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肅帝推門而入時,屋中早已空無一人。


    入夜的涼風從敞開的窗吹進來,窗上的油紙被吹出呼呼聲。


    他目光一轉,走到窗前,向下望去。


    一條桃紅的床單被捋成繩狀,垂落在窗框下側,正在隨風擺動著。


    大船之下的江水,激起洶湧的波濤,水流席卷著泥沙,湍急不定,很是危險。


    他凝視許久,而後,用長指敲了敲窗欞,框架為了美觀,用的是輕木。


    武肅帝轉過身,逡巡室內,盡管已經開窗通風,屋內還彌漫著豔俗的氣味,他走到最裏側的床榻邊上。


    隻見一床亂糟成團的被子,瓷枕跑到了腳下的位置。


    武肅帝眸底閃過一抹光,他在床邊坐了下來。


    用手抵住唇角,低咳一聲。


    那坨桃紅色的被子也跟著輕輕顫動。


    武肅帝的手按在被子邊緣,逐漸探了進去。


    方才,電光火石之間,紀青梧就做好決定,偽造她已經跳入江中的假象。


    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跑回床上,縮成一團,把自己藏進被子中。


    進門的這人,聽沉穩的腳步聲,應是走向了窗邊,果然如她所想,被擰成繩索的床單誤導了。


    可沒過多久,他又行至床邊。


    永王應該不會這麽快回來,這人到底是誰?


    床褥微微塌陷,他坐在離她幾寸遠的地方。


    紀青梧屏住呼吸,心急如焚,他怎麽還不走?床有什麽好坐的?自己家中沒有嗎?


    忽而,全身僵住。


    還是被人識破了!


    一隻大掌不知何時伸進了錦被中,還握住了她的腳。


    瞬時,紀青梧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整個人都蒙在被子中,她本就呼吸不暢,還要壓抑著被人觸碰腳趾的驚喘聲。


    那手還輕輕撩過她的腳心。


    紀青梧怕癢,再也裝不下去,她抬腳踹了過去,一把掀開被子......


    按照她的計劃,先是把被子蒙在那人頭上,再用右手中抓著的發釵,狠狠刺進那人的脖頸處。


    兩招,足以製敵。


    但湊巧的是,此人和她有同樣的心思,與她同時而動。


    在她掀起被子時,他拖拽著她的腳,把她整個人都拉向了身側。


    紀青梧手中及時調整方向,這被子倒是成功地蒙到了他的頭上,卻把兩人都罩在裏邊。


    桃紅錦被之下,從縫隙處透進幾縷光來。


    紀青梧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對方的長相,辨認此人是誰,可眼前的陰匿還沒有完全褪去。


    但知道他大致在何位置就可。


    她攥緊發簪,用盡了身體中殘餘的力氣,紮向對方的胸口。


    不見對方有什麽動作,他的手還握著她細膩光滑的腳,悠哉地輕輕撫摸。


    可紀青梧攥在手心的白玉綠梅珠釵,登時被震落,她的虎口也被震得發麻。


    一同響起的是一陣低沉的笑聲。


    紀青梧忽覺這道沉冽的聲音很是耳熟,她愣住。


    他怎麽會來,真的是他嗎......


    屋子裏的脂粉香太濃,也掩蓋了他身上的氣味。


    為了驗證她的猜想,紀青梧仰起頭,秀挺的鼻子湊近他的頸側去嗅聞,對方身體有一瞬的緊繃。


    聞出那香特有的深沉甘冽氣味,她緊繃的後背立刻放鬆下來。


    “是你,真的是你。”


    以往見到武肅帝,她不是驚懼就是心生膽怯,從沒有一刻,心中覺得如此踏實。


    幸好,來的人是他。


    好在是他,是他就好。


    劫後餘生的感覺,太過激蕩,紀青梧大口喘著氣,多虧她此時在床上,不然一定會癱軟在地。


    錦被被人扯開。


    她眼前亮了些,但還是一片朦朧。


    麵前的人寬肩闊背,輪廓硬挺,沉靜凝定的姿態,不是皇帝陛下還能是誰。


    之前在被子中,有一種被包裹的安全感,乍然暴露在光下,想到自己在何處,今日經曆了何事。


    紀青梧心中又湧起一種難以明說的恐懼,她挪著身子,縮到床的角落處。


    武肅帝見她此態,眸色深了深,問道:“眼睛怎麽了?”


    她那雙比夜星還要閃的眸子,此刻失神虛空,迷茫沒有焦點。


    紀青梧抱著膝蓋,垂著頭,把整張臉都埋進雙腿之間,想平息這洶湧成潮的難過情緒。


    她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兔,隻想把自己藏起來,獨自舔舐傷口。


    下一瞬,紀青梧就被人攬住膝蓋和後背,移到了暖和堅實的懷抱。


    她靠在他的臂彎之中,他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撫順了她淩亂的鬢發,在她單薄的後背上,輕輕地揉按。


    這和哄孩子的姿勢沒什麽兩樣。


    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心中的千頭萬緒,都被一種名為“委屈”的情緒覆蓋掉。


    她眼圈紅紅,沒有發出抽噎聲,隻是默默地流淚,一顆又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眸中滾落。


    自南楚小鎮上回到臨安城的紀府,娘親慈愛,長兄長姐疼寵,讓她忘了世事的多艱。


    可誰又能料想到,在家中還能出事。


    紀長彥來梧桐苑找她,其實不管她同意與否,他早就定了要把她送給永王的主意。


    還尋得了這麽烈性的藥,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哪還念及半點兒骨肉親情。


    永王那個色胚子,摸她的臉,還揉她的手,要是今夜成了事,她哪裏還有明天,哪裏還有想要的自由。


    有人抬起手,輕拭去她臉上的淚。


    被人如此溫柔地對待,紀青梧淚眼朦朧,小聲地啜泣,哭聲並不響亮,哀切婉轉。


    武肅帝閉了閉眼。


    他知她今日的不易,這麽緊急的情況,還能保持冷靜,迷惑敵人,保全自己。


    嗓音幹澀地道:“你做得很好。”


    武肅帝的手指剛抹過一顆淚,又接連滾落好幾顆,這淚就像珍珠,拈不散,又數不清,有越來越多的征兆。


    溫熱的淚,此刻像是化成了燭火,灼燙他的心。


    武肅帝摟著她顫抖的肩膀,低低地問:“是不是除了眼睛,身體還有哪處不舒服?”


    他越是哄,紀青梧的情緒就來的愈發熱烈,淚水如晨露般滑過麵頰。


    見她不願言語,他的大掌有力又緩慢地安撫著她的後背,任由她排解著情緒。


    過了不知道多久。


    紀青梧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環上了他勁瘦的腰。


    俏臉親密地貼於他胸口處,淚水將他墨藍色繡金絲織錦袍子的前襟都打濕。


    一大團的濡濕,在深色的衣料上很明顯。


    等下?


    墨藍色,繡著金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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