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這明目張膽的雙標。


    占英笑開了花。


    如果是這樣,她好像找到圓滿完成上級任務的方法了。


    麵對穆若水的“關懷”,傅清微也隻好客客氣氣地回道:“好多了,謝謝道長關心。”


    嘟嘟嘟——


    穆若水連句結束語都沒有,比如“那就好”或者“嗯”,一個字沒說就把電話掛了。


    傅清微看著吃了閉門羹卻滿臉笑容的占英,感覺自己身邊已經沒有一個正常人,她好想回家。


    但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住院建議上寫著最好再躺一天,於是她問:“占道長,我可以休息了嗎?”


    “可以,當然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傅清微的錯覺,占英對她的態度九十度大轉變,從友好變成了極其相當友好,甚至有發展成討好的傾向。


    “你睡吧,我給你關門。”


    占英帶著借來的女警一起離開了。


    從昨晚到現在經曆了太多,傅清微身心俱疲,不願意再去思考,暫時給自己的腦子和身體放個假,拉上被子很快就陷入昏沉的夢鄉。


    穆若水雖然天天躺在棺材裏,卻很少深眠,在五感共通的影響下,她居然感受到了久違的困意。


    水鏡裏一片黑暗,因為傳達影像的主人已經睡去。


    道觀裏的風沙沙地拂過樹葉,無人去和,因為施展術法的主人也已經睡去。


    隔著幾十裏的山上紅塵,是否能做著同一個夢。


    *


    醫院頂樓。


    占英正在和她的師父打電話。


    “師父,我找到一個人,和慈讓真人關係匪淺。如果我們把她吸納進靈管局……”


    她師父很快明白了她的提議。


    慈讓真人性情暴戾,怒怒無常,動輒大發雷霆出手傷人,又道法精深,威逼利誘隻會適得其反,想讓她乖乖為靈管局辦事,隻能迂回。假如她們的關係真不簡單,從傅清微這裏入手,或許真能達成目的。


    她師父問:“怎麽個匪淺法?你有幾成把握?”


    占英額了一聲,說:“關係不好說,可能有個五六成?”


    她師父輕哼了一聲,電話裏女人的聲音道:“帶那個叫傅清微的來局裏,我見見。”


    “她還在住院呢,明天吧師父。”


    “明天上午九點。”


    “師父……”


    她師父聽出占英的欲言又止,按在掛斷鍵的指尖停下,問道:“還有事?”


    占英:“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逼……讓慈讓真人為局裏辦事,她是方外之人,平時就在山上住著,沒招誰沒惹誰的,好好過她的日子不行嗎?”


    也不見茅山和閣皂宗的老祖是這待遇啊?難不成欺負蓬萊觀小門小戶?若真如此,令人不齒。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不是你能知道的。”


    占英:“意思是師父你知道?”


    女人歎了口氣,道:“為師知道的也不多,你不要再問了,等你的權限到了,自然會知曉。”


    “好吧,徒兒還有一事不明。”


    “說。”


    “慈讓真人的脾氣為何如此糟糕?”占英身為玄門中人,又師承淵源,見過不少真性情也有暴脾氣的長輩,指天罵地讓雷祖劈人,基本都事出有因。唯獨脾氣壞成這樣的,隨手將晚輩送進icu,實在聞所未聞。


    “你們打擾她睡覺,不興人家有起床氣?”師父淡道。


    “妙啊師父!”占英醍醐灌頂,但是她很快又記起來,跳腳道:“不是局裏點名讓我去的嗎?!敢情好差事從來不想著我,苦差事淨讓我幹了!”


    “喂,你說什麽?為師這信號不太好,先掛了啊。”


    “師父!”


    占英聽著耳朵裏無情的忙音,隻能把苦咽下,繼續籌劃怎麽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


    靈管局與各機關部門協作相當深,在傅清微睡覺的時候,黃鼠狼的事便已查清,它的屍體在幾十裏開外的郊外找到,巧的是正好在城區通往蓬萊觀的方向上。


    從攝像頭裏也看到,大約一個月前,傅清微從蓬萊觀回來後,又打車去了一次郊外,她運勢低,陽氣不足,或許正是那時被黃鼠狼趁機附了身。


    至於傅清微為什麽會去郊區,有可能是回頭去找道觀的,然而無功而返,反倒惹禍上身。


    令占英感到奇怪的是,黃大仙為什麽會出現在西南?


    胡黃不過山海關,五百年之期未到,它們不該出現在這裏。


    占英登高,站在樓頂遠眺,遠處的濃雲堆積盤旋,像是緩緩張開的漩渦。


    豔陽高照,卻近處明遠處暗,她二指在眼皮一抹,借助道法開了天眼,往雲層中望去,隱隱可見淡淡的黑氣。


    世間近來異象頻出,或許真的要變天了。


    慈讓真人的醒來,是否和這異象有關?局裏一定要招攬穆觀主,又和這件事有關嗎?她會在其中擔任什麽樣的角色?


    傅清微能順利加入靈管局嗎?


    她的計劃能不能實現?


