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鋒召見楚鈞,並未避著宮人。


    聽到他的話,包括吳山青在內的宮人全都不敢置信。


    四月都已入夏了,怎會天降大雪?


    楚鈞正在跟自己平生所學作鬥爭。


    拍馬屁他信手拈來,可涉及民生,他不敢妄言。


    還是吳掌印更機敏,附和道:“怪不得皇爺方才食欲不振,原是為百姓憂心,不過有道仙提前示警,想必能最大程度減少災禍,挽救更多百姓。”


    方才吃得很香的謝長鋒:“……”


    楚鈞回過神,忙道:“既有預警,便可破災,陛下小心龍體,不可憂思過甚。”


    “大伴和楚卿言之有理。”謝長鋒歎道,“離四月十五,不遠了。”


    “皇爺莫要多思,待明日朝會再議不遲。”吳山青轉移注意,“對了,威寧侯及其次子還在金水橋南跪著,皇爺要如何處置?”


    謝長鋒愣了一下:“他們跪著作甚?”


    原身有罰過他們嗎?沒有吧?


    “是來請罪的。”吳山青小心解釋,“白天衝撞榮安公主的豬群,是其次子養在田莊的。”


    五人:“……”


    事關女兒,謝長鋒也不好說不處置,但他確實不清楚怎麽處置合適,遂看向謝明灼。


    謝明灼冷靜道:“去叫他們過來。另,皇子所一應侍從看顧齊王殿下不周,致齊王落水,全部罰俸半年,杖責十下。”


    吳山青略感驚訝,見皇帝沒有不悅,甚至還連連點頭,遂恭敬道:“老奴遵命。”


    等待威寧侯父子的間隙,謝明灼揮退楚鈞和一應宮人。


    乾清宮燈火煌煌,照亮幾人心事重重的臉,燭芯劈啪幾聲,也無人在意。


    謝明灼挑起話題:“書中寫,起義軍攻打京城時,威寧侯一家拚死守城,全都為國捐軀,女眷也不例外。”


    “忠臣啊。”謝長鋒感歎。


    “嗯,用悍不畏死的忠臣與貪生怕死的炮灰五人組形成強烈的對比。”


    四人情不自禁抹了把臉,雖然不是他們自己做的,但還是感到一絲絲羞愧。


    “小王是有多恨咱們?”謝明爍簡直無法理解,“咱有刨過他家祖墳嗎?”


    謝明灼繼續道:“不僅如此,撞豬事件後,公主羞憤之下,重懲威寧侯次子,在午門外杖責百下,令其半身不遂。城破之日,叛軍衝入威寧侯府,他不堪受辱,拖著殘軀,與幾個叛軍同歸於盡。”


    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書上的文字冷冰冰,一旦具化在鮮活之人的身上,就變得格外驚心刺目。


    謝明灼緩聲問:“你們說,此人該不該罰?”


    “勺勺,這件事你是苦主,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資格評判,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我們都支持。”孟綺第一個表態。


    謝長鋒隨之附和:“沒錯,一切以你意願為準,我們相信你。”


    “我不擅長這些。”謝明烜也道,“都聽勺勺的。”


    謝明爍皺眉分析:“想要保全皇室顏麵,就不得不罰,但客觀來講,豬群衝撞隻是一個意外,陸二最多算是有點小過失。這裏麵的度確實不好把握。”


    若皇室輕輕放過,那以後誰都能來一下“意外”衝撞公主或其他宗室。


    既要體現皇室威嚴,又不能真把人打殘,還得叫被罰的人牢記教訓且心服口服,這個問題著實難辦。


    謝明灼氣定神閑:“等人來了再說。”


    片刻後,吳山青領著威寧侯父子入內。


    威寧侯年近五十,生得並不過分高大魁梧,整個人精悍有力,即便在外跪了小半日,也不見絲毫疲態。


    其次子未及弱冠,比他高了半個頭,穿一身圓領窄袖戎服,比起相貌粗獷的父親,眉目更加英挺俊朗。


    二人齊齊跪倒在地。


    “罪臣陸平叩見吾皇萬歲,皇後千歲,齊王千歲,晉王千歲,公主千歲。”


    陸二也口呼“罪民”請安。


    這是謝明灼的主場,謝長鋒四人都不作聲。


    皇帝不出聲,威寧侯父子愈發忐忑,叩在地麵的腦袋根本不敢抬起。


    室內沉寂無言,氣氛凝重,一旁侍立的吳山青也不由額角冒汗。


    謝明灼不鹹不淡開口:“威寧侯何罪之有?”


