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紀青梧已經止了哭,睫毛根部濡濕,一雙眼如被水洗過一般。


    就像雨後的湖光,空蒙瀲灩。


    她盯著皇帝的衣袍上瞧,也沒看清哪裏被她哭濕了。


    再說,剛才兩人之間還是有點兒距離的,也沒有摟抱在一塊,怎麽會把眼淚灑到他那處。


    到底灑哪兒了,她怎麽瞧不見?


    “心裏在腹誹朕什麽呢?”武肅帝聲音和緩,不如剛才質問她的時候那般冷了,倒像是隱隱藏著笑意。


    紀青梧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承認了過往之事,卻沒有預想中那般,砸出個天崩地裂,反而被眼前人輕輕接過,又隨意放下。


    仿佛當初她用藥強迫他留子之事,隻是微不足道的一樁小事。


    可她記得分明,那夜他的臉色可是冷寒徹骨,見到掀開簾帳進來的是她後,淩厲的眼神恨不能當場把她射穿。


    這麽大的“仇”如此輕易化解了,為何他的態度轉變得這般快。


    幾年不見,登至高位的他,不是該更加冷硬心狠嗎?


    隻是簡單的幾問,幾答,他就這麽心慈手軟地放過她了?


    紀青梧越想越奇怪,可她又不能直白地去問,諸如“皇上我以前強上了你,你難道不生氣嗎”的話,亦或是“陛下真是寬宏大量,連這等受辱之事都不在乎,真是萬民表率”這類溜須拍馬的話。


    她飛快地瞟他一眼,又膽怯地垂下眼睫。


    再瞟,而後再放下。


    幾次反複後,武肅帝怎會察覺不到她滿腹疑問的樣子。


    他平靜地道:“想問什麽。”


    結果紀青梧畏畏縮縮地道:“沒有,沒什麽。”


    武肅帝皺了皺眉,眸色也跟著沉了下去,早就準備好的話卻一直沒處說,紀青梧又縮了回去。


    她就像一隻背著小殼的小蝸,用兩隻柔軟的觸角試探著外界,稍有風聲就要膽小地縮回殼中。


    要不是今日給她的觸角撒了點兒鹽,激她一把,她還不定何時能爬出來。


    可一看她落淚的模樣,武肅帝心底就在動搖,要再有耐心些。


    紀青梧一見皇帝皺眉,就覺得自己肯定要遭殃,被冷風吹得抖了一下。


    見她縮著肩膀,被風吹的發顫的模樣,武肅帝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她拉了過來,讓她纖薄的後背靠著自己。


    他扣住她的腰,以後背環抱的姿勢,讓她站在他的身前。


    此處倒是可以遮風,但麵前離地麵有幾百丈,雖然有護欄圍著,紀青梧往下一看就覺得眼暈,放下的心又即刻緊張了起來。


    該不會皇帝麵上看著好脾氣,實則笑裏藏刀,心中氣得想把她從樓頂扔下去吧。


    她緊緊地抓著他箍在腰上的手臂。


    回頭討好地道:“陛下,這裏風太大,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可好?”


    紀青梧忽覺肩膀一沉,武肅帝低下頭,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處,唇擦著她的耳垂,聲線含著不耐地道:“不好。”


    紀青梧的唇剛分開,還想說什麽,呼吸驟然止住。


    他咬了一口她的耳垂,道:“看遠處,別說話。”


    ......不說話就不說話,幹嘛咬她,還咬耳朵。


    這之後,紀青梧身體軟下來了不少,不像之前那般緊繃繃硬邦邦的,她悄悄把身體的大半重量靠在他身上。


    摘星樓頂。


    縹緲的雲霧已經散了大半,可以看見遠處的青色山脈,正沐浴在金色日光的照耀之下。


    一輪灼眼的紅日,正掛在山巔。


    紀青梧恍惚地望著麵前的景色,不知是因為後背倚靠的溫熱又堅實的胸膛,還是因眼中的火紅日頭在緩緩爬升,她陰暗不寧的心緒,在一點點消散。


    空落落的心,很快就被另一種激動的情緒填滿。


    紀青梧這時忽然理解了,為何文人墨客在遊覽名勝風景時,會留下諸多千古絕唱。


    如若不是她對古文不通,她真想吟詩一首。可惜以她的才學,隻能用壯闊的美,這粗淺的四個字來概括麵前的風景。


    看著連綿起伏的山脈,自己那些不平憋悶的心情,就沒什麽好值得拿出來品味的了。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仿佛她也跟著新生一次。


    武肅帝用雙臂擁著她,視線不知何時又落在了她臉上,或許一開始就沒有轉移過。


    他偏頭蹭了蹭她的臉頰,同樣被山風吹拂著,她的臉蛋是涼的,可他一直都是溫熱的。


    他低低地道:“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就算她不太通詩文,也聽說過這一句,隻是,這是在說麵前的景色,還是......


    紀青梧清澈的眼底染上了一層微光,似水似霧。


    武肅帝的氣息灑在她的唇畔,聲音全部進到她的耳朵裏。


    “迫而察之,灼若芙渠出鴻波。”


    紀青梧的臉上飛上兩朵紅霞,比天邊的那幾片還要亮麗。


    迫,她被他抬起下頷。


    察,以目光描摹她的雲髻修眉,她的丹唇皓齒。


    他要如何才能讓這朵小芙渠,蕩出更豔麗的鴻波?


    緊接著,紀青梧再也看不見眼前的紅日,被他的寬闊肩膀完全擋住,他像一座山一樣,壓了下來……


    *


    紀青梧從摘星樓下來的時候,心跳不止,她坐在去往長公主府的馬車上。


    這馬車還是李渝宗給準備的。


    比她平日乘坐的要華美許多,左側還擺著一個小巧的梳妝台,連女兒家要梳妝的飾物都有。


    紀青梧拿起小桌子上那枚的金色瑞獸葡萄銅鏡,照在臉上。


    女子雙頰紅潤,看上去是比打了胭脂還盛幾分的顏色,她還能自我解釋,這是樓頂風太大的,被吹出來的紅。


    眼眸含水,不是那種澄澈無波的,而是像泛著點點漣漪的春池,她想,許是眼裏不小心進了髒東西也未可知。


    唇角除了被她自己咬破的那處,還有明顯的腫脹,她用手碰了碰,現在還熱著,顯然是使用過度。


    銅鏡中的女子,滿臉的柔情綽態。


    紀青梧咕噥一聲,自暴自棄地扔下鏡子,羞惱地揉了揉臉,像是要把這種媚態揉開,揉散,最好揉得再也看不見。


    回臨安後,事情的發展遠遠偏離了她的想象,而且,也遠遠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


    她的手撫著左胸口。


    她僅剩下的,還能掌控的這處,好像也要失控了。


    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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