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員外已經嚇得暈過去了。


    沒辦法,連翹隻好讓周見南把人暫時先抬到一邊等著。


    這顧聲也是被活活掏了心,不同的是,他似乎要更痛苦些,一隻手斷了,胸口也被樹枝穿心而過,掛在枝椏上。


    關鍵是,他麵帶微笑,看起來像是自己掏了自己的心。


    如果是顧聲殺的何小姐,那麽顧聲又是被誰殺的?


    難不成顧聲說的不全是假的,狐妖真的沒死,是狐妖殺了鎮上的人,他又模仿狐妖殺了何小姐?


    連翹現在腦子亂成一團麻,於是暫且先察看起四周來。正此時,牆角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咆哮,她立即回頭,卻發現是變回原形的饕餮。


    而陸無咎,正站在上方的飛簷上。


    連翹納悶:“你怎麽會來這裏,你不是在修補屏障?”


    陸無咎沒說話,被饕餮堵住的牆角突然傳來一個瑟瑟發抖又十分虛弱的聲音:“仙子,是你們?”


    這聲音……連翹湊過去,黑乎乎的人倒是沒看清,不過聞到了一絲熟悉的香氣,這不是那個香粉鋪子風情萬種的老板娘貞娘嗎!


    她捏了個生火訣,這才看清貞娘的模樣,隻見她衣衫襤褸,頭發亂糟糟的,手臂上,腰腹上所見之處散布著好幾道血紅的抓痕,看起來傷得也不算輕。


    “你怎麽會在這兒?”


    貞娘麵色略有些尷尬:“我……我是來找顧郎君的。”


    連翹哦了一聲。


    貞娘愈發窘迫:“仙長們慧眼,大約早已看穿了我那香粉的把戲,我是同顧郎有些來往,他也說了要同何小姐解除婚事,隻是一時半會兒說不出口,眼看婚期將至,我沒辦法了,才想了這麽一出,將事情戳破。”


    是了,這貞娘和顧聲有私情,借著香粉設計了連翹一回,害得何小姐和書生反目,昨晚何家出了那麽大的事,她可不是要來看看麽?


    連翹抿了抿唇:“這麽說,你看到顧聲怎麽死的了?誰殺的他?”


    貞娘撫著心口:“我沒看清,昨晚何府大火,我心裏害怕,今早本想過來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誰知到門口時,正碰見顧郎慌慌張張地推門進去,我立即跟上去,卻看見顧郎跟中了邪一樣,突然發狂挖自己的血肉。


    他自己似乎也控製不了,於是把手砍了,但還是不行,一隻沒有他就用另一隻手挖,甚至還爬過來撕扯我,抱住我的胳膊,把我外衣都扯掉了,我實在怕得很,立馬掉頭往回跑,但顧聲堵在院門口,我不敢近身,於是躲到了牆角,之後,你們就來了……”


    貞娘聲音斷斷續續,邊說邊握著帕子抖。


    周見南聽得毛骨悚然:“你是說他真是活活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的?”


    貞娘打了個顫:“是啊,跟中了邪一樣!”


    連翹也害怕,但還有一事想不通:“既然如此,他的心呢?那胸口分明是空的。”


    “心?我沒敢看,可能可能……”貞娘捂著嘴,瞥了一眼顧聲沾血的唇角。


    周見南哆嗦了一下:“該不會……是被他吃了吧?”


    他簡直不敢想。


    連翹扶額,恐怕還真是……


    在場的人紛紛沉默,沉默中又紛紛捂住了嘴。


    周見南後怕道:“縱然這顧聲不是個好東西,可狐妖三番兩次害他,也是夠心狠手辣的。”


    “狐妖?”貞娘驚訝,“這妖竟然是狐妖?”


    連翹微微凝眸:“你不知道顧聲和狐妖的關係?”


    貞娘疑惑:“什麽關係?”


    連翹道:“這顧聲曾有過一任妻子,據他說,就是狐妖。”


    貞娘搖頭:“還有這事?我怎麽會知曉呢,我也是一月前才搬到這鎮上的。”


    連翹瞥了一眼她被抓傷的腿,道:“這樣麽,那邊算了,你傷得也不輕,先包紮一下吧。”


    於是她從隨身攜帶的百寶袋裏摸出了金瘡藥遞過去。


    貞娘說是不必,但連翹執意,她隻好留下了。


    給貞娘包紮的時候,連翹又用羅盤試了試,隻是似乎確如貞娘所說,這顧聲是自己中邪發狂,院子裏找不到任何其他線索。


    周見南納了悶:“這狐妖的道行不淺啊,竟然連一絲妖氣也沒留下,如此一來,即便是想追蹤也沒辦法。”


    此時,晏無雙也氣喘籲籲地從西山回來,隻是很不幸,她帶回的同樣是沒什麽用的消息。


    “顧聲說的那處屋子旁的確有一大片被烈火焚燒的痕跡,大約是被妖血侵染過,寸草不生。但我用羅盤試了試,那山中已無妖氣。”


    周見南更鬱悶了:“這裏也找不著,山裏也找不著,怎麽會一絲妖氣也無?分明那日我們追蹤到花園時,羅盤還是能動一動的。”


    連翹歎氣:“既然一點都沒有,那說明,她已經不是妖了唄。”


    晏無雙很不明白:“什麽意思?”


