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掉手機,要過兩天遁世的生活,沒有網絡,不與外界連接。突然感覺,這樣也很好。想起在青蘿灣,那遙遠的有山有水的小村落。有漫天漫地燦爛的野花,碧綠的田野,蔚藍的天空。世俗世界的一切,那裏都沒有。連可樂都是稀有產品。


    靜謐的房間,陽光淡薄,透窗而來。


    田青藍醒了過來,水一樣的光線落在床被上。他一臉疲倦。睜開眼睛。


    “餓了沒有?我煮了麵條。稍等。”我端了麵條遞給他,已經糊得不成樣子,軟塌塌地癱在碗裏,鮮紅的午餐肉,青菜已泛黃,雞蛋像一枚小小的太陽浮在軟白的麵條上。


    田青藍胃口竟出奇的好,他很快吃完一碗麵條,涓滴不剩。我把吃剩的一大半都倒給他。田青藍端著碗,兀自笑起來,額上沁著密密的汗珠。他臉色好了很多,甚至透著一股潮紅。


    我不知道他笑什麽,有什麽可笑,拖著半死不活的軀殼,逃離那魔窟。他閉口不談紅磨坊裏的事,好像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小時候,一家人圍坐桌前吃早餐,爸爸都是飛快地吃完,媽媽就把她碗裏吃剩下的麵條撥給他。”他微笑著,沉浸在悠遠的回憶之中。


    “那你回到花城,可得好好陪陪父母。”我抱著空碗,看著他。


    “我爸……犧牲了,那年我才十歲。我媽每天早上對著滿滿一碗麵條,淚流滿麵。”田青藍哀哀地道。


    “對不起……”我歉意滿懷地望著他。


    田青藍吃完麵條,我收走碗筷,他躺回被中,像一棵植物,種在了溫暖的花園,開花吐絮。


    我洗完碗筷,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看著蒼白的陽光穿過紅彤彤的手指,像熟透了的果實,遙掛枝頭。我躺在躺椅上,披著那條厚重的羊絨披肩,披肩上散發著淡淡的香水味兒,還有陳煙獨特的體味。躺椅搖曳著,淡淡的風掠過來。陽台牆角下立著一隻瓷盆,小小的,像一滴透亮的水,釉裏紅,光芒璀璨。我起身,拾起那小瓷盆,擦拭幹淨。抱著那隻透亮的瓷盆,孤獨地睡去。


    有一天


    我孑然老去


    白發蒼蒼 容顏似雪


    被自己的孤獨打敗


    忍辱偷生


    陳塵站在遠處,腳下是澄碧的河水。他踏水而來,渾身冰冷,濕透。


    “萬寧,你快樂嗎?你可體味到生命的歡愉?”


    我陡然驚醒。一顆心狂跳著。


    那直擊靈魂的問題,一遍一遍地拷問著我。


    你快樂嗎?可曾真正經曆歡愉?生命可曾真的燦爛過?


    我看著懷裏水滴一樣清透的釉裏紅,輾轉著,身下的躺椅發出吱呀的聲響,像生命沉痛的歎息。


    田青藍站在門邊,陽光落在他身上。我回首,暖烘烘地望著他,眼裏蕩出水一樣地笑。


    “害你請假在家陪我,你要是工作很忙的話,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我起身,整理好披肩和情緒,笑容滿麵地站在他麵前,“你覺得好點了嗎?要不要出去逛逛?工作上的事,我都安排好了。”


    於是,我們一前一後地出了門,看上去像一對情侶,事實上,我們不過是彼此的救贖。我帶著他去逛商場,逛超市,給他買價格不菲的衣服,買晚上要吃的食物,買了兩條毛巾,牙刷,口杯。好像要開始全新的生活。


    晚上做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淡口的,田青藍的身體像孩子一樣孱弱,少油,少鹽,清清淡淡。我舀了一碗豆腐肉湯給他,裏麵有細碎的鹹鴨蛋,青翠色的芫荽,芳香四溢。我握著湯匙,心猿意馬。不知道陳煙吃晚飯了沒有?


    清脆的敲門聲,我驚了一跳。放下碗勺去開門。


    謝光寒站在門邊,手裏提著一隻精美的點心盒,盒子上寫著飄逸的黑色字體:羅記。


    “羅衾寒做了點心,叫拿來給你嚐嚐。”


    我道了謝,接過點心盒子,邀請他入內,“吃飯了嗎?沒吃的話,一起?”


    田青藍走了出來,溫婉地跟他打著招呼。


    我把點心盒子放在餐桌上,“這位是我朋友,田青藍。謝光寒,我同事。”我頓了頓,“還有豆腐湯,來一碗?”


    “好。”謝光寒倒也絲毫不客氣。


    我裝了一碗熱熱的豆腐湯給他,白的白,黃的黃,青的青,顏色鮮豔,芳香撲鼻。


    三個人,各自捧著一碗熱湯,守著各自的心思,在幽暗的夜色裏沉沉浮浮,像那白豆腐上的芫荽,散發著辛涼的味道。


    吃完飯,謝光寒起身告辭。他似乎有話要說,欲言又止。我送他到電梯口,他進了電梯,銀白色的金屬門合上,他到底什麽也沒有說。


    田青藍提議出去走走,我領著他往仙湖而去。環湖跑道上有人疾走如風。深冬的南國並沒有那種凜冽的冷意,但寒風依然刺骨。並排走著,赭紅色的塑膠跑道延伸向遠方。


    “萬寧,我打算明天回花城,不好一直叨擾你。”田青藍漫聲道。


    “好,我送你回去。”我側目,跑道邊碩大迷離的燈照著我的眼睛。我內心平靜,外表清朗。看著他又活過來,滿心裏都為他歡喜。


    湖邊的枯草裏插著小支的香燭,一攤灰白的紙灰,隨風揚散。散步的人,絮絮地說著什麽。


    “那個乞丐真是好可憐。”一白色外套的女子輕聲道,“那天下好大的雨,喝醉了,掉湖裏,發現的時候都泡得跟什麽似的……”


    那灰白色的紙灰揚在我臉上,我驚愕地望著那些殘留下的黃紙,滅了的香燭。


    “聽說不是乞丐,隻是神智不清明,活著的時候家裏人不管他,人死了才燒兩張紙,頂什麽用?”


    “……”


    那個乞丐……那天晚上是我將喝剩下的啤酒悉數給了他。如果不是我,他或許不會死。


    我臉色慘白地站在湖邊,風冷冷地吹著我的頭發,我聽不到看不到更感覺不到。像一片敗壞了的葉子,在水上漫無目的地飄著。


    “阿寧!”田青藍看著我搖搖晃晃地蹲下,頭昏目眩,手腳冰冷。他扶住我。


    “我害死了他,那個乞丐……”我喃喃著,神魂俱碎。我害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我不給他酒,他就不會醉,就不會跌落湖中,就不會喪失性命。


    田青藍挨著我坐在湖邊,他看著我魂不守舍的樣子,輕歎了一聲。


    “我有一個同事,小鄧,他比我小兩歲,才二十二歲,那麽年輕,那天,下了班,去找地方吃飯,就在小餐館的門口,有人搶劫,他想也不想就衝上去,那是個亡命之徒,為了搶一個錢包,捅了他三刀,那錢包裏隻有一百塊錢現金。他還那麽年輕……”田青藍陰鬱的臉在風中完全看不清楚,“那天,他本來叫我一起去的,我沒有去,我要是去了,他就不會死了。”他靠在我身上,我感覺到在顫栗,肩膀聳動著。


    昨夜他被折磨得失了神智且不掉一滴淚,此刻,這個男人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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