    顧不得問話的是誰,威寧侯恭敬回答:“小兒頑劣,實乃罪臣教子無方,這才不慎衝撞了公主萬金之軀,臣罪該萬死。”


    認罪態度良好,也很護崽,謝明灼對他印象還不錯。


    “陸二,你又何罪之有?”


    陸二額頭枕在堅硬的地麵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現在的頭腦極為清醒,他睜大眼睛盯著地板的縫隙,聲音悶在臂彎裏。


    “罪民未能及時發現豬圈缺口,致使豬群跑至官道,衝撞了公主,此事都是罪民一人之過。”


    謝明灼消化了原主的記憶,被豬群衝撞的畫麵浮出腦海,驚慌恐懼的情緒都已不見,反而是豬群肥碩的身影愈發清晰。


    這豬養得都能跟後世的豬媲美了。


    在啟朝,豬肉是賤肉,常見於尋常百姓的餐桌上,達官貴人很少食用。


    今晚的禦膳裏,也都是以羊肉、魚蝦為主,不見半點豬肉。


    精心飼養過的豬肉,其美味是其它肉無法替代的,且豬肉的營養價值同樣不低。


    謝明灼不由問:“你在田莊養了多少頭豬?”


    威寧侯父子:???


    不是要降罪嗎?怎麽還問起豬來了?


    陸二老實回答:“成年豬八十二頭,小豬仔十七頭。”


    “你養的豬均重多少?”


    “約二百七十斤。”


    啟朝的豬飼料不比現代,均重在二百七十斤,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水平了。


    “尋常人家能養出多重的豬?”


    陸二愣愣道:“罪民、罪民並不清楚。”


    “殿下,老奴倒是有些經驗。”吳山青接了話頭,“老奴兒時家中也養過豬,過年宰豬稱重,也就將將二百斤,村裏養得最好的不過二百三十斤。”


    “哦?這麽說陸二的豬養得確實不錯?”


    “是這個理兒。”


    謝明灼再次看向陸二:“你出身勳貴,為何要在田莊養豬?”


    “罪民喜歡養豬。”


    俯跪的威寧侯臉皮一抽,恨不得跳起來把這臭小子狂揍一頓。


    養豬養豬,成日就知道養豬!現在養出事兒來了吧!


    謝明灼斟酌片刻,道:“你雖非故意,但也有失察之過,出去後領十板子;田莊的豬盡數罰沒充公;你有如此高超的養豬技藝,不能埋沒,待傷養好,就去官辦養豬場當個豬倌。你可服氣?”


    眾人:“……”


    十板子是小事,當豬倌是大事啊!


    威寧侯次子在田莊養豬本也不是丟臉的事,人人都有癖好,正常。


    可要真成了“豬倌”,那會被全京城的勳貴子弟恥笑的。


    這個懲罰不可謂不深刻。


    陸二倒是能屈能伸:“罪民叩謝殿下寬恕。”


    “至於威寧侯,養豬本也不是什麽頑劣之事,算不得教子無方,都起來吧。”


    威寧侯父子叩謝起身。


    來之前他們還擔心,以公主的脾性,說不定會狠狠懲罰他們,就算不死也會脫層皮,未料竟是小懲大誡,也算意外之喜。


    豬倌就豬倌吧,沒什麽大不了。


    吳山青適時提醒:“殿下,朝廷的養豬場已經廢棄多年,以往的養豬場直屬於順天府,如今養豬場重設,是否還由順天府監管?”


