宋飛翔那個中年啤酒肚了,整個感覺油頭粉麵的,所以說有錢管什麽用,給人整的一股漫天低價的富貴相,還是舒南的學識有用,高貴典雅、成熟睿智,說話雖然少,但沒有一句廢話,偶爾說句話,還能引人遐想。”朱媛媛饒有興味地繼續說了許多,其中不少有關舒南的表揚之詞。


    “舒南真的能讓我聯想到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甚至諸如人生價值之類的東西。”不管杜薇表現得對這場飯局有無興趣,朱媛媛繼續她對這次長沙之行的講述。


    “你有沒有發現你對舒南的讚譽過多了?以前從沒聽你這麽稱讚過他。”杜薇忍不住提醒道。


    “啊是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他給我的感覺確實挺好的。”於是朱媛媛以這句話作為總結陳詞。


    朱媛媛回去了,杜薇卻並沒有逃開和舒南的下一次會麵,她意識到自己終將無可避免地被牽扯進那張從前拚命想編織而現在正努力逃離的情網中。


    這個時期她正處於對肚皮舞瘋狂迷戀的階段,每周三晚上是杜薇給自己定的“小周末”,意即放鬆日,她會在這天晚上抽空去附近一家成人舞蹈培訓中心上兩節肚皮舞課。在中途休息的時候她接到了舒南的電話,電話中他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一份焦急,表示有件急事想要找杜薇幫忙,杜薇問他什麽事,他卻隻急匆匆地問杜薇地址,表示自己馬上開車來接她。杜薇幾乎來不及多說什麽,隻好滿麵疑惑地將自己的位置通過微信發了過去,然後繼續跟著老師跳舞。


    杜薇特別喜歡肚皮舞快而強的節奏感,覺得這如同自己的心,始終年輕而活躍的心。對於朱媛媛鍾愛的瑜伽杜薇卻始終也學不會,那種慢節奏的瑜伽做一套下來,真感覺要了她的老命一般,她曾經嚐試了一兩次,就再也不想碰了。


    舒南到達舞蹈教室門口的時候,大家正在練習經典的西米和駱駝動作,杜薇披散著一頭長長的直發,穿著紅色的緊身舞蹈專用服裝,略帶波西米亞風格,為了更好地展示舞蹈的精髓,袒露著肚皮,胯上則圍著帶銅鈴的腰巾,這種服裝,將她玲瓏有致的s型身材完美展露無遺。她隨著音樂的節律熟練且享受地抖動著雙腿和肚皮,用胸部一起一伏畫著o字,幻想著自己正站在東亞的海灘上,棕櫚樹下,陽光普照,超然物外,翩翩起舞,無欲無求,無悲無傷,宇宙一片開闊。


    有大約一分鍾的功夫,舒南看得入了迷,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舞蹈帶來的美好,也再次感受到杜薇的變化多端和幻想中的無所不能。


    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卻不願意打斷她,站在玻璃窗外耐心地等待著一首曲子的終結。說實在地也不需要多大的耐心,在他不由自主的享受中兩三分鍾很快就過去了。


    杜薇發現了他,跟老師請了假,走過來不好意思地跟他說自己先去換衣服。


    舒南的目光被她牽引著,一起來到更衣室的門口,站在外麵等她出來,沒等她再次發問,直接跟她講上車再說。


    杜薇有點惴惴不安,恍恍惚惚中就坐在了舒南寶馬的副駕駛座上,但看舒南緊張的樣子,也就忍住默默不發一言。


    將車駛出停車位後舒南開口了:“我兒子舒書,十歲,被診斷出抑鬱症有近兩年了,之前也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但至今沒有什麽明顯的效果,醫生開了些抗抑鬱的藥物,吃了一段時間,我總感覺反而有一些副作用,也不知道該不該給他繼續吃下去。”


    杜薇聞言吃了一驚,舒南的兒子,舒書,男孩子,十歲,抑鬱,這些念頭牽引住她全部的注意力,跟子墨一樣的年齡,可怕的心理疾病,所有這些,都令杜薇更加自覺主動地關心起這件事來。