    連翹道:“就像何小姐的死一樣,護體靈鐲動也不動,說明——根本不是妖幹的。”


    “你是說,顧聲也不是被妖殺的,而是被人殺的?可他吃了自己心,這不是妖法控製是什麽?”


    “不,我不是說殺他的是人。而是說,殺他的時候,她是人。”


    這時,一旁的饕餮糊塗了:“喂,你在說什麽,簡直故弄玄虛,妖就是妖,人就是人,我可從來沒見過既是妖又是人的。”


    連翹哼了一聲:“你沒見過?不信……你問問身邊的人。”


    身邊的人,自然指的是陸無咎了。


    她故意存了點小心思,看看陸無咎能不能也猜到。


    誰知,陸無咎也淡淡地掃過了一眼,眼中明晃晃寫了兩個字——幼稚。


    然而耐不住饕餮糾纏,他終於還是開口:“有。比如,有些妖沒了內丹後與人無異,身上一絲妖氣也無,但尚能靠殘存的靈力用一些小法術,隻是活不了多久。”


    連翹又有些生氣:“你怎麽什麽都說了?”


    陸無咎淡淡道:“不然呢,你還要耗到幾時?”


    連翹扭頭嘀咕了一句:“果然是煉化過妖丹的人。”


    兩人一來一回,剩下的幾個人聽得一頭霧水。


    晏無雙扶著腦袋:“停。你們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什麽妖啊人啊,怎麽還扯到妖丹了?”


    連翹看了陸無咎一眼,抿著唇沒再說下去。


    修煉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靈脈開啟後能夠吸收天地間的靈氣;另一種則是奪取他人的內丹。修士的內丹叫金丹,妖的內丹則叫妖丹。


    妖與修士相爭千年,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覬覦對方的內丹——畢竟,無論是妖還是人的壽數都有限,天資也有參差,靠汲取靈氣修煉是遠遠不夠的,但若能把他人的內丹靈力為我所用,便是通天捷徑。


    隻可惜,奪丹煉化極其容易被侵擾經脈,曆代都有修士因此發狂,輕則經脈寸斷,重則神智全無,走火入魔,這類人也被稱為“墮仙”。


    久而久之,修真界亂成一團,得不償失,便禁止此道。


    妖界如一盤散沙,倒是沒有明文限製,但大妖們也十分克製,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絕不會冒險用此種方法。


    仙妖兩界都格外謹慎,可想而知這種修煉方式是多麽害人害己。


    但連翹沒想到,自小便接受森嚴教誨的陸無咎竟然會碰這個東西。


    被她撞見時,陸無咎煉化的是一顆赤瞳蛇妖的內丹,完全吸收之後,他眼中也浮現出妖異的赤色,和那條蛇一模一樣,雙瞳倒豎,一眼掃過來時,嚇得當時躲在簾後的連翹捂住嘴,死死屏住呼吸。


    不過這妖異之色一閃而過,陸無咎也並未發狂,反而在經過她身旁時語氣平緩地問了一句:“嚇到你了?”


    連翹當時確實是嚇傻了。


    陸無咎卻一臉尋常:“隻是想試一試,沒看到你在。”


    此事若是告到戒律堂去,便是陸無咎恐怕也很難留下來。


    但就在不久前,他剛給她腰上係過一件外衫,給她留足了體麵。


    連翹欲言又止,手都快絞成麻花了,最後把頭一扭,隻是很生氣地說了一句:“下次不要這樣了!”


    陸無咎語氣不耐地應了一聲。


    從那以後,連翹的確沒再見過他用這種方法。


    但是,經過這一次,她倒是知道了有些修為高的妖即使沒了妖丹也不會立刻死。


    因為後來那條失了內丹但修為頗高的赤瞳蛇就是這樣,他化作了一個普通的人,身上再沒有一絲妖氣,在赤霞峰給那位恨妖入骨的女峰主掃了半年的地,然後一個冬天的雪夜裏靜悄悄死去,被女峰主親手掩埋。


    連翹那時才知道原來那條赤瞳蛇是主動求陸無咎幫他活剖內丹的。


    所以,今日聽到顧聲和狐妖的關係,又找不到任何妖氣時,連翹瞬間便想起了這條赤瞳蛇。


    隻不過,赤瞳蛇沒有惡意,狐妖卻未必。


    連翹將這條蛇的故事掩去了背景,簡略地講了講,然後轉向貞娘,微微俯身:“聽說,妖變成人後,很多習性是不會變的,譬如那條蛇,天一冷他就日日困倦,還是像蛇一樣會冬眠。狐狸大約也是一樣,比如狐臭味,是很難去掉的,貞娘你說,這狐妖若是變成了人,是不是也需要在身上撲一些香啊粉啊之類的東西,來遮掩氣味呢?”


