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燭火通明,金壁熠熠。


    皇帝的起居皆在此殿。


    武肅帝今日很開懷,多飲了幾杯酒,有些酒熱,已經去淨室換了套常服。


    竹青色的圓領窄袖長衫,衣襟和袖口處用青色絲線繡著龍紋,越發顯得身形修長挺拔。


    內殿之中,層層的鴉青垂帳將宮人們隔在外間。


    武肅帝手裏翻著一本古書真跡,眉梢眼角一派貴氣。


    李渝宗躬身小步走近,在垂帳外低聲道:“陛下,慶雲公主和紀小姐落水了。”


    長指一頓,珍貴的真跡就這麽隨意地甩在了地上。


    鴉青垂帳飄起,還沒完全落下,武肅帝的身影就已經行至昭陽殿外。


    *


    太液湖邊。


    這不是紀青梧第一次下水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遊上岸的時候,慶雲公主還在水中拚命地撲騰。


    幾個不知從哪兒出現的侍衛遊了過去,想要去營救,卻被公主嗬斥著退開了。


    紀青梧也不理解,這公主此刻還驕橫什麽,分明小命都快沒了。


    她本不欲管此事,但不能見這條活生生的人命在眼前消失。


    歎了口氣,再次下水,動作迅捷地撈了慶雲公主上來。


    待她把公主送上岸,就看到原本無人的台階處,站了一人。


    長身玉立,竹葉青色的袍子,他低垂著眸,看著她。


    紀青梧半個身子還泡在水中,和他的視線對上的那一刻,身子抖了一抖。


    皇帝怎麽突然就出現在岸邊了?!


    “皇兄,你來了,皇兄,我差點兒就死了,你要給我做主啊......”


    慶雲公主濕漉漉地坐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憐。


    卻發現武肅帝根本沒看她。


    紀青梧頂著頭頂上之人的沉重視線,盡量動作優雅地爬上岸。


    可畢竟在水中遊了兩回,第二回還是帶了一個成年女子,力氣就算沒耗竭,也所剩無幾了。


    腳一滑,又要落下去。


    下一瞬,被人架著胳膊,就提了上來,仿佛提一團棉花般輕鬆簡單。


    可她就算是棉花,也是濕了水的棉花,這人的臂力真可怕。


    紀青梧甚至感覺自己雙腳在半空中畫了半個圈,才被放下。


    腿腳不如皇帝快,才趕來的李渝宗氣喘籲籲,把手中的袍子遞了過去。


    “陛下,您的外袍。”


    在慶雲公主可憐委屈的目光下,武肅帝把月白長袍一展,罩在了紀青梧身上,將人裹得嚴嚴實實。


    紀青梧看著他的冷臉,心中忐忑,但身上暖了不少。


    這外袍厚實,就是圍的太緊了,脖子有點兒勒。


    紀青梧剛想說,就被武肅帝凶狠的眼神給嚇回去了。


    她縮著腦袋,皺著眉,慶雲公主落水的事兒,不會就要這麽算在她頭上了吧。


    鬧了這麽大動靜,慈寧宮也來了人。


    石溪匆匆出現,恭敬道:“叩見陛下,太後得知公主落水,正在往過趕,遣了奴婢先過來查明情況。”


    慶雲公主哭著道:“都是紀青梧害我,我才會落水,快抓了她去母後那處問責。”


    這事情的原委可不是像慶雲公主說的那樣。


    紀青梧扯了扯唇,不知在嘲諷公主好計謀,還是諷刺自己太心善。


    武肅帝看懂了她這份情緒。


    “石溪,先把公主接回慈寧宮,請太醫來看看,告訴太後,這事兒明日再議。”


    慶雲公主不忿地道:“皇兄,可是紀......”


    武肅帝就這麽輕飄飄看了她一眼,就壓得她說不出話來,慶雲囁喏著唇,不敢再有意見。


    現在天色已晚,連夜審此事,隻會六宮不寧,石溪懂得這個道理,連同幾個婢女,將慶雲公主扶了回去。


    武肅帝站在岸邊,看著縮成一團,隻露出一張小臉的紀青梧。


    “自己說。”


    “壽宴結束後,公主約我來湖邊,是為了警告我......”


    話到嘴邊,可是看著皇帝那陰沉的能滴水的臉色,就說不下去。


    武肅帝向她走近了一步,她真怕他再把自己扔湖裏去。


    於是立馬語速飛快地道:“公主警告我不要和黎公子來往,因為黎承訓是她選定的駙馬。”


    武肅帝一點都不意外,他看著女子潮濕的發和黑亮的眼,問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紀青梧正氣凜然地道:“我當然不能同意。”


    光明正大的爭取可以,威逼情敵退出,可不是光彩的做法。


    她隻是對這種方式不恥,聽在某人耳裏,卻是對黎承訓的心意堅定。


    武肅帝眸色黑沉,視線落在她總是吐出他不愛聽之言的唇瓣,漫不經心地問。


    “然後呢。”


    “然後她就把我推到水中,我也把她拉下了水。”


    見她說的這麽輕鬆,完全不把溺水當回事兒。


    武肅帝的氣息陡然轉冷。


    紀青梧把外袍擁緊了,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


    她忽然發覺自己說得太坦誠了,慶雲公主是何身份,是皇帝之妹,公主身嬌肉貴,她怎能與之比較。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雲泥之別。


    就算是公主推她落水又怎樣,她不該把公主也拽下水,公主能做的,不代表她也能。


    紀青梧抿唇,壓著心內的委屈,沒骨氣地道:“臣女有錯。”


    武肅帝道:“錯在何處。”


    她蹙著眉回道:“錯在不該不顧公主的安危,本來就是口舌之爭,而且我擅長鳧水,就算落了水了也不防事兒,公主是萬金之軀,要是有了閃失,我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武肅帝轉頭看向平靜下來的湖麵,眸中卻掀起波瀾。


    “你落水確實不會有事。”


    自己說是一回事,聽見皇上親口說,又是另一回事。


    紀青梧不知為何,那股酸澀從心底衝到了眼睛,雙眼都蒙了一層淚。


    她艱澀地道:“是,臣女遊水遊的好,就算被推入水,也可以自己遊上岸的。”


    武肅帝不為所動,仍冷冷道:“你可知,岸邊的侍衛就是給你準備的,當然不會讓你有事。”


    什麽叫給她準備的?


    紀青梧的心思急轉,而後大駭地抬頭。


    慶雲公主都快要淹死了,也不許侍衛來救自己。


    女子的衣衫單薄,落水後幾乎貼在身上,若是被侍衛救起,和肌膚相親無差別,這事兒再被旁人看了去......


    就要名聲盡毀地嫁與侍衛。


    侍衛是為她備下的,此計要是成功,她和黎承訓可不就要自此分道揚鑣了。


    武肅帝看著眼眸澄澈的女子,驚得花容失色,紅潤的唇微張,手攥緊了月白外袍。


    天邊月色皎潔,地上處處陰匿。


    他早就知,她和皇宮格格不入。


    輕易地就能被人算計了去。


    壽宴上,還要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人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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