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整日睡在棺材裏,但穆若水長久的沉睡,與這座山已經融為了一體,山中一切動靜都瞞不過她的耳朵,更別提一個小小的道觀後院。


    傅清微幾時上山,幾時離開,她進門會先敲三下,不多不少,再推門而入。


    “我回來了。”


    雖然穆若水從不回應。


    白天她一般不在,聽她說她有三份事要做,一份是當學生,一份是養活自己的工作,她也不避諱地坦誠自己第三份工作:剛剛成為靈管局的實習生。


    “實習生?”穆若水的詞典沒更新到現代。


    傅清微絞盡腦汁,才搜刮出一個差不多的詞:“就是學徒。”


    “她們可教了你什麽?”


    “……那倒沒有。”傅清微心裏又不傻,她就算體質特殊也到不了被靈管局直接錄入的地步,而且入職第一天就迫不及待把她送到這裏來,醉翁之意不在她,恐怕在穆觀主身上。


    穆若水嗤了一聲。


    “你被利用了。”


    “那又有什麽關係?”傅清微說,“我隻想找到你,她們滿足了我的心願。”而且靈管局薪水給的太多了,還有編製,她很難拒絕。


    “……”


    穆若水忍不住問她:“你對每個人都這麽說話嗎?”


    “怎麽說話?”


    穆若水不由地心想:難道是我太保守了?


    傅清微似乎絲毫未覺不妥,眼神清澈,讓穆若水越發的懷疑自己,是她一覺睡得太久了,不理解現在年輕人的語言習慣嗎?


    “我去睡覺了。”


    穆若水想不通,但也不想繼續下去,她用袖子擋住手臂上細細的雞皮疙瘩,幾步來到棺材躍入,單手抵在身前,在石棺裏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晚安,明天見。”


    棺材合蓋之前最後傳入一道年輕女人的聲音。


    穆若水下意識動了動唇,險些吐出一樣的話語,及時止住。


    她不知道21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離這天已經很近了。


    傅清微坐在院子中央的小馬紮上,麵前用藤椅充當的桌子上擺著《符籙大全》《驅邪捉鬼的一百種方法》《玄學常識》等,是她從校圖書館借來的,既然她一腳踏入了這個世界,再閉上眼睛做普通人已經不可能了,山精鬼怪都不會給她這個機會,能多學一點是一點。


    身邊有個現成的大神,傅清微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求得了向穆若水討教的機會,她搬出自己珍藏閱讀的這些書,讓她一辨真假。


    傅清微捧著書到穆若水麵前,一頁一頁地為她翻動,目光希冀。


    然後她第一次聽到了女人的笑聲。


    珠玉落盤,清脆悅耳。


    思之令人忘神。


    但想到她是在對什麽發笑以後,傅清微根本無心沉迷美色,眼睛裏的神采一點一點暗下去:“一點作用都沒有嗎?”


    她已經能背誦十好幾個口訣了,什麽六丁六甲驅邪咒,驅鬼咒、殺鬼咒、靜心咒……


    “這些咒語一個也沒用嗎?”她不死心地追問道。


    “沒有。”穆若水道。


    “我多念幾遍呢?”


    “沒用。”


    先不說這些咒語真假,咒語需要配合口訣、步法使用,包括符籙的畫法,符頭符膽,這些各門各派都是密不外傳的。供奉的神仙不同,請神兵或者陰兵的步驟也不同。


    退一萬步說,你的名字在天庭登記了嗎?真人憑什麽保佑你?六丁六甲、神兵神將為何要聽你調遣?


    這就是為什麽要拜入玄門正宗。


    師父領進門,傳度、授籙,爾後名登天曹,獲得神職,手持籙法,溝通天地。


    民間有方士、有術士,也有稱之陰陽先生的,唯獨沒有道士。沒有宗門,自稱道士的,不過是野道士,哪怕本領高強,也隻能驅使陰兵役鬼。


    和真正從師門傳承法籙的道士大不相同。


    總而言之,想在網上或者隨處可見的書上學到道士的本領,絕無可能。


    傅清微眼睛裏的光徹底暗了,一言不發。


    她的懷裏還抱著那些書,哪怕它們已一文不值,也是溺水之人拚命抓住的稻草。


    穆若水慢慢收起笑容。


    來到山裏這麽久,穆若水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麽沮喪的樣子。她看得出來對方其實不是個健談的人,兩個人在山中作伴,穆若水不愛說話,又整日待在棺材裏,陰氣沉沉,如果她也不說話,非得活活逼瘋不可。


    所以她每天出門前、回來後都生氣勃勃地和她打招呼,即使麵對的隻有冰冷的棺材,從天黑到天明。


    她給她帶奶茶,買小吃,穆若水偶爾賞臉吃一口,她都會表現得很高興。


    她說很多很多話,穆若水搭一句腔,她的眼睛就會變得亮晶晶。


    還有那句雷打不動的“晚安,明天見”,都是她抵禦孤獨和恐懼不得不的辦法。


    她隻是個普通人,一個二十歲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


    同時也是一個被鬼怪覬覦的絕佳容器,一朝不慎便會失去自我。


    她太害怕了。


    這些恐懼不以眼淚表現出來,在她的每一次無人時呢喃自語,在她黃昏時刻焦急趕路上山的步伐,在她夜晚坐在門檻呆呆望著庭院的每一次出神,在輾轉反側終難成寐,在現在她久久的沉默不語。


    穆若水都看在眼裏。


    她看著對方黯然蒼白的側臉,唇齒間本來就淡的血色更看不見了,驀的升起一種陌生的憐情。


    要不……


    傅清微抿了抿幹燥的唇,舔出一絲血色,忽然轉過來看向她,語速飛快道:“我這裏有幾道符。”


    穆若水:“嗯?”