    她這麽一說,便是傻子也明白了。


    原本站在貞娘旁邊的周見南迅速跳開,眼前這位可不就是開香粉鋪子的麽!


    貞娘卻微微訝異了一聲:“奴家沒見過狐狸,不懂這些,仙子是懷疑這狐妖曾到我的香粉鋪子裏買過香粉麽?”


    “還在裝傻!”晏無雙忍不住了,“何止是買,恐怕就是你吧!”


    貞娘很是委屈:“這無憑無據的,奴家身上又沒有一絲妖氣,為何仙人隨口講個故事,便能將髒水潑到我頭上呢?仙人們怕不是捉不到妖,不好向鎮上的人交差,遂拿我一個寡婦頂替吧!”


    “你……伶牙俐齒!”


    晏無雙氣得不行,連翹卻道:“別急。”


    她長著一副乖巧臉,看起來好似人畜無害,卻總是能在不經意時語出驚人:“我方才這麽說確實有些魯莽了,不過——我有一事不明,貞娘子剛剛說你身上的傷是被顧聲中邪發狂抓出來的,對吧?”


    貞娘神色平靜道:“是啊,有什麽不對麽?”


    連翹秀氣的眉毛一揚,幹脆把話說得更明白些:“當然不對,你身上用了濃香,香粉極易沾染,香氣也極其濃鬱,若你的傷是他做的,他至少也會染上一些,但剛剛我在檢查顧聲的屍體時發現他指縫沒有一絲香粉,身上也沒有一點香氣,你……如何解釋?”


    貞娘掩唇輕笑:“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顧郎身上如此多的血,血腥味極重,便是沾染了一點也早就被蓋住了,仙子不會僅憑一點點香粉就要給我扣上妖孽的罪名吧?”


    這人實在油鹽不進,連翹也有點急了:“這根本不是普通的香粉!昨日我不過用了一點,到晚上洗了三遍還能被何小姐聞出來,引出後麵的爭吵,甚至和我碰過的人身上的味道都散不下去,你昨日利用這香的持久來設計我,今日便改口不認了?你當真以為我是傻的麽?”


    貞娘總算止住了笑,神色卻依舊不明。


    連翹又道:“你不認是吧?好啊,那就跟我回無相宗一趟,用崆峒印試一試你的真身,到時候是非真假,自然明了。”


    說時遲那時快,貞娘臉色忽然一變,緊接著便要遁走。


    然而她催動兩次袖中暗藏的法器,卻連動也不動。


    連翹笑眯眯地湊過去:“是不是突然發現自己用不了法器了?”


    貞娘腿上一陣熱痛,她盯著傷口上的藥粉若有所思,慢慢眯了眼:“……是那瓶金瘡藥?你這麽早就動了手腳?”


    連翹得意,眉眼之間藏不住的神氣:“哼,你以為就你會騙人了?”


    “雕蟲小技!”貞娘冷笑一聲,“是我又如何?”


    她此時完全不遮掩了,瞬間化作了原形,果然是一隻碩大的白狐。


    雙目赤紅,四爪鋒利,巨大的尾巴一橫掃,突然滿屋彌漫著香氣。


    熏得人目眩神迷,神智不清。


    連翹立馬掩袖捂住口鼻,對眾人道:“不要呼吸,這香氣有毒!”


    周見南最先中招,隻見他原地轉了三個圈,正義凜然道:“妖怪,你休想逃!”


    話雖如此,他那劍刺的卻是晏無雙。


    “賤男,你不想活了?”


    晏無雙氣得直翻白眼,一腳把周見南撂翻,兩人扭打在一起。


    香氣繚繞時,連翹也不好施展,因為她雖然沒中毒,但饕餮迷了心智,把她當成了狐妖,死死抱住她的腿不讓她動彈。


    連翹拖了它一路,費了好大的勁才掙開,立即拔步往門邊衝想去追狐妖,不料此時身後又纏上來一隻手臂,用力一攬,竟將她整個人從後抱住。


    連翹又以為是饕餮,著急地用手肘掙開:“喂,你這傻狗,幹什麽呢!”


    然而回答她的卻不是童聲,而是一道清冷的聲音。


    “是我。”陸無咎語氣不快。


    連翹僵了一瞬,低頭看看那隻從後握住她半邊腰的手,莫名其妙:“你也中迷香了?”


    陸無咎比連翹要高上一頭,一垂眸看到的恰好是她微敞的領口。


    他挪開眼神,語氣冷淡,喉頭卻微微動了一下。


    “我倒希望是。”


    連翹迷惑了:“什麽叫希望是?既然沒中迷香,你抱著我幹什麽?”


    話音剛落,她想到另一種可能,跟吃了蒼蠅一樣緩緩回頭。


    “你、你該不會這個時候,蠱毒發作了吧?”


    這可是光天化日,所有人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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