    從遠憂想到近慮,占英頭大如鬥,果斷打開手機點了杯奶茶外賣,緩解焦慮。


    她從樓頂下來,在病房外觀察了一會兒,發現傅清微還在睡。


    她暫時離開了醫院。


    病房裏,小紙人輕手輕腳地從傅清微的發間爬了出來,翻過枕頭,越過床沿,在即將掉下來時浮起在半空,緩緩地朝垃圾桶上方飄去,火光一閃,紙人無風自燃,化為一攤灰燼,在重力的牽引下直直墜落進垃圾桶。


    神不知鬼不覺。


    病床上的年輕女人薄唇淡粉自然微張,均勻清淺地呼吸,睡顏安寧。


    風輕輕掀動窗簾,絲絲縷縷的風吹開她輕鎖的秀致眉頭。


    “慈……”


    似乎喃喃地道了一句什麽。


    *


    占英千思萬算,沒想過傅清微會不答應。


    “讓我去靈管局見你師父,是強製性的嗎?”傅清微問。


    “不是。”


    怎麽說靈管局也是正經部門,不可能做出強買強賣的事。她想利用傅清微招攬穆觀主,並不是真心邀請,本就心虛不占理,更不可能強製了。


    傅清微來醫院什麽也沒帶,走的時候也隻需將手機揣進兜裏,她始終孑然一身,轉身向門口走去。


    “那我不去了。”


    “為什麽?”


    “我明天還有工作。”


    “……”占英叫住她,“我們查過,你明天沒有工作。”


    傅清微轉過臉來看著她,目光諷刺。


    “這是屬於你們靈管局的傲慢嗎?”


    “對不起。”占英許久沒和普通沒犯事的人打過交道,一時心急,立刻道歉。


    傅清微吃軟不吃硬,見她道歉真摯,點頭表示原諒,說沒事。


    占英態度放得更低:“但我們很需要你。我誠心地邀請你到靈管局作客,如果你想知道,屆時我們也會酌情告訴你一些世界的真相,這樣你可以答應嗎?”


    占英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走到門口停下,眼中燃起希望的光。


    傅清微的手握上病房的門把手,沉默良久,終究還是沒有再回頭。


    “我隻想做個普通人。”


    她一點都不想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也一點都不想再見到那些人眼看不到的髒東西。


    她隻想安安心心地畢業,找一份不錯的工作,拿著不高不低的薪水,平時下班和朋友約吃飯看電影,周末窩在家裏看劇打遊戲,平凡地度過一生。就算世界馬上要毀滅,她也度過了她想要的人生。


    “占道長,再見。”應該是再也不見了。


    “等等。”


    最後一刻,占英還是追出醫院,往她手裏塞了一張名片:“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打這個電話。或者,你純粹想找個人聊天,也可以打給我,我以私人名義接聽。”


    占英看了她的麵相,親緣淺薄,夫妻宮和子女宮齊齊斷絕,是一生孤苦的命數。好在眉順尾聚,性情柔和,或能交到三兩好友,聊作此生安慰。


    而且……


    她可能沒有回頭路了。


    占英欲言又止,目露不忍,看著傅清微收了名片徹底走遠。


    傅清微本來想把名片隨手扔進街邊的垃圾桶,到底還是作罷,帶回了家隨手夾在沙發的書本裏。


    她也對拒絕占英產生過愧疚,但歸根結底於危難中救她的並不是靈管局,而是那位來去無蹤的神秘女人,叫作“慈”。


    傅清微按下不該有的歉疚,把所有的感激都歸到“慈”身上,這樣就能減輕她的道德負罪感。


    她近期應該不會再來了,人體的血液循環再生也需要時間。


    取血與救命之恩相比,就算她的報答。傅清微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直覺,山上的那位道長並不會真正傷害她。


    ——我會輕一點,忍一忍,不要怕。


    她不冷冰冰說話時的聲音,原來那麽溫柔,讓人忘神。


    ……


    傅清微回過神,拿起一旁的手機。


    占英所看的麵相很準,傅清微在本市隻有甘棠一個朋友,所以她回家後隻給甘棠報了平安,同時也隱瞞了她這一天一夜所有的經曆,甘棠在電話裏活力四射,約她看下個月鄰省的演唱會,最便宜的看台,兩小時高鐵直達,傅清微答應了。


    這一個月的經曆像是一場夢,她迫切需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訂酒店,順便做當地的旅遊攻略,吃喝玩樂一條龍,即將畢業的大學生的最後狂歡。兩人一直興奮聊到深夜,甘棠在那邊直打哈欠,傅清微充耳不聞,又建議了兩個特種兵景點,直到甘棠主動道:“不行了我好困,咱們明天見麵再聊吧。”


    傅清微沉默了一會兒,方說好。


    電話忙音響起的同時,傅清微身體感到了一陣涼意,窗戶是關著的,沒開空調,但房間裏的溫度在下降。


    傅清微開了所有的燈,目不斜視地進了臥室拿衣服洗澡。


    淋浴器隻工作了三分鍾的時間,傅清微快速從浴室出來,把自己塞進床上的被子裏,然後閉上眼睛,深呼吸,睡覺。


    人一旦看不到東西,聽覺就會變得更靈敏。


    已經過了淩晨兩點,小區最晚下班的人也回家洗漱了,窗戶外麵沒有一點聲響。


    連一絲風都沒有,安靜得透出詭異。


    衛生間的水龍頭似乎被誰打開了,又擰上,是那種老式金屬水龍頭生鏽後轉動,嘎吱嘎吱的聲響。


    沒關緊,於是總有水滴下來的聲音。


    滴答——


    滴答——


    天花板中央變得濕漉漉的,一滴水凝聚掉下來,落在傅清微的手背,一片冰冷濕涼。


    她手指微不可見地動了一下,雙目緊閉。


    不知過了多久。


    一個女人的身影來到她的床前,慢慢地朝那隻搭在背麵上潔白無暇的手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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