    在兩人都沒察覺到的時候,女人的語氣多了半分柔和。


    傅清微掏出占英之前給她的護身符,她一直貼身佩戴,此刻一拿出來,她臉色又是一白,其中一道符不知何時變黑了,說明已為她抵禦過一次攻擊。


    ——有鬼在白天襲擊了她!


    除去一開始那道,占英一共給了她三道符,今早她檢查時還有兩道,如今隻剩下最後一道了。


    傅清微勉強克製住自己手指的顫抖,把折成三角的符紙小心地展開,遞給女人看。


    穆若水伸手接過,隻一掃便認出來:“閣皂宗的寧心符。”


    “有用嗎?”


    “自然是有。”穆若水點點頭,“很精純正宗的符籙,隻是畫符的人修為普通,不能發揮它的全部作用,對付一般小鬼綽綽有餘。”


    閣皂山曾與龍虎山、茅山並稱三山符籙,盛極一時,如今雖已式微,也是源遠流長的一流宗門,老祖宗留下來的,於符籙一道自是登峰造極。


    穆若水把黃符重新折好遞還給她。


    好是好,可惜隻剩一張了。


    她想:又要從傅清微臉上看到絕望和沮喪了。


    事實卻不是這樣。


    傅清微抬起眼簾望向她,琥珀色的眼瞳被月光映著,如同炬火,重新燃起希望的光。


    “那如果我學會畫這道符呢?”


    既然網上的符咒不可信,她恰好手裏有能保證作用的真品符籙,隻要學會了,是不是就可以自保了?


    穆若水很想說,符籙有形神,即使學會了形,沒有修行得來的靈氣附靈,也是廢紙一張。


    但是她看著對方堅定的臉,把嘲諷的話咽了回去。


    再說下去她萬一要哭了。


    於是穆若水不置可否:“你可以試試。”


    傅清微重新振作起來,揚起笑容,故作輕快道:“那我明天去山下買朱砂和黃紙。”


    “隨你。”穆若水低眉垂目,抬起手,輕輕地朝下揮了揮袖子。


    “謝謝道長。”


    “不必,我並沒有幫到你什麽。”放在往常穆若水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哪會考慮別人的感受。


    傅清微似乎有些驚訝。


    “怎麽這樣看著我?”女人疑惑道。


    傅清微笑了笑,溫和地說:“隻是覺得道長是個好人,明明幫了我還自謙。”


    “……”


    穆若水心想:你真是腦子壞了。


    她要真是個好人,就不會看著她擔驚受怕袖手旁觀,一道比她手裏的寧心符厲害百倍的符籙,她抬手就可以畫出來。


    確實是舉手之勞。


    但她偏偏不做。


    不想,不願意,想不幫就不幫。


    她是順手救過她一次,但人有劣根性,升米恩鬥米仇從來不罕見,甚至是人性。大多數人經曆和傅清微一樣的事,會恨會怨,覺得你既然本事那麽大,明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解決問題,為什麽不肯幫我?


    包括靈管局也是,她們那麽大的部門,神通廣大,能人輩出,真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在傅清微的體質上找到解決辦法?未必吧。


    但是他們也沒有做,反而將她送到了蓬萊觀,美其名曰穆顧問脾氣不好,讓她自己小心。


    對修者來說真的不難,但就是沒有人肯出手幫她,逼得她以凡人身軀無頭蒼蠅似的去苦尋求生之法。


    穆若水始終沒有在她的眼神中看到半分怨恨,反而充滿感激。


    她不懂。


    為什麽?


    穆若水想到第二日天明也沒想通。


    但傅清微又要下山了。


    穆若水閉著眼睛,聽到她走到棺前的腳步,停在大約三尺處,慣例和她輕柔道別:“我出門了道長,晚上見。我今天要去買黃紙、毛筆和朱砂,但我不知道什麽樣的成色好,可以拍了發短信你幫我看看嗎?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叩一下棺材好嗎?”


    石棺裏久久沒有傳來回應。


    傅清微神情失落,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後轉身離開。


    她的腳剛邁出門檻,女人清冷的嗓音在身後沉靜響起。


    “上好的朱砂和黃紙屋裏就有,可借你一用。”


    “不可去衝煞之地,遠離博物館、學校和醫院。隻要你在我身邊,我會保你平安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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