    “你們找出他犯病的緣由了嗎?”雖然沒有正式接診過心理學意義上的來訪者,身邊的同事知道杜薇又心理谘詢師證書,有時會有意無意地請教她一些育兒類的,或者跟老公、婆婆相處方麵的問題,有一次,甚至老板也很認真地要求她以心理師的身份去處理一個棘手的員工不斷挑起的挑刺性質的問題。


    每次遇到跟心理相關的問題,杜薇總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就是那個重要的心理醫生的角色。


    “初次跟醫生會診時我們就知道了,兩年前他媽媽因病去世給了他很嚴重的打擊。”


    杜薇心裏又一驚,嘴上不無同情地說道:“啊,原來你老婆已經不在了。聽到這個真的很遺憾……”


    “是的,急性白血病。不過我從來沒跟任何同學說過這事,包括大學同學,他們都不知道。”


    “那你一定傷心過很長一段時間。”杜薇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沒想到她曾經的宇宙之光舒南,已經比他們早那麽多就經曆過了這種死別的痛苦,也原來,痛苦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專屬。


    “嗯,不過也沒多少時間去悲傷,那個時候我忙著學校裏的一個大項目,還有教學工作,另外舒書又開始出一些異常的情況,厭學、逃課、打架,請了個保姆,完全管不了這些事,成天我都忙得不可開交。”


    杜薇心底漸漸升騰起對舒書這個孩子越來越多的關心和擔憂,她開始詢問舒書的各種情況,從舒南口中了解到他不愛說話,很喜歡畫畫,特別是人物素描。而且因為舒南是教計算機的,舒書在課外班學的少年編程的成績也很不錯,數學成績遠遠好過語文,但自從媽媽過世後,對自己在學習上信心似乎越來越少,跟舒南之間也像存在一種無形的隔閡,從不主動開口跟他爸爸說話,甚至連“爸爸”倆個字都很少說出口,老師也反饋說他不太合群。


    而這個周末他們原計劃去南京參加全國青少年編程比賽複賽的,今晚舒南本打算再給他好好鞏固一下現有的一些知識點,順便像往常一樣也希望能跟他好好談談心,鼓勵鼓勵他。但是吃完晚飯後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還打上倒鎖,舒南怎麽敲門都不開,也不應聲,把舒南急得不行,要不是偶爾能聽到裏麵傳來的一些響動,幾乎都要擔心他出什麽意外了。


    “對了,他好像也挺喜歡打羽毛球,我們全家之前就偶爾打過一次,後來他曾提出要參加羽毛球的興趣班,然後他媽媽生病了,這個事情慢慢地就沒人提了。我最近跟你們一起練習羽毛球,原本也想著以後有機會帶他一起去。”快到家的時候舒南補充道。


    跟自家比起來,舒南的家果然顯得豪華氣派不少,美式風格,客廳很大,各種物件收拾得整整齊齊,這讓杜薇想起來,舒南一貫是個很自律很愛幹淨的人,他的床鋪放眼全男生宿舍,也找不到比他的被套更潔白的。


    當時大學校園裏他們用的都是雪白的棉布被套,以及藍白格子紋的棉麻床單,杜薇很喜歡那種感覺,所以一直記憶猶新。


    “我現在隻請了個鍾點工,每天過來搞個衛生,偶爾做個晚飯。”舒南一邊倒水,一邊順著杜薇的眼光解釋道。


    杜薇接過舒南遞來的水杯,一邊指著最靠近客廳的一扇臥室門朝他投去疑問的目光,舒南點點頭,於是杜薇走過去,先輕輕轉了下門把手,發現推不開,便輕輕地扣了扣門。


    “舒書,我是你爸爸的大學同學,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屋子裏一片沉寂。


    “哦,看來你現在還不想說話。那讓我猜猜你正在做什麽吧。你在畫畫對嗎?啊,你不出聲那就代表我猜對了。再猜猜看你在畫什麽,難道在畫你媽媽嗎?”