    官辦養豬場的目標群體不是達官貴人,而是京城尋常百姓。


    京城人口上百萬,每日對肉類的需求量極為龐大,雖有私人養豬場,但根本無法滿足日常所需。


    官辦養豬場既是為了緩解肉類供應壓力,也是為了給官府創收。


    而且一頭豬一年能產幾千斤的豬糞,這些豬糞都能為養豬場帶來頗為可觀的收益。


    隻是後來因為某些原因,豬場的收益年年縮水,官府入不敷出,隻好廢棄豬場。


    謝明灼沉思片刻,道:“並入上林苑監。”


    上林苑監雖是中央官署,但實際上職責是管理皇家園林,下屬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


    冠上“皇家”二字,自然是為皇家服務。


    養豬場的豬肉是麵向京城百姓的,聽起來似乎不合規製,可在場之人無一反對。


    “陸二,養豬場雖並入上林苑監,但養豬場的一切事宜都隻向我匯報,給你三日時間,製定出一份詳細的養豬場經營計劃。”


    “罪民遵命。”陸二大著膽子道,“敢問殿下,罰沒的田莊豬群,是充入新設的養豬場,還是另有安排?”


    謝明灼溫和道:“你有想法,但說無妨。”


    威寧侯很想用眼神敲打兒子,行事不要這麽莽撞,隻要聽話就行了,可惜皇帝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們父子身上,根本沒法使眼色。


    “罪民以為,未成長的優良豬仔、成年種豬和繁育能力高的母豬可以遷入新豬場。”陸二回得相當實誠。


    謝明灼答應了:“田莊的豬群先不動,三日內,由你親自挑選豬群遷入官辦養豬場。”


    “多謝殿下!”這四個字說得真心實意。


    “領了十板子就回家去吧。”


    “微臣告退。”


    “草民告退。”


    已近亥時,謝長鋒的眼皮開始打架。


    這一天過得著實驚心動魄,不僅生理上辛苦,精神上也累得夠嗆。


    “皇爺可要就寢?”吳山青放低聲音。


    謝長鋒用眼神詢問孟綺和謝明灼,家裏大事上都是她們倆做主,尤其是謝明灼,成了“謝董”之後,信服力愈發顯著。


    一般找她商議的事情,最後都能辦得漂漂亮亮的。


    平日在家,他想睡就睡,可在這裏,他不敢隨隨便便就跑去休息。


    謝明灼既心疼他又覺得好笑,起身道:“父皇明早還要參加朝會,您和母後早些休息。”


    “好好好。”謝長鋒眼睛都要閉上了,還不忘交待,“天黑,路不好走,老二和榮安留下,跟老大一起宿在皇子所,明早一道去朝會。”


    吳山青眉心微動,餘光掠過榮安公主,齊王和晉王是皇子,參加朝會合情合理,公主素來是不被允許的。


    皇爺難道是困迷糊,說錯話了?


    從乾清宮到皇子所不算遠,三人沒有乘坐步輦,並肩走在幽深的宮道裏。


    隨侍的宮人被打發到遠處,聽不見他們談話。


    謝明爍提著燈籠道:“比我跑一天新聞還累。”


    “確實,我寧願連續做一個月實驗。”謝明烜難得讚同他。


    哥倆燈籠撞了下,以示擊掌。


    “鐵柱,你在想什麽?”


    謝明灼幽幽道:“我在想,你再叫我‘鐵柱’,我該揍你哪邊臉。”


    “哈哈哈,開個玩笑嘛。”謝明爍縮了一下肩膀,“這宮道怪陰森的,我害怕。”


    謝明灼提起燈籠照亮宮牆,牆體曆經百年風雨侵蝕,已現層層斑駁,上麵似乎有細釵或指甲劃過的痕跡,很淡很淺,卻無端叫人頭皮發麻。


    這裏是權力最為集中之地,卻又是掌權者的牢籠。可在這個時代,沒有權力就意味著沒有反抗的籌碼。


    囚籠裏的鳥雀,刀俎上的魚肉,孰優孰劣?


    “大哥,二哥,”她輕聲問,“如果破了亡國危局,你們以後想做什麽?”


    謝明爍不假思索:“當然是成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傳媒大亨!”


    “繼續安安穩穩做我的實驗,要是能點亮科技樹就更好不過了。”這是謝明烜的理想生活。


    謝明灼彎起唇角:“一定可以的。”


    “你呢?你想做什麽?”


    “我想……”謝明灼仰望星子密布的夜空,“我想請一個文夫子和武師傅,充實自己,一步一步腳踏實地。”


    哥倆對視一眼。


    “勺勺,哥以後的項目資金全靠你了。”


    “鐵柱,哥以後的報紙能不能風靡全國也靠你了。”


    謝明灼一拳砸過去:“說了別再叫‘鐵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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