    舒南朝杜薇投來一道猶疑的目光,他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在他看來,媽媽一直是舒書不願意提及的傷心事。


    “其實我很好奇,你媽媽到底長什麽樣子呢?我也是個媽媽呢,有人說,天底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如果你打開門,也許就能發現這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了。”杜薇覺得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麽才能打動屋子裏那個從未謀麵的男孩,於是就依照一貫的風格,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她從前倒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一天,對子墨和子熏倆個人以外的其他男孩子用到如果溫柔的語氣,和關心的態度。


    出人意料的是,房間裏突然傳來一陣拉椅子的響動聲和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接著們門就猛地被拉開了。


    門外不抱希望的二人猝不及防地感到意外不已,舒書幾乎是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地走過來,手上還拿著那張畫著媽媽的素描,他個頭明顯比子墨要高半個頭,卻不像子墨那時刻神氣十足的樣子,隻是顯得對身邊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但是當他來到門邊抬頭看了杜薇一眼後,眼中刹那間卻仿佛閃過一陣耀眼的光芒。


    對杜薇來說這是一件值得驚喜的事情,沒想到自己真的辦到了一件在她看來很困難的事情。她帶著這份欣喜和鼓勵的眼光看著舒書,問他:“我可以進來嗎?”


    舒書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往旁邊讓了讓,又先走回書桌旁邊去。


    他的臥室比較寬敞,裏麵殘留著裝修當時的大部分布置,是美國隊長的兒童房風格,學習桌在靠近窗戶的裏側。


    杜薇來到他身邊坐下,仔細看了看他的畫,由衷地稱讚道:“沒想到你居然能將素描畫得這麽好!還有,你的媽媽看起來很漂亮。”


    舒書又用力地盯著她看了幾秒鍾,一言不發。


    “你知道嗎?我兒子跟你一樣大,但是他畫畫幾乎還是幼兒園水平,要是讓他畫媽媽,我估計畫出來一定像個母老虎,而且是醜掉牙又四不像的那種老虎。”


    舒書幾乎就要笑出聲來,但是他又努力憋了回去。


    “你一定很愛你媽媽吧?”


    “不!我才不愛他!”舒書突然毫無預兆的就叫出聲來,“她的要求又多又高,我才不喜歡她!”


    杜薇既吃驚又心疼,說道:“你可能不知道,所有的媽媽都一樣的,既覺得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又相信他能做到更好。有多少要求就有多少愛,因為這是她們表達愛的方式。”


    “沒有用的,她的要求我又做不到,我想要的她又給不了。”


    “我敢打賭她一定是想給你所有最美好的,隻是沒有來得及。”杜薇眼中不由自


    主地就泛起了淚花。


    “那有什麽用,她還不是丟下我了!”舒書狠狠地說著,然後也流下來淚來。


    杜薇忍不住一把將他摟在懷裏,“不可能,沒有哪個媽媽願意丟下自己的孩子啊。她會一直在另一個世界祝福和守候著你的,永遠永遠。”


    “你認識我媽媽嗎?”等杜薇情緒平靜下來後,舒書問她。


    “不,我不認識。不過作為媽媽,我能天底下所有的媽媽。”杜薇很狼狽地擦幹自己眼淚,然後也幫他擦掉眼角的淚痕,“聽說你的編程課學得很棒,跟你爸一樣。你愛你爸爸嗎?”


    早些時候,舒南就退了出去,他覺得自己在場會影響到舒書跟別人的交流。


    “不知道,他一直很忙。”


    “嗯,沒關係,你接下來有的是時間去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我想要跟你說的是,你爸爸真的是個很優秀的人,甚至可以說,在我們當時那所大學幾千人裏麵,他都是最優秀的。”


    “他真的這麽牛?”


    “那當然,能進北京大學讀博士的人,可牛了!不過我相信以後你會比他更強的,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青出於藍勝於藍,一代會比一代強的。”


    舒書默然不語,不知道是覺得這不可能,還是覺得不重要,於是杜薇問他對即將參加的編程比賽是否感到緊張。


    “不緊張,反正也拿不到獎的,我根本不想去參加比賽。”


    “為什麽?你不是在市賽裏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才有全國比賽資格的嗎?”


    “不知道,反正我沒興趣,是媽媽非要我學的。”


    “沒關係的,凡事盡力就行,拿不拿獎不重要,你媽媽也是這麽想的。”


    這個時候舒書突然又看著她,問道:“阿姨你叫什麽名字?”


    “杜薇。”


    “哦……”舒書一副似有所知的表情,“我在爸爸的書裏看到過你的名字。”


    “啊?”杜薇略感意外,然後轉而問道:“其實我很好奇,為什麽今天你要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我不想聽他跟我說比賽的事情。”


    “你可以直接跟他說不喜歡編程,不想參加比賽啊。是你爸爸不同意嗎?”


    “不是,是媽媽會不同意。”


    “這樣啊。那我們不如試一次,等結果出來後再跟媽媽商量?”


    舒書沒有說話,杜薇想他應該是默默地同意了。


    “為什麽不理你爸爸,但是卻對一個陌生的阿姨開門並願意和我聊天了呢?”


    舒書猶豫了一會,抬眼看著她說道:“你長得,有點像我媽媽。”


    啊,原來如此。杜薇恍然大悟,大概這個家裏,好久沒有響起媽媽溫暖的說話聲了,所以自己的聲音打動了他。也原來,並不是自己多麽適合當談判專家或兒童的心理醫生,隻是因為一點小小的巧合讓孩子心動了。


    杜薇說不上自己是驚訝多於失望,還是失望多於驚訝,可能,換任何一個其他女人,都能得到今天這樣的結果吧。


    但在舒南看來,事情卻完全不一樣了,杜薇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本已在不可阻擋地逐日上升,而今,更被神化了。在他而言覺得難以改變的局麵,在杜薇的參與下,輕輕鬆鬆地就破局了,即使沒有前麵一連串見麵的鋪墊,僅僅這一個結果,也足以讓舒南對杜薇刮目相看。


    更何況杜薇還是那麽美好睿智的中年女子,而且,是他殘留有一絲舊情的如夢如煙的女人,帶著少女時期那一簇久經未息的香氣,從過去突然穿越到現在的傳奇般的女子。


    在舒書答應認真對待比賽後,杜薇跟他告別離開了,回程的路上舒南的輕鬆舒坦和去的時候的擔心焦慮判若倆人,他對杜薇的感激之情也是滿滿地溢於言表。


    然後他鮮明地回想起杜薇跳肚皮舞的樣子來,“杜薇,你真的有三十八歲了嗎?”


    “啊,有嗎?”杜薇自己其實是真的一直對自己的年齡數字很模糊,她近年不太去關注這個問題,“我一直感覺自己活在二十幾歲的年級。”


    “你做得很好。”舒南稱讚道,不知道是在誇杜薇事情幹得漂亮,還是現在的這種心態保持得很好。“其實,”他猶豫了一下又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想拜托你舒書的事情來著,可後來不知道怎地又沒敢說出口。”


    杜薇回想著第一次重逢的場景,沒有回答。


    “以後,能麻煩你多去陪陪他麽?”舒南請求道。


    杜薇聽到這個問題心頭不知怎地一陣顫動,盡管出於愛心很願意去陪伴如舒書般的所有孩子,但因為他是舒南的兒子,總覺得會有什麽不妥之處,然後考慮了好一會,才回答:“我其實真的不太有時間……”


    “可以請你當他的心理谘詢師麽?我按鍾頭給你付診療費。”


    舒南提出自己的想法後,嚇得杜薇直擺手:“你開玩笑吧,我都沒有這個接診的資格。”


    “我的意思是,想買你的一些時間而已。”


    “不要。我覺得舒書的問題隻是缺少一部分母愛而已,或許……”杜薇也猶豫了一下方才說出口,“你幫他找一個新媽媽就能解決。”


    舒南似乎明顯被這個問題震撼了一下,雙手緊了緊方向盤,有接近一兩分鍾的時間沒有接話,然後歎口氣:“我已經盡量用更多的時間去陪他了,盡力彌補他缺失的母愛部分,我在各方麵都很包容他,可他就是跟我親近不起來。”


    “你聽說過心理學上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結麽?”


    “嗯,了解過一些。”


    “可能這種情結還在他身上起作用吧,雖然媽媽不在了,他也許還保留有從前和你競爭過媽媽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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